第24章

過了幾日又是下一輪審訊,他次次緘口不言,又不能用刑,刑部官員便隻打算走個過場不料這次才問了一句,錢途便立即道:“我的確拿過涼州官員的東西。”

審訊官員都是一愣,趕緊翻出紙筆記錄。

“他們不送錢,通常是送些古玩綢緞,或是糧票鹽票。涼州土官知道我喜好聽曲,某次順便送了幾個玉盈會的姑娘唱曲,我都收著了。”

“我在涼州忙得焦頭爛額,哪有空欺負姑娘。那幾天來過的隻有一批客人,吃住都是府上,興許就是……”

“哪裏來的客人?你收了東西,用來做什麽了?”

“客人是寧州廣廈莊的人,那莊子是齊務司……其實就是陸司長置辦的。養活那麽大個莊子,自然得找我要錢,那些人三個月來一次,我若不收涼州官員的東西,拿什麽伺候他們啊!”

主簿筆走如飛,寫得額頭冒汗。主審官員慌得一拍桌子,“你莫要信口開河!你說收錢是為了交給陸子溶,有何憑證?!”

“我府上書房裏有他多封信件談及此事,廣廈莊也都知道誰是頭子,過去一問便知。我是受上司逼迫不得不如此,實則錢也沒進我包裏,如今如實招供,是否可以從寬處理……”

“如何處理,自然是上頭的意思。還有,陸子溶好端端的,在寧州建個莊子做什麽?不會是東宮……”

“不是。”錢途斬釘截鐵,“廣廈莊是收容流民的,故齊國那塊地方亂得很,他長在齊國,許是拿著這邊的錢做善人吧。”

把錢途押回去後,刑部尚書周唯便派人搜查他的府邸,並前往寧州調查廣廈莊。

——拖著。

然而很快就拖不下去了。

涼州百姓逃去了寧州,本就帶著怨憤,加上此處多山少田、盜寇聚集,他們很快勾搭在一處。

江家人去京城告狀無果,傳到寧州,便成了導火索。人們翻出上次起事的理由,種種相加,遂有百姓和盜匪集結數百人,竟向涼州城發起進攻。

涼州有大舜駐軍,根本不把這種小打小鬧放在眼裏。可此事添油加醋地傳回京城,卻引起了重視。

傅治聽說對方是為著涼州沈氏一案,即刻便叫來周唯詢問詳情。

柔軟銀沙灘上,沈妃將書卷一頁頁翻過,傅治時不時看一眼,末了發問:“錢途府上的證物可找見了?廣廈莊可曾派人去過?陸子溶訊問過了麽?”

周唯被這場麵辣得眼睛疼,垂著腦袋回話:“錢府上找到陸子溶的書信數十封,俱是廣廈莊事。到莊子上拿了做工的人,都說東家是那陸氏。但此人仍在東宮,臣不敢貿然……”

傅治忽而朗笑兩聲,奪過一本案卷摔在沙上,咬牙切齒道:“問了多少天問不出,突然一口氣招認了,還做得如此天衣無縫……朕就這麽被你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沒人說話。

周唯幹了多少年的刑名,何嚐不知道其中有詐。但陸子溶和錢途他都不敢惹,如此安排,就是擺明了上頭不讓詳查,隻能幹拖著。

感慨過後,傅治頹喪道:“邊境亂了,此案拖了這許久,得用一顆人頭,給百姓一個交代……”

“陸子溶身為朝廷命官,竟以權謀私,肥自己族人。這個罪名足夠殺他,不過朕不想為難此人。你讓刑部去東宮審他,倘若他不認,便毀去證物,殺那個姓錢的。若他認了……”

“那就先問東宮的意思。他若舍不得人,鬧著不肯,朕也不得罪他。”

“周卿,明白了麽?”

待到周唯離開,沈妃一邊用沙子埋傅治的腿腳,一邊嗔道:“陛下可真向著東宮。”

傅治瞥她一眼,“陸子溶那般才華謀略,當初送去給他做太傅,是想讓他學點好,不料弄成這樣不清不楚的……日後再內帷幹政,還不如現在殺了。”

他往沙灘上一躺,“這次有他攔著,朕也殺不掉。實在不成,等此事了結,給陸子溶個名分。就算是奴籍,太子要封側妃朕都不管。總是把他圈在後宅,不許他瞎摻和。”

沈妃抿唇一笑,“陛下英明。隻是您為何如此確信,太子殿下會攔著不讓殺呢?”

暮春,竟日碎雨,悄無聲息地澆壞了先凋的叢花。從芭蕉小築二樓向窗外望去,隔著幾重牆壁,那片芍藥白得刺目。

屋裏仍隻是陸子溶一人。他本就偏好素淡的衣裳,如今幹脆身著穹灰色長衫,衣擺和廣袖鬆散堆疊。解開發髻,青絲及腰,鬢邊一綹垂下,遮住神色。

眼眸中的涼意,就此藏在慵懶外表之下。

他時不時翻一頁桌上的書。他向來喜愛詩賦、遊記之類,今日拿的卻是一本《四書集注》。

那是他讓人從書房翻出來的,他當年才入東宮為助教時,上課用的書本。

目光落在書頁上,心思去不知去了何處。

將他拽回現實的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刑部查案。陸子溶在裏麵麽?”

陸子溶正要開口讓他們進來,卻聽砰的一聲,對方竟先破門而入。幾個官兵來勢洶洶,在他麵前亮了腰牌,張口便問:“陸子溶,你和寧州的廣廈莊是什麽關係?”

“廣廈莊是我辦的。”陸子溶淡淡掃過他們,將那些人看得一愣。

“那銀錢來自何處?”

“齊務司眾官員駐守邊境,向他們要來的。”

聽到這話,領頭的官兵大手一揮:“拿下!”

後頭幾人剛搬出繩子和鐐銬,便聞門外傳來一聲:“放肆——”

進來的是周唯,他瞪了一眼官兵,滿臉歉意地對陸子溶道:“下頭人不懂事,冒犯陸公子了。您既然如此說了,我們得見見太子殿下,想來不必押您去牢房。不如陸公子仍住在此處,隻是刑部派人看著,您莫要離開芭蕉小築可好?”

陸子溶知道刑部和東宮聯係密切,道:“殿下這幾日不在東宮,說是去衙門裏處理事務。做給人看的事,自然得讓人看見,我還是到牢房住些時日,也算刑部查過我了。”

“可牢房陰寒,您的身子……”

陸子溶起身在他們麵前伸出雙手,微微仰頭,“我才從那裏出來不久。”

鐐銬冰涼如故。

周唯將陸子溶送到牢房安置下,卻折返回東宮,見了管家老鄭,急切地問:“太子殿下去哪個衙門裏了?”

見老鄭一副不想理他的樣子,他壓低話音:“是陸公子的事……大事。”

老鄭深深望他片刻,“衙門隻是托辭,我們隻知曉殿下出了遠門。”

周唯呈上文件,將此事簡短道明,老鄭登時麵色大變。

他見護衛任驅剛好經過,便將周唯給的東西塞在他手中,吩咐道:“你立刻便去,把殿下找回來!倘若實在回不來,讓他看了這個,給捎個信也可以……”

接著抓住周唯求情:“你和那些亂民說,刑部審案也要些工夫,再拖一拖吧……這位陸公子,原先是東宮太傅,如今是……是殿下心尖上的人,周尚書可要識時務啊。”

周唯苦笑著點頭。

初夏,漸漸熾烈的日光一點點溫熱大地,蘇醒人間,卻暖不了牢房的鐵門木窗、陰濕終年。

陸子溶上次是住在蟲蟻草席之間,早已習慣其中不適。然而這一次,他卻被安排在牢房角落的一處隔間。

此處附近並無旁的犯人,甚是清靜。屋內陳設雖然簡樸,卻日用俱全。

他已在此住了半月有餘。起初天氣涼,屋裏便燃著火盆;後來入夏了,火盆隻在夜裏他將要就寢時送來,中午曬得狠了,還有人給添一些冰。

怕他無聊,牢房守衛每日送幾本雜書。陸子溶最喜閑事,往往一本本翻過去。

今日他在一本稗官野史上停留良久,此書講的是二十多年前一名雲遊文人在邊境的見聞。陸子溶讀了數遍的一章,記的是當時舜人和齊人的衝突往事。

那時舜人欲盡早收回故土,便向當時仍不臣舜朝的田州發起進攻。田州人時常以少勝多。

據說,這要歸功於幕後指揮之人。此人是田州同知之子,彼時不滿十歲。

可不知為何,田州軍忽然發動總攻,卻技法拙劣,被舜人打得落花流水。此後田州節節敗退,最終城破。

舜人進入田州城後,曾找過那據說能運籌帷幄的孩子,一無所獲。

作者說,一個木秀於林的孩子,在四處戰亂的環境中,指不定被誰殺了毒了,總歸是死了。接著便感慨早慧多舛英雄不再,故而人生無用雲雲。

陸子溶看到最後,輕嗤一聲。

倘若要說他當時有什麽死了,隻有那顆天真的心。

直至今日,他仍留存著那段最早的記憶。

幼年時,他在田州同知陸實膝下長大。兒時的他活潑張揚,而父母則是淡定超然之人,為他改了個「溶」字為名。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這才是父母為他定義的人生。

可在戰火紛燃的年代,沒幾個人能過這樣的日子。陸子溶最終迷上了兵法,他稟賦不凡,七歲時便進入軍中,參與籌謀戰事。

很快,將軍們意識到這孩子的實力遠在自己之上,遂讓他全權主理。沒用兩年,田州便反客為主。

陸子溶謀劃多時,預備發動一場戰事,將進入田州境內的舜人通通趕走。

出兵前夜,他卻忽然被父母叫過去。陸實麵色凝重地問他:“你此舉或許將致數百上千名舜人喪命,你可想好了?”

陸子溶照章回答:“當然。舜人侵略田州,不殺他們便是自戕。”

陸實重重歎了口氣,別過頭,“那如若……你就是舜人呢?”

陸實告訴他,他的父親曾在舜朝任禦史大夫,和先帝是一起造反的交情,先帝卻嫌他勢高震主,隨便拿個把柄便處置了他。

他的父親提前得到消息,卻隻來得及將尚在繈褓的幼子送往邊境,托付給他曾提拔過的陸實。

陸實一是受故人所托,二是委實喜愛這孩子,這麽多年將陸子溶視如己出。

“若非你要殺舜人,此事我終生不會說出口。可你身上流著舜朝的血,你當真要動手?”

一個九歲的孩子乍然聽說自己並非父母親生,陸子溶隻驚訝了一瞬,很快便道:“我不是舜人,舜人要殺田州人,他們不是好人。我是齊人,我隻想護著田州,護著身邊的人。”

當時的他不懂什麽家國什麽血脈,出口的就是最本真的的願望。

陸實還是同意了,然而當陸子溶走出房間時,卻見一位將軍站在門口,愣愣望著他,手裏拿著向同知匯報明日安排的文件。

——都聽到了。

次日的行動失敗了。陸子溶不知發生了什麽。

這之後,人們並不直接對他如何,隻是他慢慢看出來,自己的方案被擱置被忽略。

最終,田州城還是破了。

舜朝軍士揮著刀槍闖入官府,肆意屠殺。陸子溶來不及找尋父母,隻得自己向山上跑去。

他曾帶著幾個將軍百戶家的孩子,在山上挖過一個洞,戲言萬一舜人來了便躲進去。不料竟有用到的一日。等他到達那片洞穴時,卻見木門緊閉,洞裏傳來孩童的細語。

他上前叩門,“我是陸子溶,洞裏可還有地方?”

僅憑聽力,他能分辨出再進一人並不困難,可裏頭傳出的話音卻是:“陸公子……這裏太擠了,恐怕塞不下……要不你去旁邊……”

陸子溶一愣,旋即明白了他們的意思。轉身離去時聽見身後依稀的「舜人殘忍暴虐」「他本性如此」之類的話。

他無暇感懷,立即察看了所謂的旁邊洞穴,那裏沒有門,根本無從隱蔽。最後他隻得迅速翻到山腳下,躲進一片草叢,用枯葉遮蓋全身。

沒等到舜人上山,卻先聽見一個聲音:“喲,那兒怎麽有個小孩?這麽小就藏得如此隱蔽,算厲害的了。”

“厲害什麽,不也被你看出來了?誒你瞧,這小孩生得標致啊。”

“不如抓回去送給堂主吧!她最近總在找漂亮娃娃,也不知做什麽……”

當時的陸子溶自無法從致堯堂手中逃走,他被抓住時回看山上,見洞裏的孩子以為危險已除跑了出來。恰此時,一小隊舜人舉著刀槍上了山。

半年後,田州早已是舜朝的囊中之物,不過舜人並不稀罕這片戰亂之地,索性就讓它荒了下來。

困在致堯堂的陸子溶被齊複帶著重回故地,這些天他始終沉著冷靜,直到看見官府後院堆積如山的屍體,他終於痛哭不已。

他知道,那裏有他的父母,他的族人。

齊複告訴他,他應該懷恨,是舜人迫害他們至此,他必須報仇。

可陸子溶卻恨不起來——

舜人當恨,齊人不當恨麽?那些將他拒之門外孩子不當恨麽?

也許當時他一步想錯,會成為毀天滅地的魔頭。

但他終究是陸子溶,他愛天下人,他恨的不是什麽舜人齊人,而是兩族之分。倘若這分別不複存在,便無諸般衝突戰事,亦無死傷離別。

便戶戶有炊煙,家家無征人,是聖賢所說的清平盛世了。

那一刻,陸子溶拭去淚水,麵上仍是那副淡然模樣,心中則無比堅定。

後來,他十六歲科舉入仕,投靠主張善待齊人的濟王,又進入東宮,試圖改變舜朝繼承人對邊境問題的看法——

致堯堂都以為他恨透了舜人,正在算計舜朝,好為父母報仇。隻有他自己知道,他誰也不恨,哪怕犧牲少部分人,也要讓盡可能多的人好好活著。

一如當年,天真得有些愚蠢。

——而那少部分該為之犧牲的人,第一個便是他自己。

誰讓他執念最深。

過去的經曆如涓涓細流漫上,在他心間衝洗一遍,再漸漸退去。如今想起,他心中已無什麽波瀾,隻是愈發堅定。

他自嘲地笑笑,撕下胡說八道的野史。

正出神著,忽聽見有人輕輕叩門,門口傳來壓低的話音:“堂主,是我,顧三。”

停了片刻,門被打開,顧三並未黑衣蒙麵,隻如尋常一般走進來。他敞著門,時不時瞥一眼外頭的守衛。

陸子溶便懂了,是周唯準他進來的,但也怕出什麽事擔不起責任,所以要求他不許關門。

“外頭如何了?邊境如何了?”他問。

顧三把話音放得極低,生怕讓人聽去:“邊境有重兵壓著,一時亂不起來。倒是廣廈莊的主人不幹了,他本就才入致堯堂不久,自打我們假借廣廈堂的名頭,舜朝官兵便給人家圍起來,再不許用了。人家心懷濟世之念,平生積蓄買了那莊子,自然不願意……堂主您看這……”

“我當是什麽事,”陸子溶隨意坐在上首,換掉杯中殘茶,“你讓海堂主給他講講京裏出了什麽事,為何要征用那莊子,保住錢侍郎於齊人有何好處……若果真是濟世之人,自會明白。”

顧三仍幹巴巴站在那裏,喃喃道:“保住了錢侍郎,可您……”

“說您以權謀私,是因為用舜朝的錢接濟齊人。但倘若太子辯稱是東宮授意,您自然無罪,太子自身頂多挨罵幾句。此事早已傳遍京城,連我這麽笨的人都想得明白,他豈能不知?堂主向他求援,他多大臉麵啊!”

他說到激動處已不顧話音大小,咬牙切齒:“這都多少日了,都不露個麵,不知躲到哪裏去了。難為堂主先前那樣為他著想,真不是個東西……”

陸子溶啜著茶聽完,麵上仍然淡淡的,“罵夠了?你來是想說什麽?”

顧三這才收斂音色,一字一句道:“他若不出手,我們得救堂主出去。”

“這牢房雖結實,但我看那個周尚書好下手,不如我們用藥迷了他,再……”

“不必過慮。”陸子溶微微搖頭,“太子大約隻是在挑時機,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會幫我的。”

“可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您怎麽如此信任他?他以前又不是沒害過您,您就敢將自己的性命徹底交在他手上?”

陸子溶無奈。傅陵必定會幫他這個結論,是他在床笫之間試探出來的,他無法和顧三解釋。

“至少咱們有個準備。您給個話,倘若太子不來救您,我們當如何?”

在陸子溶眼中,這個可能性並不存在。於是他隨口接道:“若罪名在我身上,大舜必須殺我,我也必須死在眾人麵前。罪首伏法大快人心,邊境的境況便會轉好。”

顧三埋頭沉默片刻,忽然道:“屬下明白了。這就去部署。”

說著便離開屋子。

陸子溶迷茫,這是明白什麽了?

他低頭盯著溫熱泛黃的茶湯出神,自打上巳節那次試探過後,他便再沒懷疑過傅陵會救他這一點。

可想想方才顧三的話,知人知麵不知心,傅陵曾經害過他。

會不會有一種可能性,這幾個月裏薄情才是真的,溫情都是假的,是裝出來的?

作者有話說:

被你發現了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