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夢野蝴蝶 雪川

當羽上賢人意識到這一切,從博物館相遇開始的一切,都像被全盤操縱似的,一環接著一環,行雲流水的安排——在惡魔之手的撥弄下,他成了那顆命運砧板上自以為是的「菜」,最終被無情地推進了油鍋。

林說他菜,是一語雙關的菜。

失蹤女孩已經被警方找到了,煙川下遊打撈上來的,死因入水。

賢人來到打撈的現場,他就是這一刻發現自己被那王八蛋算計了的——

“這不是羽上大人嗎!”

市警仿佛看到救星一樣,衝過來抱住了賢人正要跳出油鍋的雙腿。

年輕的巡查部長激動不已:“請羽上大人務必幫我們找出真相啊!這是入冬以來第1241起非正常自 殺事件了!上頭命令我們一周內破案啊!”

後麵壓低了聲音:再不破案我們的年終獎都要泡湯了啊!

賢人:……

自 殺就自 殺,還非正常自 殺,鬧哪樣啊。

賢人掃視了一圈,除了市警和家屬,名震京都的大偵探雪川白馬也在現場。

雪川白馬年過五十,頭發灰白,一雙眼睛精光四射,不怒自威,他此時正在一邊檢查屍體一邊思考著線索。

雪川白馬不是奇術師,是一個平凡的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卻有著不輸於羽上賀道、鶴井十三的名聲,因為他偵破案件實在是太快太準了,從業三十年,失誤率為零,這不可謂不是刑偵史上的奇跡,京都許多小孩都夢想著畢業後能進入雪川偵探事務所工作,去掃廁所都行。

若不是雪川白馬年紀太大,估計街上的羽上夫人都要少一半。

而此刻雪川白馬的眉頭緊緊擰在一起,大概是陷入了思維的僵局,這讓跟在他身後的少年一動都不敢動,生怕呼吸重了都會挨罵一樣。

賢人認出了這個少年。

雪川光,17歲,大偵探的兒子,兼任助理,常年跟著父親進出各種凶案現場。

然而雪川光好像沒有遺傳到大偵探的一丁點天賦,他不算笨手笨腳,被父親吩咐做事都利索的很,但利索過了頭,就顯得像個牽線木偶,他從不主動提出問題,也回答不了父親的刁鑽考驗,賢人遇到雪川父子的那麽幾回,這可憐孩子每次不是被罵哭就是在被罵哭的路上。

恐怕在夢裏才能得到父親的一句誇獎。

有這麽個父親,不知是倒黴還是幸運。

賢人很早就想過,這孩子壓根就不想當偵探吧,為什麽非要父業子承不可呢,但那是別人家的事,跟他沒關係。

賢人的目光落在了女孩的屍體上,15歲,大好年華跳河了,屍體上還掛著水草,警察圍了一圈,法醫還在路上,父母哭到崩潰,很可憐。

賢人沒有大偵探那麽細致入微的觀察力,看個屍體也看不出什麽來,他的本事不在這裏,以往解決那些讓警察頭痛的事情,他都是派幾個式神去暗中跟蹤嫌疑對象,有時候嫌麻煩,他就索性讓式神扮成死者去唬人,凶手就慌慌張張露出馬腳了。

這招簡單粗暴,十分好用。

被警方奉為神跡,被大偵探嗤之以鼻。

雪川白馬不止一次向警方咆哮過要是請那些「亂七八糟手段肮髒的奇術師」出場,就別請他這個大偵探來浪費時間!

想到這裏,賢人的眼前就浮現出了林雨行的臉,那也是個觀察力堪比魔鬼的家夥。

賢人忽然就很想看看這兩人同台比拚誰能先破案。

不過,他也明白,那王八蛋隻會端著油鍋請君入甕,自己才不會下場,然後笑眯眯地生火添油,看著別人在鍋裏煎熬,還要惡心地來一句——“等你回來喝酒呀,賢人。”

“非正常自 殺,是因為大數據。”年輕的巡部拿過來一疊資料給賢人過目,“入冬以來的這些死者,每一個都是無誘因死亡,每一個都很正常,連有加害傾向的嫌疑人都找不到,正是因為太多的正常,才不正常。”

第一次星際奇術戰爭後,神來國內的經濟就一直不景氣,加上周邊小國大量一戰難民的湧入,神來境內的失業率年年攀升,很快就成了一個自 殺率居高不下的國度。

煙川裏每天都能撈上幾具殉情的屍體,一年到頭死個幾百上千人好像也沒什麽不對。

但和往年同期的數據相比——就很異常了。

這就是警方所謂的大數據對比,往年的死亡數據都是平均分布,最多秋冬高那麽一點,而今年幾乎都集中在了冬季,還多了五倍。

巡部說:“這孩子也是,失蹤三日裏,我們調查了她所有的社交關係,沒發現任何人有加害傾向,連校園霸淩都不曾有過,和其他大多數輕生者一樣,一時想不開,就沒了。”

男女老少,高矮胖瘦,死者甚至沒有什麽共同點。

賢人又在另一疊資料裏看到了許多死者留下的遺書,大多是對這個世界如何如何抱歉,找不到什麽線索。

連一句「是誰誰誰害我輕生」的指控都沒有。

沒有嫌疑對象,那麽簡單粗暴的辦法就不好用了,如果這是一樁巨大的連環謀殺案,作案動機和作案手法又是什麽呢?

精神控製?催眠操縱?

可是整個神來國的奇術師幾乎都在委員會的管理冊上,栓上了狗鏈的狗,沒有命令是不會出去咬人的。

至於海外來的奇術師,也有無數雙眼睛暗中盯著,畢竟SABIT資料庫是全球共享的。

除非是沒有被登記的……

賢人搖了搖頭,斷絕了這個可能。

還有作案動機,賢人琢磨著,若是報複社會的話,花一整個冬天殺一千個人,這也太費時費力了。

還不如去鬧市區丟炸彈。

賢人處理過不止一件鬧市炸彈的案子,那是超出雪川白馬能力範圍的事,也怨不得警方把他羽上賢人牢牢按在救星的位子上,大偵探再咆哮也沒用。

然後賢人的思考就被大偵探的咆哮打斷了——

“我都教你兩百遍了!你怎麽還沒學會判斷死亡時間啊!啊!你是不是想氣死我啊!天天說看書看書看書!你都看到屁股裏去了嗎!”

雪川白馬劈頭蓋臉的罵聲把家屬的哭聲都蓋過去了。

“還不到半年就是司法預備考試了!你是不是打算交白卷啊?啊?還是你想著在試卷上寫我爸是雪川白馬就能獲得一張滿分成績單嗎?!”

可憐的雪川光被罵的耳朵尖兒通紅,一個勁地道歉,也止不住他爹的憤怒。

“再給你一次機會!告訴我屍體的死亡時間!答不出來你就跳進河裏自盡吧!我簡直不想承認你是我的親生兒子!”

雪川光拚命忍著眼淚,又去認真研究屍體,胸膛劇烈起伏著,卻連大氣都不敢出。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他才小心翼翼地、顫著聲音說:“以、以浮腫程度和皮膚顏、顏色判定,應該是昨、昨天早上……”

話沒說完一個耳光就扇過來了。

雪川白馬粗大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打歪了他兒子的腦袋。

“我真是懷疑你的腦子裏也被水草塞滿了!”

雪川白馬大吼起來。

“現在是冬天!冬天!說了多少遍你要記得天氣季節!寒冷季節的死亡時間要往更早計算!真是氣死我了!你給我跪下!”

又一巴掌扇過去。

“好好向被你冒犯的人謝罪懺悔!沒我允許不準起來!”

雪川光一身潔白襯衣,齊耳短發,幹幹淨淨,明明也是個好生生的少年,此刻卻隻能腿著地、手著地、臉著地,被迫向屍體跪謝恕罪。

左右臉上還有兩個碩大的掌印。

所有家屬警察都在看著他。

他就這麽五體投地跪著,簡直卑微到了塵埃裏。

賢人有點看不下去了,心道我那麽牛批,打遍京都無敵手,死亡時間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啊,那孩子怎麽可能答得上來。非要我知道的話,我去把煙川裏的妖怪們喊上來問問,就怕把你們嚇死。

這麽想著,他就說了句:“大偵探何必為難一個孩子。”

“你算什麽東西?”

大偵探嫌惡的目光直射過來。

賢人當然不認為雪川白馬會提前老年癡呆到不認得自己。

於是決定學著某個王八蛋的語氣,陰陽怪氣地說:“哎呀,堂堂大偵探破不了案隻能打孩子出氣,我可真是大開眼界。”

雪川白馬的臉色都能吃人了:“滾遠點!肮髒的陰陽師!”

賢人就等著這句話呢,對巡部一攤手:“你看,自己菜還怪我在這礙眼。”

巡部:“大、大人,菜是什麽意思?”

賢人直接上車回局裏吹暖氣去了。

開車的是一位年輕的警部補,全名明日山真理,去年剛從首都警視廳暴力犯罪搜查五係調任過來,據說他在一次事件中被炸傷了脊椎,上頭建議他回老家休養。

但警部內的人都知道,明日山這麽一根筋的性格絕對是得罪了上司才被扔回京都的,甚至有傳言說高層是讓他找當地的陰陽師療傷,順便治治腦子。

賢人和明日山打過幾次交道,此人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即使作為雪川白馬的堅定擁躉,他也不會在明麵上拒絕奇術師的協助。

所以賢人蹭上他的車,他一句廢話都沒講。

結果這一去,羽上賢人就被困在京都府警察本部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資料。

因為死者多集中在京都一帶,最高警察廳的長官都來了。

後來雪川白馬也來了。

奇術新星委員會的人也來了。

最後SABIT派去調查玉港大毀滅的西方奇術師都坐傳送門趕來了。

一桌子大人物們又是開會又是討論,為了排除奇術師作案和妖怪作祟的可能性(雪川白馬對此表示強烈否定),賢人被迫看完了所有死者的生平檔案。

然後又是漫長的會議和數據分析。

SABIT的美利星國專家們堅持使用他們最新研發的犯罪心理檢測儀,說是集合了煉金術師、高達師、催眠師和感知者四大奇術職業的智慧結晶,能把人腦記憶中的違法行為全部提取出來,連失憶患者都逃不過儀器的識別。

廣告還沒播完就被最高警察廳的長官否決了,說侵犯人權且無法做到全國篩查,說你們西方自己都不用,想拿我們當試驗田想的美。

美星佬就生氣了,說你們給臉不要臉,說這麽先進的技術給你們這些孫子免費使用就該趕緊跪下謝恩。

然後兩方就在會議桌上吵了起來。

又被雪川白馬來了個群嘲,說你們這些廢物不想著好好破案就想著年終獎金。

於是警署內以明日山真理為首的雪川擁躉們也加入了助戰。

一屋子人口水紛飛從天黑吵到天亮,又從天亮吵到天黑,賢人聽得頭昏腦漲,困得隻想睡覺,他寧願去鬧市拆炸彈也不想在這兒聽狗叫。

不知為何他此刻格外想念羨月樓的茶,那茶說不上多名貴,他也就喝了半盞,他在無數奉他為座上賓的場合都喝過更香更貴的茶,但從不曾有一個美人能與他對飲而坐,一邊針鋒相對一邊互探真心。

真是的,聽美人嘴噴毒液都好過看這群禿子裝腔作勢。

這麽想著,賢人就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

“你們繼續,我去外麵透透氣兒。”

他又打了個哈欠,神清氣爽地丟下四個字——“恕、不、奉、陪。”

過去的漫長歲月裏,羽上賢人從未有如此無禮的舉動。

畢竟是活在光鮮明麵上的神來之星、萬眾擁戴的京都守護神,他上街挖個鼻屎都要擔心被人拍到網上,然後口誅筆伐什麽羽上賢人不雅照,當不起千年風雅的名號。

他現在就不雅了,又能咋的?

好像遇到林雨行之後,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就被打破了,蛛網般的裂紋在他的軀殼上無聲無息地蔓延,他一點兒都沒覺得疼,反倒像長久以來終於喘到一口氣似的。

那王八蛋說的沒錯,他幹嘛非要活成個京都第一男公關呢?

賢人甚至懶得走正門。

他直接捏了張土呪符,眾目睽睽之下,大模大樣穿牆而去。

他就不雅了!

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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