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黎明之際,安雅按照係統的指引切斷了與荼路之間的聯係。

意識進入自己身體的瞬間,失血的眩暈感後知後覺的襲來,安雅抬抬手臂,感受到了絲絲鈍痛。

安雅側身,距離她不遠的地方,躺著一個男人。

男人麵對著她,微躬著腰背,金發半散,陷在柔軟的枕頭裏,他的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她完好的手上。

身上,還是那身來不及換下的教士袍。

鍾善。

安雅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她沉下心來,挪了一下身子。

鍾善向來眠淺,這樣的動靜足夠驚醒他了。

“雅雅。”他低聲呼喚,身體朝安雅的方向挪動。

“滾。”安雅的聲音壓抑著悲憤。

鍾善的睡意被這低吼驅散,他撐起了身體,眉頭緊蹙,“安雅。”

“閉嘴,別叫我的名字。”

鍾善坐了起來,他側頭看去,陷在床墊裏的身影瘦小的可憐。

鍾善耐著性子,盡可能放柔聲音:“雅雅,好好和鍾善哥哥說話。”

安雅終於有了抗拒之外的其他情緒,她轉過身,接著從透過窗簾的晨光看著那張記憶裏的臉。

“你配嗎?”她冷笑一聲,眼裏噙著淚水,“鍾善哥哥?”

“雅雅。”

“你喜歡我嗎?”安雅不理會他的呼喚,反而又提起那個鍾善絕對沒法回答的問題,甚至,更加放肆的深入,“你愛我嗎?”

鍾善的臉色暗沉下來,在昏暗晨光的襯托下,他的臉色陰沉的嚇人。

他在憤怒,安雅激怒了他,但鍾善絕不會做出出格的舉動。

沒人比他更懂得隱忍。

安雅昂起頭,淚水湧出眼眶:“你給不了我答案。鍾善,你隻會逃避。”

“你明明知道昨天是什麽日子,還要打那通電話,是要羞辱我嗎?”安雅盯著他,“打電話提醒我,我父皇母後的祭日,是你的國家舉國同慶的節日。提醒我,你永遠是個見不得光的,隻配在暗處苟且偷生,甚至不配擁有姓氏的亡國公主?”

空氣安靜下來,安雅的耳邊隻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她死死盯著鍾善,不忽視他臉上的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變化,就這樣死死注視著他。

半晌,她破涕為笑,苦澀地向無法反抗的命運低頭,剛剛燃起的火焰就這樣熄滅。

她垂著頭,一切的鮮活都死寂下去。

“你不該救我,這個世界不需要我。”安雅呢喃著,“十年前你就不應該救我,讓我死在母親身邊,那該多好。”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麽?”鍾善板正安雅的身子,眼睛嗜血,發狠一般:“安雅·亞特蘭蒂斯,你在做夢。”

她的情緒起伏變化,讓鍾善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小女傭的話,或許,這真的不是一場意外。

她真的……選擇傷害自己,來逃離他的掌控。

安雅睫毛輕顫,淚水湧出,順著她的臉頰在床鋪上染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鍾善抬起手,擦去她的眼淚,語氣放得柔和:“餓不餓?要不要吃飯?”

安雅笑,一雙眼睛充滿諷刺,“你不累嗎?我陪著你這樣演,很累了。”

鍾善死死扣住她的肩膀:“雅雅,我們吃早飯吧?嗯?我讓廚房準備你喜歡的鬆餅好不好?”

安雅還是笑,笑著看他唱獨角戲。

鍾善收回手,切換通訊:“廚房,將早餐送……”上來。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安雅瞅準時機,扯開了纏繞在手腕上的紗布,她發瘋一樣死撕扯的脆弱的縫合線,一時間鮮血四湧,在雪白的床鋪上綻放朵朵豔麗的花。

鍾善連忙起身,按著她的肩膀死死壓住安雅。

“來人。”他高喊道。

門被打開,一襲黑衣的管家快步而入,入目的紅色刺痛他的眼睛,模糊的記中,鮮血順著水流匆匆而下。

荼路眉頭抽痛,站定在床榻前,視線落在床榻上麵色蒼白的人身上。

她赤.**在自己眼前倒下的畫麵又一次浮現。

“找醫生來。”鍾善死死按著安雅的手腕,一雙眼睛發狠。

荼路收斂思緒,快步退出,與趕來的秘書長撞到。

“先生找醫生。”荼路沉聲道。

秘書往裏望了一眼,按住耳麥傳達了鍾善的命令,不一會兒提著醫療箱的醫生快步趕來。

縫合結束,安雅呆呆地望著窗戶,一動也不動。

醫生給她注射了鎮定劑。

鍾善等候在她身邊,半垂著頭,讓人看不清神色。

私人醫生大氣不敢出,縫合完成,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先生,結束了。”

鍾善抬起頭,“嗯。”

醫生站著沒有動,欲言又止。

鍾善讀懂了他的神色,“出去說吧。”

門輕輕闔上,鍾善半垂著頭,神情落寞,他強打氣精神,問:“情況怎麽樣?”

“傷口已經處理妥當,但……”私人醫生斟酌著語氣,“先生,小姐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身上的傷口,或許,您該為她找一位專業的谘詢師。”

鍾善眸光微閃,安雅的心理情況不穩定的事情他一直知道,但這樣衝動的行為,確實是第一次。

他點了點頭:“我明白。”

秘書室的動作很快,下午時分,一位心理谘詢師敲開了安雅的房門。

對話持續了近四個小時。

鍾善一直等候距離安雅在不遠處的書房內,桌子上堆著厚厚的文件,可他沒有心情處理其他的事情。

比起他的不安,與心理醫生周旋的安雅則表現的相當的完美,在起義軍六年的女王生涯中,她與各種各樣的人打過交道,很容易地就將對麵這個專業人士帶入了她提前設置好的劇情之中,為自己打造出一個因為孤獨和缺乏安全感而變得敏感多疑的人設。

她花費了很長的時間,表演一個充滿抗拒,拒絕交流的人設,不論谘詢師問什麽問題,她要麽不回應呆呆望著窗外,要麽就是隨意的應付幾句。

“小姐很想去外麵看看嗎?”谘詢師見安雅長時間盯著窗戶外,心想這位小姐因為身份的原因不能自由出行,長時間被關在房間裏,她難免會產生各種各樣的情緒。

安雅終於等到了她想要的問題,之前的鋪墊引導,都是為了谘詢師開口。

她望著遠處教堂的穹頂。

“不想。”聲音沒有太大的起伏。

谘詢師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正好看到教堂放飛的白鴿。

“鴿群很美呢。”她感歎一句,“小姐知道嗎?鴿子的上喙部位有一個能夠感應磁場的晶胞。鴿子從小在一個地方長大,磁場就會與這個地方向契合,無論它非得有多遠,都會記得這個坐標,憑借著上喙部位晶胞磁場進行導航,這樣鴿子就能找到家。”

安雅終於正過頭來,第一次打量這個年輕的女谘詢師。

她問:“可若家還是那個家,家人卻不在了呢?”問題問完,她自嘲地一笑,“我忘記了。它們就算再聰明,也不過是群鳥而已,給點食物,什麽都不會記得。鴿子也好,金絲雀也罷,都隻是安安靜靜地待在籠子裏,做個精致的觀賞物而已。”

谘詢師臉上一變,她自然知道,眼前這個美豔的女人,是昔日的王朝公主,是曾經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可是經過一個下午的交談,她卻發現,完全不是這樣的,昔日的公主被關押她原本的家中,變得低沉敏感。

女谘詢師不免感到唏噓,看向安雅的眼神更加柔和,她還想繼續說些什麽,安雅卻下了逐客令。

“我很累了。”她說,“不想聽人在我耳邊絮絮叨叨沒完,你走吧。告訴鍾善,我很討厭外人進我的房間。”

谘詢師噎了一下,還是微笑著同安雅道別,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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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當地帶著她出門逛逛,如果身份不合適的話,可以就近走走。我建議您,帶著小姐去聖瑪麗教堂聽聽禱告,喂喂鴿群。”

鍾善微微頷首:“我知道了,沒有其他的醫囑嗎?或者,藥物?”

谘詢師看著這個平日媒體麵前嚴肅的總統,平靜地搖了搖頭:“安雅小姐的情況多是心結,還不至於需要藥物輔助,隻是需要家人多陪伴她,多和她聊天說話。”

鍾善沒有再說話,秘書長適時的上前,引領著心理谘詢師離開。

晚餐時,鍾善問安雅,想要出去玩嗎?

安雅拿筷子的手頓了一下,鍾善注意到了。

“那個心理谘詢師說的?”她看了一眼鍾善,表情木然,“我的身份不適合拋頭露麵。”她伸手夾丸子,一下夾不住,一下又夾不住。

鍾善歎了口氣,將丸子夾到安雅的碟子裏。

“去教堂看看。”他說,“我記得,你是在聖瑪麗教堂接受的洗禮,新年的時候,我帶你去做禱告,不算是拋頭露麵。”

安雅垂頭盯著那顆肉丸子,放下了筷子。

“你在討好我。”安雅說,“因為我身上多了幾道口子,你覺得我是故意的,所以,你開始討好我了。”

“雅雅。”鍾善皺起眉頭,“不是這樣。”

安雅沒接他的話,她優雅地擦拭嘴:“我吃好了。”

“雅雅。”鍾善叫住她,“我能抽出空的時間不多,就這樣好不好?”

安雅扯出笑容:“你都已經決定好了。問我是在請求同意嗎?鍾善,我累了,想早些休息。”

鍾善望著她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

“好。”

鍾善離開之後,安雅靜立站窗前,望著不遠處的教堂。

母親留給她的暗衛隊正在那裏等候,等候他們的女王歸來。

苦肉計很奏效,現下,鍾善已經許下承諾,第一步達成了。

她緩緩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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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年輕的管家從小姐的房間之中走出,抬手製止了推著餐車的女傭。

“不用了。”他開口,“小姐已經睡下了。”

女傭有些詫異,打量著眼前的管家,他如同往常一眼麵無表情,看不出些許情緒:“小姐她,怎麽樣了?”她的臉上寫滿擔憂。

“小姐說頭暈,想早些休息。”荼路回答道。

女傭點頭,想到向前的一幕,她就忍不住心悸,若不是荼先生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她抬頭打量了一眼這個英俊的男人,臉微微發紅,沒有絲毫的懷疑,推著餐車離開。

看見女傭遠去的背影,荼路微垂的頭慢慢抬起頭,露出明亮的茶色眼睛。

年輕的女傭不會知道,表麵上沉默寡言的管家先生,內核早就換上了她所服侍的小姐。

安雅收斂心緒,按照昨天的路徑,回到了荼路的居所。

她取出那隻提前放在上衣口袋裏的口紅。

安雅垂眸,旋轉出紅色的膏體。這是鍾善送給她的生日禮物,膽小謹慎的安雅覺得這紅太過張揚,一直放在櫃子裏不敢用。

但實際上,這豔麗的紅,很符合她的氣場。

女王舉起那隻口紅,按在倒映這荼路麵孔的鏡麵上。

紅色暈開,勾勒出文字。

安雅旋上口紅,滿意地看向鏡麵。

你與我難分難舍。

——The Qu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