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楊醫生,歡迎回國。”

12月29日,下午兩點,手術間12,第3台。

兒外科陳百川主任正在準備一台動脈導管未閉的手術,穆之南是他的副手,穿手術衣的時候護士問他:“陳主任今天講什麽案子啊?”

陳主任要講的案子並不是病例,他極端喜歡偵探故事,有時候會在手術時跟人分享。“等我想想最近看過什麽啊”,他正說著,牆上的電話響起,他對器械護士說,“麻煩幫我接一下。”

“百川啊,”打來電話的是大兒科主任楊存道,楊主任已經過了退休年齡好幾年了,一直沒退下來,近些年兒科醫生緊缺,就算到了退休年齡也沒辦法離開醫院,還是幾乎每天都來上班,“我待會兒有點事先回了,明天幫我去機場接個人吧,就是我上次跟你提過的,約翰霍普金斯挖來的,他大概明天下午到,我把手機號發給你了,你和小穆安排一下,接來醫院你們倆帶幾天。”

“好的師傅,您先走吧,我記得了。”

電話掛斷,醫生們紛紛開始討論:“約翰霍普金斯的兒童中心很牛啊,老楊這是拚了,給咱們請來一尊大佛吧。”

陳主任說:“師傅說請回來的是個PICU的專家,估計是要給兒科建個自己的ICU。”

手術開始,這個孩子的情況比較簡單,沒有心衰也沒有感染,隻做動脈導管結紮,“小穆來,咱倆換換,這一台你主刀。”陳主任叫穆之南站到了他的位置上,自己做副手,“這個你沒問題,下次都不用我來,你足夠可以獨當一麵。”

穆之南微笑,接過手術刀,作為楊主任的關門弟子,他確實有實力。

陳主任接著說:“今天就不講案子了,正好我師傅打電話來,講一樁舊事,你們都知道我爸媽和楊主任是同學吧,當年據說我大哥出生那天下暴雨,打雷閃電,我爸說為了紀念這個天氣,孩子就叫陳驚雷,多響亮!”

大家笑說:“對對是夠響亮的,但聽起來也太粗魯了。”

“可不麽,師傅可嫌棄這名字了,他跟我爸說,如果你非要用這個雷,不如叫萬鈞,雷霆萬鈞,比驚雷好聽多了。”

“哎呀多虧了楊主任啊,不然咱們醫學院院長叫驚雷,還真違和。”

陳主任繼續說:“別急啊,還有我姐,當時他們正在武漢對口支援,姐姐是在武漢出生的,我爸又說了,你看這長江多美,妹妹就叫陳江。我媽一聽就急了,陳江?你咋不叫投湖!”

“哈哈哈哈……”手術台上所有人都笑起來,連不苟言笑的穆之南都樂了。

“要說還是師傅文學素養高,他說,如果非要用長江當名字,那就叫千帆。我媽可太滿意了,說這名字有意境。”

“哎主任,你的名字也是楊主任起的麽?那你……原本打算叫什麽?”一位護士問。

“東海。我是到東海的第一年出生的,所以我爸想要管我叫陳東海。”

“百川東到海。是這個意思吧?”穆之南說。

“對。我媽當時擠兌我爸說,在東海出生就叫東海麽,你見過陳北京陳上海這樣的名字啊。最後還是老楊出手,拯救了我的名字。”

“楊主任那是憑一己之力拯救了你們三個人的名字啊。”大家都笑著討論。

穆之南一邊縫線一邊說:“太巧妙了,萬鈞,千帆,百川,一聽就是一家人。老楊厲害。”

“縫的真漂亮!”陳百川抄著手,發出由衷的讚歎,“哎小穆,你的名字是什麽含義?”

“剛出生那會兒家裏請人算了一卦,說我……”穆之南停頓了一下,手指隨之緊了緊,確定沒有出血,接著說,“說我命中不適合在北方,去南方比較好。就叫了這個名字。”

小護士輕笑一聲:“這麽草率的麽?真的相信算命啊?”

“是啊,我父母是我見過最迷信的人了,不光是給我起了這個名字,還拖家帶口的搬到了南半球,真是……”穆之南搖搖頭,沒說下去,似有些無奈的意味。他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歡父母的生活方式和人生選擇,總覺得把一切交給一個虛幻無形的東西,不夠嚴肅也不負責任。

他們下了手術,剛走到更衣室,陳百川突然想起什麽,問道:“哎對了,那個約翰霍普金斯,師傅剛剛說咱倆安排,安排在哪?兒外?”

穆之南稍微回憶了一下,搖了搖頭:“不是,PICU不上手術,應該是會放在兒內。”

“啊?放兒內為啥不讓方主任來,咱倆不就給人帶進手術室了麽,搞錯了吧老楊。”

穆之南笑道:“也可能是看咱們倆是親生的,好使喚,不好意思折騰方主任。”

“老楊這種任人唯親的習慣很不好!”陳百川笑著搖頭,“我待會兒把手機號和航班信息發給你,隻能你去一趟了吧。”

“師哥,求求你考個駕照吧!”

“我一直等著無人駕駛呐!”陳主任翩然而去。

穆之南回到家,算好了時差,發了一條微信好友申請給那個手機號:楊朔醫生您好,我是六附院兒外科穆之南,楊主任給了我您的號碼。

沒多久好友通過,頭像是一張車站的風景照,很像是隨手拍的,Shawn Yang是他的名字。

Shawn Yang:穆主任您好,我應該會在北京時間12月30日15:00到東海機場。

兒外-穆之南:好的,您到了聯係我,我會提前過去。

Shawn Yang:謝謝,麻煩您了。

兒外-穆之南:不客氣,明天見。

幾句不能再官方的對話之後,穆之南想起,按照國際慣例,接人好像是應該帶點禮物的,以表歡迎,理論上應該是要送一束花,但一個大男人去接另一個大男人,送花總覺得哪裏怪怪的,於是他坐在書房環顧四周,拉開抽屜,從自己的藏品中找了一塊小石頭。

穆之南按時到了機場,等了一陣接到楊朔電話:“穆主任,我下飛機了,正在等行李。”

“好的,我在出口等你。”

“發一張你的照片給我吧。”

“啊?”穆之南覺得這個要求略有些奇怪,出口處明明人不多,描述一下著裝就可以了,但還是沒拒絕他,“好的,稍等。”

楊朔沒想到他這麽爽快,剛才明明就是開玩笑的性質,他握著手機居然還有些期待,一分鍾之後收到一張圖片——

一張藍底白大褂證件照。

楊朔笑了,這張照片和醫院官網上的一樣。他來之前研究過這個科室,看了看各位同事的情況,擅長哪方麵,做了什麽研究之類。想到自己的領域他還有些期待,兒科重症在這個醫院確實還是快短板,需要有人撐起來,至於楊主任對他描述PICU的規劃,楊朔覺得這塊餅畫的好像有點大了,建一個新科室還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穆之南沒有等太久,遠遠的,一個人推著行李車直奔自己而來,中等個頭,灰色連帽衛衣,飛行員夾克,看著比實際年齡年輕一些,他走路有一種特有的律動感,顯得意氣風發,瞧著他一直衝自己微笑,心裏判斷這人應該就是楊朔,便向他伸出手:“楊醫生,歡迎回國。”

禮貌握手,穆之南送上一個盒子:“小禮物,歡迎您加入兒科。”

楊朔道謝,打開黑色描金的小錦盒,是一塊有花紋的石頭。

穆之南介紹道:“前一陣子收了一塊品相不錯的巴林石,有點小,昨兒晚上刻了一個藏書章,希望你喜歡。”

楊朔略有些驚訝:“這是……你刻的?”

“是,不知道你喜歡什麽,石頭有點小,而且不規則,”他低頭,居然露出一絲歉意,像是覺得自己這禮物寒磣了些,他向楊朔講解道:“石頭上的花紋是樹的形狀,樹梢這一點紅是太陽,日出扶桑,是楊,海上無月,是朔。”

楊朔看到底部,篆體的楊字,邊緣和右下角空白處幾條類似海浪的紋路,這塊石頭不大,已經被他的手握的微微發熱,他從沒收到過這樣的禮物,一塊石頭,從裏到外從自然到人工都描述了他的名字,楊朔暗吸了一口涼氣,感覺頭皮發麻,不是因為誠意而感動,而是……尷尬。

怎麽這是個老年人麽?送禮物送的這麽的傳統,要用麽?用在哪?哎呀不管怎樣也是人家一片心意,可這玩意兒怎麽處理,平時是放家裏還是帶著?還是栓個繩掛脖子上?……楊朔腦子裏冒出了一連串的問題,穆之南看他深吸一口氣,沉默著端詳許久,試探著:“希望……你能喜歡。”

“啊,喜歡,當然喜歡,太厲害了,雖然我不太懂,但這種很漂亮的用來刻章的石頭很貴吧,您破費了。”楊朔記起小時候在外婆家見過一些類似藏品,目測上去價值不菲。

穆之南微笑了一下:“不貴,喜歡就好。按照國際慣例好像應該送花,但我想送一點有中國特色的禮物。”

“哈哈哈……”楊朔心說還不如來束花呢,“我是在美國很多年,但真的是個土生土長的中國人,胡同串子,皇城根兒下光屁股打架長大的。”

當楊朔的口音從標準普通話變成一口濃重的京腔時,穆之南露出些驚喜的神色:“是麽!我也是北京人!”他們一邊往停車場走一邊聊,表麵上頗有些一見如故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