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女·男

立秋剛過,天氣漸涼。

閣樓邊的楓樹與風爭執,樹葉嘩嘩作響,不少紅葉擦著姬羲元的衣角落下。

所謂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想來眼前的兩人也覺得黃昏時分是有情人相約相聚的好時機。

姬羲元有全天下最正常又最怪異的家庭。她隨母姓姬,姓本是為標注母親,隨母姓理所應當。但她活在以父為天的世界裏,雙目所見之人具隨父姓。因此她就成了奇怪的、挑戰常理的人。然而,她又出生在最尊貴的家庭裏,權力之下皆為螻蟻,其他的就微不足道了。

或者說,姓氏給她繼承這一切的權力。

所以她對外界的議論並不在乎,從未當真。即使心裏知道母父情感勉勉強強維持在相敬如賓的狀態,也從未想過父親會膽大包天若此。

是誰算計了她呢?姬羲元想。

是誰了解她要從這裏走過?為什麽選在這一天?

又盼著通過這件事得到什麽?

真奇怪啊。

閣樓位置很好,讓她可以看見她的父親閔清洙與相熟的女子談笑風生。女子是寄居閔家的遠親柳娘,二十多歲,正是豔若桃李的年紀。平時極為端莊持重的人,原來也能熱火朝天地與人交談,姬羲元從未見過父親那麽……放鬆的樣子。

對,就是放鬆。

對閔清洙來說,妻子是君主,需要守君臣禮節。絕不可能將君主當做尋常妻子對待,平等相待也很難做到。柳娘則不同,閔清洙在柳娘這朵解語花麵前擁有世上其他男子一樣多的尊嚴,可以享受溫柔撫慰。

不期然的,姬羲元想到自己的母親。作為國家的君主,她威嚴雍容,總是忙碌於政事,對待姬羲元確是關愛有加的。

不過……姬羲元認真想了想,雖然母親的容貌清晰地記在腦子裏,她確實不知道如何評論母親長得美不美。

因為沒必要。

沒人膽敢大庭廣眾之下議論皇帝的樣貌,也沒人會將她的容貌和其他人進行比較,就像白雲與沙礫,從何比較?

姬羲元又想起旁人總說她與母親血脈相親容貌相近。於是姬羲元側首問:“你們覺得我長得怎麽樣?美嗎?”

隨侍姬羲元的十餘宮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宮闈隱私,早早跪了一地,大多像被捏住命脈的鵪鶉似的發抖。隻有為首的采薇與若水還算鎮靜,兩人是陪伴姬羲元多年的老人,女帝親自選出來的心腹,雖然不明白姬羲元問話的含義還是齊聲回答:“殿下龍章鳳姿、貌若丹霞,自然是美的。”

姬羲元聽了不由失笑。

真是魔怔了,身邊的人不可能說“不美”。就算是臉不美,權勢也是美的。

所以她才疑惑,果然是人人都想著魚和熊掌兼得?

“好了,你們都起來吧。今日之事隻當是雲煙散了。否則惹火上身,莫怪水火無情。”姬羲元不再去看越發旖旎的男女。離開閣樓,按照原計劃向仙居殿去。

子曰:食色性也。

女帝未必沒有藍顏知己。

姬羲元懶得為醃臢事出頭,白白惹得一身腥以外全無好處。

她也不相信母親對此毫無所知,帝後二人肯定是有她所不知的默契。

而且姬羲元的立身根本在於母親,女人比起男人最大的優勢就是可以確認孩子確實是自己的。不檢點的父親不會影響孩子在母親處的地位。

比起閔清洙的風流韻事,姬羲元還是更在意朝堂上隨著她幼弟的年長越來越明顯的立儲風向。

就連她外家閔氏也傾向小皇子,這是非常不利的信號。

無論安排這一出的人是什麽打算,姬羲元已有了新的想法。

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天提議要往這條路走的是…采薇吧。

*

仙居殿獨得日光寵愛,光照充足。內裏有地龍熏烤、火牆不熄,站在屋外院落中就感到暖和氣息撲麵而來。

即便是太極宮神龍殿也不如此處周到,早早做好了入秋準備。

四季如一,溫暖亮堂。

姬羲元揮退跟隨的宮人,徑自上前問候靠在門口打瞌睡的老嫗,輕輕拍了拍她胳膊,“趙嫗、趙嫗,是我來了。”

趙嫗迷迷糊糊睜開眼見到姬羲元,登時嚇了一跳,當即清醒道:“老奴實在是不中用了,小殿下來了也不知曉。該死、該死啊。”說著就要跪下請罪。

姬羲元連忙扶住她,六七十歲的人可經不住折騰,“趙嫗免禮罷,年過七十依舊當值,即使有所疏忽也是因為年老力有不逮,哪裏當得上罪過呢?我是來尋阿婆的,她人可在裏頭?”

趙嫗被阻攔了也不當真,認認真真行了全禮才站起身回答:“道婆今日與往日無二,還在殿裏看聖人書呢。”開門讓姬羲元入內,自己又坐回原來的位置守門。

“旁邊放了軟塌,趙嫗不妨躺下歇息。”姬羲元勸她。

“老奴曉得了。”趙嫗完全不為所動,自顧自守門,應了隻當耳邊風。

回回都是這樣,誰也勸不動。

姬羲元搖了搖頭,歎著氣往裏走。

趙嫗是老太後的乳母。老太後年幼時屋裏有人睡不安穩,若是完全沒人半夜醒來又找不著人,因此趙嫗時常守在屋外守著,一有什麽動靜再往裏奔。照理說多年過去,趙嫗早就不必親自守門,自有小宮女替代。可不知為什麽誰說這事她都隻當做沒聽見。

姬羲元走過百鳥朝鳳的屏風,往裏望去——老太後已等候多時了。

“你來了就坐,不必多禮。不用去費心管她,隨她去吧。她是早年嚇怕了,老了不記事隻憂慮得很,一天天守著我。”老太後顯然聽見了兩人的對話,指著身側空處示意姬羲元坐下。

姬羲元褪去短靴盤膝坐在邊上,“阿婆知道我今天要來?”

老太後聽了微微一笑:“算著時間,你阿弟該是今天正式啟蒙吧?”宮牆內的事少有老太後不知道的,隻論在不在意。

數遍整個姬氏近支,唯一的男童進學,但凡有一丁點兒心思的都想去做他的啟蒙師傅。那場麵不用去看也知道一定是盛況空前。

有人歡喜就有人落寞,做阿姊的在外不能表現出委屈。除了這個封禁的場所,處處是眼睛的太極宮裏還有哪裏能讓姬羲元訴苦?

姬羲元往後一癱,靠在枕頭上歎氣,就差沒把“厭煩”兩個字寫在臉上。

“那幾個老儒生從沒給過你好臉色吧?今兒他們是不是把臉上褶子都要笑掉了?”老太後笑話完了又安慰她:“早二十年你娘也沒得到他們好臉。阿幺不用將他們放在心上。阿幺再耐心忍一忍,要不了多久的。”

阿幺是先帝為姬羲元取的乳名。

後來姬羲元才知道,老太後在家中排行最末,親人都喚她幺娘。先帝是見姬羲元與老太後眉目相近才取的小名。

姬羲元側頭望眼前血脈相連的老婦人,情不自禁地問:“忍字頭上一把刀,太難了。我要忍到什麽時候?他們怎麽配叫我去忍耐?”

“忍是下位者對上位者的不得不承受,也是上位者的暫時妥協,為的是換取權利、等待時機。哪有什麽配不配的,世上沒有絕對的強者與弱者,”老太後像最普通的阿婆與小孫女講故事,告訴她人與人爭鋒最簡單的道理:“老鼠可以咬死大象,皇帝也會死於一口胡餅。臣民拱衛君王、限製君王、甚至殺死君王,君王高於臣民、庇佑萬民、生殺予奪。無非東風壓倒西風,西風壓倒東風罷了。”

明明是六十多歲的人,老太後一頭深棕色長發幾乎不見銀絲,因愛笑的緣故皺紋多在眼角,標準的鵝蛋臉、臻首娥眉,一舉一動風韻出眾,浸染道法多年,笑容出塵。一提到權力之爭,猶如菩薩低眉嘲人間,霎時間鮮活了。

大周人人都說昭安皇後病逝於昭宗二十七年,昭宗對結發妻子情深義重,為之輟朝三月、食素一載,請玄都觀女道祈福以求來生。

知道祈福的女道婆就是昭安皇後本尊的人少之又少,女帝並不禁止姬羲元與老太後來往,可見老太後錯在與昭宗之間。

是什麽樣的錯誤使得公認的明君抹去妻子的存在,勒令其以道婆的身份活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角落?又使克己守禮的老太後拚著先帝的怒火也要去做,最後甘心沉默於太極宮一隅?

大概是野心吧。

姬羲元曾問過老太後,老太後隻是含笑不語。

再問母親,母親不答。

但她有預感,今天老太後應該會告訴她。

姬羲元問:“那我要怎麽去做?”

老太後答:“按照你的心去做。”

姬羲元不由自主追問:“即使我想殺了他們?”

老太後極為寬容道:“那就去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