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桃氏
冶署在城的西北角,隸屬大梁司空下設在垣郡的司空府,分為築、冶、鳧、粟、段、桃六部門,各有專攻,因是負責鍛鑄貴重的金器,所以,占地相當龐大。
龐大到,附近三裏的街道因鍋爐湧出的氣浪而變得灼熱,所有的士子、農民、商戶,行到此處,都不禁要抬起頭,觀摩那從院子之中冒出的駭人的衝天火光。
有妖怪似的。
可,這些年垣郡之所以能安定無虞,離不開冶署裏的妖怪。築氏造的生鐵削刀鋒利無比,伐木鑿石蓋房子比從前快多了;栗氏造的青銅量具精準無誤,通商不必再為了錙銖跑到安邑去找判官;段氏造的白口鑄鐵耕犁,根據鹽堿之地的土壤特性而做出柔化改進,極耐腐蝕,免去不少損耗。諸如此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百姓很敬重冶署裏的工師,稱他們為先生,把他們和城中來往士子相提並論。
“姒大哥,我扶你下車。”
石狐子和姒妤在那扇雕刻朱雀神獸的巨大銅門之前下車,這時,阿莆的隊伍也到了,板車在夾道的歡呼之中駛入冶署,泥巴青菜亂擠亂飛,場麵浩大而隆重。
一進門,石狐子的神色卻不同了,整個人都煥發出奕奕神采,他熟悉這裏,他屬於這裏,他不是鑄鍾的,不是鑄戈戟的,他屬於桃氏師門,會成為鑄劍師。
“姒大哥,寧師兄和毐師兄怎麽也回來了?他們比我們還早,真沒想到!”
姒妤應了一聲。
這批劍器,非同尋常。
桃氏大院門前,另還立著兩位騎馬的工師。一個目若朗星,唇似含丹,腰懸刻繪神獸禺強的短劍,一邊與旁人說笑,一邊揮斥八百礦工將銅錠搬入庫中;
另一個皮膚古銅,頭戴黑金麵具,沉默如山,監視錫、鉛等調劑金屬的裝卸。
石狐子跟在姒妤的後頭,冷眼打量著寧嬰和毐。冶署桃氏之中,除大弟子姒妤是相師,其餘級別高的都是坊師,煉坊甘棠和礪坊采蘋為兄妹,駐於署中,而金坊和劑坊的則可以獨立攬活,常是奔波在外,除非有大的項目,很少回來。
“妤,青狐如何越養越瘦了?跑安邑吃的是肉,怎麽也不見他長高長胖?”
師兄弟齊聚一堂,先說話的是寧嬰,麵含春風,一過來就要拿石狐子打趣。
“去煎赤金,少牢騷。”姒妤把石狐子拉在自己身後,“青狐不是你能叫的。”
“知道,沒見爐煙麽,已經到第三遍,七分純。”寧嬰嘖了一聲,放下不安分的手,瀟灑轉身,走了,他也沒有吃虧,率先在阿蒲那裏討得上上等的白炭。
金坊的坊主便是寧嬰,負責把礦裏粗煉的銅錠精煉為純銅,也稱“煎赤金”。
旁人見金,隻知掂量重量,看一看赤紅呈色,而寧嬰相金,就像浪子看歌伶,無論風塵仆仆哪裏來,地底雜糅多少事,剝去彼此外衣,總就是惺惺相惜一番情。
他生得俊逸風雅模樣,名聲確實不大好,傳說,冶署的女工沒幾個和他幹淨。
石狐子一度覺得寧嬰是被冤枉的,可,自從在爐房,看見寧嬰與采蘋二人扭滾在銅渣渣裏,他便斷了這個念頭。要命的是,隔日,寧嬰還把衣服丟給他洗。
相比於寧嬰,石狐子更喜歡毐。毐是韓國人,負責調配各類合金的比例。
鑄劍有四決。一是金料配比恰當,二是範形製作標準,三是火候掌控精確,四是砥礪修磨統一。調劑是四決之首,不僅決定劍的輕重,還關乎著劍的剛柔。
石狐子從毐身上偷學到不少點石成金的神奇本事,隻不過,毐不關心旁人,以至於石狐子有一次跟他去勘礦,掉在井裏七天,硬靠喝尿才熬到被人發現。
“妤,劑坊還是按照上庫的舊製,三分其金錫居一配為大刃之齊,大體無動。”
毐叫住姒妤,說話間,他估計寧嬰運回銅錠的量,已讓劑坊配好主劑錫(錫金)和雜劑鉛(青金),就等指令下達。姒妤點頭,允準毐進一步研磨礦粉。
師門諸坊配合精密,隨後,煉坊的甘棠和礪坊的采蘋也紛紛向姒妤稟報進度。
“礪坊的事情,緩一緩,先全力築鍋。”姒妤對甘棠道,這次趕工期,務必從冶氏手裏摳出那五十口用於熔煉合金的坩堝爐子,補全上回借給市窯的那批。
滿院子的工匠忙忙碌碌,嚶嚶嗡嗡,像一個熱鬧的蜂巢。石狐子卻無事人似的,時不時地往院旁一條被竹葉影子覆蓋的小巷裏張望,那裏,安靜而神秘。
“姒大哥。”石狐子問道,“我剛才看見了申郡守的馬車,他有事找先生麽?”
“你小子還真是日日夜夜都惦念著先生。”姒妤笑了,“什麽都瞞不住你。”
“我隻是……”石狐子想了想,道,“我隻是,怕先生把我當外人,不教我。”
“那行。”姒妤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先生正被申郡守堵著呢,派你去解圍。”
“得令!”石狐子應得幹脆且響亮,話音剛落,人已經屁顛屁顛地飛去了。
姒妤看著石狐子靈活而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小巷子裏,搖了搖頭,長歎一口氣。
在如今的鑄劍程式中,合金熔煉之前還有另外一條流程,須和提純、調劑平行進行,叫做製作劍範,即,用特殊的泥料覆蓋在陶瓷的劍胚之上,把劍器的形狀、尺寸抄印出來,待其烘幹,再在內壁上鏤刻出陰陽相反的紋路,拚接成“範”。
一把劍是否能夠達到形狀標準,其美觀度、實用度等都取決於劍範的製作。
別的冶署,一般直接讓範坊按照官府裏統一發配的初胚製範,隻進行一次。而在垣郡冶署,這個過程要進行多次,具體而言,由模製作範,再由範製作模,循環往複,直到模具的精細程度達到一定的要求,才會作為初胚交由範坊製作。
秦先生對模範情有獨鍾,扣著這個環節,始終不傳給弟子,十餘年皆是如此。
相傳,即使是當今雀門頂級的青宮鑄劍師,也都摸不透秦先生做模範的路數。
青軒,光影斑駁,蟬鳴習習。
秦鬱披著一件廣袖,伸著懶腰打開門時,垣郡郡守申俞深衣帷裳,立在門口一動不動盯著他。秦鬱揉一揉眼睛,覺得自己怕是看見了鬼,立即把門關了回去。
申俞麵色蒼白,咳嗽了一聲:“秦鬱,你應該知道,本郡守在此候你三天了。”
“金錠運到,你說雜質太多,我忍了,打回去重新煉,結果你居然又說木炭不夠?好,運個木炭花費大半月,現在總算齊全了,你,還有何借口可以拖延?”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
秦鬱道:“申郡守,一千把武卒長劍的正常工期是三個月,這回,司空府隻給了一個半月。尹昭是我的師兄,他一定知道以垣郡的生產能力不可能鑄成,他卡工期,是試探我有沒有私藏技藝,我若鑄成,豈不就露了餡?我花十年才讓天下人相信,我秦鬱再沒有和他雀門爭名之意,不能因這批劍,引來殺生之禍。”
申俞道:“可你有沒有想過垣郡百姓?是,這批劍鑄成,必然驚動雀門,可河西正與秦國交戰,這批劍若不按時鑄成,恐怕連王都要驚動。尹大夫覬覦垣郡的冶治已久,屆時,你大可投奔別處,但垣郡將有滅頂之災,你知不知道。”
申俞在席前脫履去襪,突然眼前發黑,因是站太久,急火攻心,趔趄了一下。
秦鬱端過一碗水,放在案頭,那副無賴的神情映在水麵,還帶著微微的笑意。
“申郡守糊塗了,拜魏王所賜,我秦鬱如今是無家無國之人,又哪裏剖得出仁義心腸,替你解救魏國的百姓?工時已經耽誤了,有什麽罪過,我賠命就是。”
申俞道:“小人。”
秦鬱莞爾。
“先生……”
石狐子揣著一枚小短劍,從院牆裏翻下來,正要進屋,一個陶杯砸碎在地上。
他看見,衣冠整齊的申郡守跪在秦鬱的麵前,那張失去血色的臉頰顴骨突起。
“秦鬱,十二縣六萬頃田地,若隻罰幾條人命也就算了,而長久呢?冶署一旦交權,虎狼又要撲來撕咬,到時候百姓就是家破人亡,還不知誰手所害!”
“秦鬱,我申俞此生力行仁政,並非隻知道吟唱詩經,你信我,有朝一日定把西門和尹昭雙雙從那廟堂裏啄下來,替你報洛邑鹿宴之仇,這是魏國欠你的!”
一陣沉默。石狐子又看見,秦鬱眼中的那閑散的神,一點一點,匯聚起來。
秦鬱捏著殘留在手中的陶片,湊近申俞,道:“欠情無用,你把申亞送來我這裏,做我的學徒,隨我姓。”想了想,又道:“還有,運炭監,莆,也隨我。”
申俞抬起頭:“你能保證完成麽。”
秦鬱道:“可以。”
申俞道:“多久?”
秦鬱道:“一個月之後,冶署大門之前,一千長劍,任憑申郡守的勘驗。”
申俞離去時,庭院的竹叢中卷過一陣風。石狐子聽著那玉佩脆響,似是青山崩塌,巨石碎地。好在,沒過多久,他便又聽到秦鬱清了清嗓子,喊自己青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