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銀鞍照白馬

青山如疊,雲霧似潮。

嶺上窄道間,依稀可聞噠噠馬蹄聲,由遠及近,徐徐而來。

過七重山,為首那一座主峰便是刀劍宗的宗門所在,如今正值破曉,山門次第開,峰頂高塔傳來清亮悠揚的鍾鳴,樵夫擦了擦額上的汗,極目眺望馬蹄聲傳來的方向。

不多時,果真望見有三人策馬而來。

棗紅矮腳馬上的姑娘,唇邊噙笑,耳垂下懸著細長的流蘇,輕輕晃**;乘黑馬的魁梧青年眉目疏朗,氣度溫和,腰間係著一柄劍,劍鞘以黑檀木製成,鞘身以蛇皮包裹。

而為首那位身騎白馬的青年,較於其他兩位俠士,卻是更為年輕。

藍袍素襟,玉冠束發,鬢發垂肩,再觀他眉眼,神情肅肅,眼瞼微垂,眼下一寸處勾勒著朱砂,如同錦鯉遊弋,薄唇抿起,似是不苟言笑,清冷更甚於高山之巔的積雪。

衣袂翻飛間,獵獵風響,不見多餘配飾。唯獨腰際係有一劍,刃口覆有翠色斷紋,倘若拔劍出鞘,劍影斑駁,劍光颯遝,揮舞之際猶如柳絛迎風,故而得名“念柳”。

樵夫側身避讓,三人亦是頷首。

塵埃飛濺,錯落而過,遠遠聽到小姑娘啟唇喚道:“小師叔。”

是了,樵夫暗想,這為首的俊朗青年,正是劍宗宗主江蘺的關門弟子,祝枕寒。縱使年紀輕輕,渾身的氣度卻已是如修竹般沉靜,無論年長或是年少者,隻要是這刀劍宗的後輩,都得尊稱他一句“小師叔”,不過,念柳一劍冠世,倒也無人對他心懷不滿。

旋即,他又想起件兒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來。

刀劍宗和落雁門曆來不和,門派比試,刀劍宗落台,落雁門必定以劍來迎。

他摸了摸鼻尖,想,落雁門那個和這位小師叔結仇的冤家......是叫沈什麽來著?

“沈樾——”

師兄忽然拚命咳嗽起來:“咳咳!”

小姑娘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轉了個彎,又咽了回去。

她自知失言,膽顫心驚地望了望祝枕寒的麵色,見他仍是波瀾不驚的模樣,這才悄悄鬆了口氣,不過也不敢再提及那個名字,隻試探道:“宗門傳書讓小師叔速速歸來,寥寥數語,隻說是和落雁門有關的事情,莫非是那個小少爺忽然又對你起了興趣嗎?”

祝枕寒一時未答,片刻後,稍稍抬眼。

“信中提及,要我與你們二人一並歸來。”

“此事應該與我們三人有關。我觀你們一路忍得倒是辛苦,為何離山門越近就越是掩不住心裏的好奇了?”他淡淡說道,語氣中卻不含斥責,隻當是稀鬆平常的小事。

池融眨了眨眼,終於知道自己和師兄一路上的眼神交流早就被祝枕寒發現了。

她和宋盡對視了一眼,見祝枕寒這副反應,也明白他和他們一樣,都對這一封急急傳來的書信抱有疑惑,於是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我知道啦,小師叔——”

如池融所想,祝枕寒確實對這封信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

字跡是掌事的,加蓋他師父江蘺、還有池融師父和宋盡師父的印章,即使如此突如其來,言辭隱晦,也不像是能夠造假的,除非,落雁門那邊確實發生了什麽大事。

落雁門。

祝枕寒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底已然清明如初。

七重山後,至山門,三人在掌事的帶領下踏過百級台階,魚貫進入大殿。座中是掌門,其後是劍宗宗主江蘺,緊接著,是池融的師父和宋盡的師父,還有幾個生麵孔。

雖是生麵孔,祝枕寒略略掃了一眼,也猜到是落雁門派來的人了。

刀劍宗藍袍水紋,落雁門青袍雁紋,大抵是為了避嫌,這幾個人沒有穿落雁門特有的服飾,而是著了常服,不過刀劍宗與落雁門相鬥了幾十年,即使換了一身衣服,光憑神態、氣度、動作,再結合信中的內容,也能夠猜到這幾個都是落雁門派來的人了。

三人行禮後,掌門倒也不同他們過多寒暄,徑直進入了正題。

“祝枕寒,宋盡,池融,你們三人各自前來,向在座前輩展示往日習得的劍法。”

盡管心有疑惑,但三人都稱得上刀劍宗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很快便冷靜了下來,各自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示了一段劍法。

宋盡的劍法利落,池融的劍法輕盈。

縱使如此,當宋盡和池融瞧見祝枕寒的劍法時,心底仍是覺得有些自慚形穢。

祝枕寒的劍法沉靜,較於宋盡和池融,他隻是簡單地起了劍勢,此後的一招一式都是最基礎的劍招,刀劍宗之中沒有哪個弟子不會的,然而沒有誰能像他這般遊刃有餘。

劍勢畢,座上幾位略略交談,很快就決定了下來。

“宋盡。”宋盡的師父開口道,“此次宗門需要的是劍法更為收斂的弟子,你的劍法過於張揚,這並不是說你不好,隻是你不太適合。你可以先離開了,其餘兩位留下。”

宋盡恭敬地一拱手,返身出去了。

一旁默不作聲的江蘺忽然說道:“念柳,上前來。”

這位以劍癡聞名的劍宗宗主向來不記得弟子的名姓,大家都已經習慣了。

於是祝枕寒應聲上前。

她喚後,池融的師父也喚道:“融融。”

待祝枕寒和池融在眾人麵前站定後,掌門問:“你們可曾聽過‘鴛鴦劍譜’?”

鴛鴦劍譜,原是一對夫妻所創,一劍輕盈,一劍沉靜;一劍綿柔,一劍冷厲;一劍進攻,便有一劍輔佐,劍勢交疊,互為補充,如此便能夠將兩個人的劍法發揮到極致。

祝枕寒和池融都是聽過的,不過這劍譜失傳已久,也不知掌門為何忽然提起。

池融是一片茫然,倒是祝枕寒,想到落雁門,心底多多少少有了猜測。

果然,掌門道:“如今,落雁門尋得了鴛鴦劍譜的殘頁,因為情況複雜,所以落雁門與我宗門達成了一致,決定各自派出一位劍法路數互補的後起之秀來修這鴛鴦劍法,同時協助這二位弟子尋得剩下的鴛鴦劍譜。你們二人聽過之後,心中如何作想?”

江蘺道:“觀你二人劍法,皆有可取之處,故而詢問你們的意見,如實回答便是。”

池融和祝枕寒對視一眼。

小師叔麵色不改,很是坦然,即使聽到這種離奇的事情也冷靜得不像話。

她在心裏暗暗誇讚了一句,然後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手。

掌門頷首。

池融輕聲說:“掌門,我想問問,落雁門那一方選出的弟子是誰?”

掌門抬眼望去,接到眼神示意,落雁門其中一位開口道:“落雁門還未決定好。”

池融眸光微動,嘴角牽動著笑了一下,沒有應這句聽著就像是在搪塞的話,又看向身側的祝枕寒,道:“鴛鴦劍譜,分為女劍與男劍。如果刀劍宗選擇了我,那麽落雁門就會選擇一位男弟子,如果刀劍宗選擇了小師叔,那麽落雁門就會選擇一位女弟子。”

小姑娘的情緒變化總是很快。

肉眼可見的,她的情緒隨著每一個字的吐出而變得低落。

祝枕寒離得近,清晰地看見池融的眼眶慢慢變紅,等到其他幾個人發覺這件事的時候,豆大的淚珠已經順著她臉頰滾了下來,她擦著眼淚,很是可憐地哭道:“師父,我不想去,我有意中人了,我才不要和一個根本不認識的男弟子去修什麽鴛鴦劍法——”

就連江蘺都怔住了,顯然沒有預料到還有這種理由。

轉念一想,也對,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心裏裝的可不止是劍。

祝枕寒遞了帕子過去,池融哭哭啼啼地接過來,聽到他聲音冷淡,說:

“既然師侄不願意,那就由我去吧。”

事已至此,掌門也無能為力,總歸祝枕寒答應了下來,隻能先放他們兩個走了。

踏出大殿,拐過轉角,池融就抬起了頭,手底下是她刻意揉紅了的眼角,哪裏還尋得到一滴淚珠子。她輕輕呼出一口氣,聲音還帶著啞意:“小師叔早就看出來了吧?”

祝枕寒說:“在商量的時候,大多數人都選擇了你,隻有師父選擇了我。”

“我方才最後一式劍招有些微的偏差,小師叔你側眸看了我一眼。”池融說道,“掌門他們當然也能夠看出來,明明小師叔的劍法才是毫無瑕疵、完美無缺的,但他們還是選擇了我。我想,這大概是因為,其實大家心裏都知道,落雁門最後到底選擇了誰。”

而江蘺之所以會選擇祝枕寒,是因為她隻在乎自己的弟子能不能拿到劍譜。

江蘺身為宗主,地位極高,要論輩分,甚至在掌門之上,故而其他人也拿她沒轍。

祝枕寒沒有說話。

總歸宋盡也不在,沒人攔得住自己。

池融咬了咬牙,壯著膽子,說:“宗門讓我們三人回來,是因為我們三人年紀相仿,和落雁門的那一位年紀也差不多;不選擇宋師兄,大抵是考慮到落雁門那一位的劍法是同樣的張揚;再加上這一個後起之秀的頭銜......小師叔,你一定要我說出來嗎?”

祝枕寒看向池融。

池融忽然發覺,祝枕寒確實是知道的。

從他踏入殿門的那一刻起就已經知道了。

那是自然,這人盡皆知的一對冤家,肯定對彼此了解得知根知底,十分透徹。

池融一下子泄了氣,耷拉著臉,說道:“對不起,小師叔,我有私心。”

頓了頓,又忍不住問:“可是,為什麽你明明知道,卻還是選擇了替我去呢?”

祝枕寒挪開視線,鬢角碎發晃過麵頰,他生得一雙冰淩般清亮透徹的丹鳳眼,微垂之際仿若霧凇簌簌落下枝頭,順著眼角淌進殷紅的朱砂中,複又鎖入重重的簾帳背後。

他啟唇說道:“隻為了劍譜。”

心中卻一字一頓的,無聲回答道——

“世人多有欲求,我亦有私心。”

作者有話說:

開新文啦~這篇主要寫寫少年人之間的感情磨合!

前作《明月席地而坐》已完結,續作《珍瓏有意絆東風》待寫,戳專欄可看。

祝枕寒取自劉禹錫《西塞山懷古》:“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感謝羽毛沒了小天使的火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