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修)慈悲濟世之心:06

“曲文奪這個人,我可能小瞧他了。”

北千裏那張天然笑臉上已經不見笑意,把咖啡放在“K”麵前,對自己有些氣惱。“K”反而有點開心,摸摸他的頭發:“難得看到我們千裏對我撒嬌。說說看,一場體驗活動讓你發現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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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文奪手裏的劍發出輕微的震動,他立刻透過護目鏡觀察四周,同時提起武器。

為了保證俱樂部裏公子哥們的人身安全,每把武器都設置了靈敏度極高的感應係統,隨著“敵人”的接近可不斷發出警告提示,護目鏡自帶的標記係統則能夠實時追蹤對方位置。

視野中出現仿人形AI的怪物,晃動著機械手臂朝曲文奪慢吞吞地撲過來。曲文奪舉起手杖劍毫不客氣地削過去,先是四肢再是脖子,金屬被切割時的火花與刺耳聲響過後,留下一地骨骼零件。

“第4個。”他喃喃地說。

並不能算太智能的人工智能,翻來覆去就那麽幾個行動套路和指令,一旦抓住了規律就變得格外簡單,剩下的隻是看誰能找到更多、砍到更多的問題。

畢竟來的玩家非富即貴,“C”科技不敢讓他們傷到一根頭發。所謂體驗與升級,說白了依然是建立在為俱樂部成員提供單方麵砍殺與使用暴力快感的基礎上罷了。

曲文奪繼續向前探索,盡量讓自己開拓更多未知地形,同時積極地與“老鼠”保持著聯絡。

“這遊戲已經開始讓我感到無聊了。”

通訊器裏傳來對方的笑聲:“看來曲小爺已經掌握到訣竅了?”

“5隻!”說話間,曲文奪又砍殺了一隻,“‘老鼠’先生應該不是千裏迢迢來久安玩這個的吧?”

“那曲小爺覺得我是來幹什麽的?”

“我是不知道你要幹什麽,總歸是個商人吧。久安這個銷金窟,能賺錢的地方也不少啊,我看你對武鬥很感興趣?要投資我那個侄子嗎?”

“老鼠”不置可否,“我倒是聽說曲小爺開始參與家族事務了,曲大老板似乎更有意培養你成為他的接班人。”

曲文奪眉頭一皺。嘴巴上卻依然毫不在意地“切”了一聲,“老頭子那套東西太麻煩了,耗費精力,不適合我。”他停了一會兒,呼吸變得稍顯粗重,接著是熟悉的劈砍與怪物鳴叫的電子音:“本小爺隻要玩得盡興就行了!哈哈哈第6隻!這個家夥有點兒意思了!”

但他並沒有高興多久,接連出現的怪物行動越發靈活起來,也更加皮糙肉厚,甚至開始持有武器。曲文奪很明顯從遊刃有餘變得應接不暇,然後左支右絀。

“需要幫忙嗎曲小爺?”“老鼠”問道。

“不需要!這還……嘖……難不倒我!”

阿善從他發出第一聲“嘖”的時候,便提著刀衝進體驗場。

與此同時,“老鼠”靜靜地出現在曲文奪不遠處,盯著他有些狼狽的身影,眼神中卻有些著迷地輕聲說:“哦,那請您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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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控製中心查看曲文奪周圍正在待機的AI數量,北千裏點下“激活”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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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非常敏銳,但性情又不似作假,我竟然很難分辨他的虛實。”結束回憶,北千裏開始熟練地開始幫“K”打掃房間。這間半新不舊的普通民居,已經配合新身份成為落腳點之一。“曲文奪其實一直都在警戒我,並且試圖接近‘老鼠’,想要搞清楚對方的真正目的。而且玫瑰馬的防備出乎意料地嚴密,我的人一無所獲,還差點兒露出破綻。”北千裏皺起眉頭。

“這還真是個不小的紕漏,會影響我們原有的步調。”“K”表示讚同。

“對不起,先生,我又失誤了。”北千裏深深地垂下頭去。

接著聽到“K”語氣輕快地問:“不過以我對你的了解,當你開始反省的時候,應該同時也有了解決方案,對嗎?”

北千裏的神情這才有些緩和,抬起頭來說:“既然他想知道更多,那不妨就讓他知道。如果曲文奪有著比成為‘獵物’更大的價值,那又何必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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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馬俱樂部的私人專屬房間裏,曲文奪輕輕晃動著打好止痛繃帶的手腕,調試不會引發疼痛的動作幅度。阿善繼續將同樣材質的藥帖在他肩膀、脊背和腰部仔細貼好,為他蓋上毯子。

曲文奪皺著一張臉躺在按摩**,被酸痛折磨得苦不堪言。一想到還要拖著這樣的身軀去公司學習,他就懊惱得想死。

“現在知道疼了?看你那天的氣勢,還以為能一個打十個呢。”阿善語氣卻十分不善。

體驗場當天,當他趕到曲文奪身邊的時候,被怪物包圍的曲小爺手裏隻剩一柄喪失了電磁刀鋒的斷劍,而體力也馬上就要見底,卻依然嘴硬得說自己“不需要支援”。

“你能不能別囉嗦了。”明明是自己理虧,曲文奪依然不肯服軟。“就算你不來,北千裏也不敢把我怎麽樣。”

至少目前不敢——他把這句話吞回去了。

體驗場的係統對玩家有保護機製,穿戴設備會實時監測人體與人形AI之間的風險數據,到達一定數值會觸發對AI的強製措施以確保每一位玩家的人身安全。

隻不過大量的劇烈活動,玩家難免會產生磕碰和肌肉勞損。而曲文奪又遇上了“特別劇烈”的場合,導致現在過去三天了,還是躺著不能動。

然而阿善好像知道他沒說出口的是什麽,毫不留情地點破:“但他遲早都會對你怎麽樣。”

“所以呢?要我喊老頭子或者紅姨去剁了他嗎?是他要對我怎麽樣還是‘老鼠’要對我怎麽樣,或者他倆都想對我怎麽樣,我必須搞清楚背後的原因吧?”

“老鼠”對曲文奪的覬覦,隻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但曲文奪也並沒有自大到認為“老鼠”是專門衝著自己來的。

北千裏的“C”科技背後是施特勞;

八字刀的寶石生物背後也是施特勞;

現在這兩個人一個接近自己取得俱樂部的人脈,一個與曲章琮達成密切合作甚至贏了義海——而他們為什麽選擇曲家?

曲文奪不相信這世上有真正的互利互惠,隻有代價和更大的代價。

“我那個侄子和二哥最近有什麽動靜?”

小丁聞言查看手裏的報告:“曲章琮已經可以說是久安最賺的生意人了,搶走了不少以往義海的客戶和夥伴。不但跟八字刀往來十分頻繁,同安全貨運也保持著聯係,就在昨天,他還和沙天奧見了麵。”

曲文奪費勁地扭著脖子看向小丁:“沙天奧?他們怎麽搭上的?”

“這就不清楚了。”

在作為少女虐殺案的嫌疑人被調查時期,沙天奧為脫離義海的掌控曾經通過治安總局向曲家示好。但由於跟自己當時的目標沒有關聯,曲文奪便沒有分出精力去關注,對其知之不多。

舉龍頭之夜過後,市政廳雖然鬆掉了身上的鎖鏈,卻依舊無法成為久安實際的掌控者。而且為了避免再次成為某個組織的傀儡,他必須掌握足夠的籌碼,增加合作夥伴。

“恐怕是因為他們伸過來的橄欖枝都被福友會擱置了。”阿善突然說。

“紅姨?”曲文奪順著他的話陷入思考。

福友會雖然目的成謎,行動力卻極強。每個人心裏都清楚,如果紅黛不能成為戰友,那就會是極大的威脅。即使跟曲家關係親密,但紅黛隱藏身份十幾年之久,曲章琮必然也做好了“是敵非友”的準備。而沙天奧要在新的久安勢力中站穩腳跟,如日中天的曲老板確實是他不能得罪的人,如果能達成某種合作那最好不過。

但沙天奧手裏又有什麽牌?

“把這個消息跟福友會共享——鄭天貴葬禮的日子就快到了吧?”曲文奪說道。包括之前玫瑰馬提供的鄭遠圖行蹤,福友會想必不會浪費這些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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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牆頭草沙天奧,果真有了靠山。”很巧,曲文梁和曲章琮與幼弟正在做著同樣的事,趴在按摩**一邊享受頂級按摩師推拿,一邊有些嘲弄地說道,“竟然能跟你討價還價了。”

曲家曆經風波後今非昔比,曲文梁的話術也變得比之前高調許多。

最近都忙於生意,若不是曲章琮今天特地來詢問他的意見,叔侄倆還得好一陣見不著。曲文梁當天正把從鄭家手裏得來的一間武鬥館清理幹淨,跟往常一樣,把摘下義海牌匾掛上曲家物業的儀式全程錄影,當做版圖擴充的證明。

曲章琮笑一笑,顯得十分老成持重:“您可別這麽說,在二叔麵前我可擔不起——是八字刀做中間人,我便見了一麵。”

的確如曲文奪猜測,沙天奧向曲章琮發出了聯手信號。

“我倒是也聽說了,”曲文梁享受地閉上眼睛,“最近新興的教會正在全力支持沙天奧,他手裏還握著施特勞跟久安合作的‘樂園’,還有正在進程中的醫療項目,在未來不比武鬥差多少。”

曲章琮微微偏頭,用餘光看著他二叔:“二叔怎麽知道?”

曲文梁從嗓子裏發出低笑:“自從你爸拒絕為咱們牽線,我就覺得不能把寶都壓在福友會身上。這女人在曲家麵前隱藏了這麽久,可是把咱們的家底都看光了,不防著點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所以我一直在想,目前能合作的對象,沙天奧興許是最合適的。”

他們兩個人曾有過同一個敵人義海,也都同紅黛有過交集,在曲文奪事件上也曾互相釋放善意,同時也都忌憚著福友會的手腕,猜不透這女人的心思。而一個想要重新找回第一幫派的榮光,一個想要坐穩久安市長之位掌握實權——在短期內可以說目標不衝突且利害一致。

“所以二叔覺得可信?”曲章琮似乎有些遲疑,“這個人能耐不大、野心不小,況且我們對大能天佛會不甚了解,光憑八字刀的說辭未免單薄。”

“你不信任八字刀?”

“不能說不信,他們施特勞總歸是有自己的目的,我不能全信。”

曲文梁的笑聲隨著按摩動作而高低起伏:“章琮真是越來越像你爸了!”他哈哈幾聲又說回正題,“無妨,咱們也不需要同他共生死。一時友一時敵,什麽時候說什麽話,眼下這階段隻要他們能助曲家東山再起,暫可利用。”

“我怕他更想利用我們。”

曲文梁模糊地嗯哼:“他目前最大的敵人不過就是趙享載,除掉趙享載才可坐穩市政廳,接下來要是想對付曲家,那我們就先下手為強。”

曲章琮思考了一會兒,“‘樂園’且不說,他們要利用女人買賣,我怕會惹怒福友會,況且在久安的醫療生意能做到什麽程度我也實在懷疑。”

曲文梁不屑地“哼”,“女人目光自然不如男人來得長遠,又容易感情用事——年輕肚皮不生孩子留著幹嘛呢?在久安這樣的地方,男人賣命,女人賣身,那不是很正常嗎?沙天奧這生意才是‘變廢為寶’!”

女按摩師的手勁兒稍微大了點,曲文梁不悅地皺眉,卻並沒發火。繼續點撥侄子,“況且沙天奧這樣正好,有點腦子可不用太聰明,想得太周到反而對咱們不利。他背後的大能天佛會,據我所知洗腦十分厲害,信徒都是不要命的,以後大有可用。”看曲章琮陷入糾結,曲文梁又說,“二叔明白你的顧慮,那你就不要急著回複。眼下,不是剛好有個需要他展現誠意的好機會嗎?”

他下巴點一點,指向旁邊的迷你投影屏。

畫麵正定格在義海招牌從牆上摘下來的一瞬,曲章琮立刻心領神會。

按摩完畢,兩個人穿好衣物去餐廳,曲文梁稍微落後侄子一步,低聲同心腹說了一句:“剛才的按摩女不管什麽底細,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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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錢金石和紅黛都起得很早。自律的女明星做完每日運動之後,有條不紊地洗漱、護膚、早飯,然後打包行李。

她將在今天正式回到明珠酒樓,以福友會會長這一身份重新出現在眾人麵前。

看著她一件一件疊衣服,錢金石突然說:“你知道義海街那邊的商鋪,幾天沒開業了嗎?”

紅黛抬眼看他,又繼續手上的動作,等著他往下說。

“從舉龍頭之後幾乎就沒做過生意,兩邊人馬把附近商圈攪得一團亂,還有人趁機渾水摸魚打砸搶,數不清多少靠小本生意掙一口飯吃的小店就這麽倒了,還背著貸款;更有不少店主被黑幫火力波及誤傷,當場人就沒了。”

“你想說什麽,直說。”紅黛冷淡地回複。

錢金石則無視她的冷淡,依然平靜地敘述,“尤其是今天,本來應該是生意正好的時候。”

在各大知名武鬥場周邊,周末客流量會是平時的數倍。就在不久前義海鼎盛之時,周五下午開始,鄭家最大武鬥場附近的街區就開始擁堵,到半夜時人聲鼎沸,每個店家都要營業到天亮。或者為了遊客方便,可以二十四小時不歇業。

然而現在幾乎一整個街區的店鋪全部門窗緊閉,多數已經被破壞到無法營業,尚算完整的便在門麵上貼著“出租出兌”,還有人把整個門麵都用加厚圍欄覆蓋,連個縫兒都不敢留。街道昨天才清理出可供車輛通行,建築的殘渣和垃圾被隨意堆放在兩側,至於是不是堵住了店鋪門口已經沒有人在意。

一身黑色、攜帶著武器的義海成員在空****的街上巡邏,嚴陣以待。

今天是前義海龍頭鄭天貴的葬禮。武鬥館周圍已經被黑白兩色布置得莊嚴肅穆,碩大的吊唁條幅從十幾層高的外牆垂下,隔幾條街都看得清清楚楚。

不在殯儀館,特意選在鄭家最老牌武鬥館內設立靈堂,馮如許要以此逼迫鄭遠圖現身。

義海以“義”為尊,即使明知道是陷阱,鄭遠圖也必須來,否則他以後就算掌控義海也會給底下人留下話柄。何況外逃至今,他已經不能再繼續消耗兵力。而馮如許坐上大官之位直到現在,遲遲無法除掉鄭遠圖已經令他惱火,各方勢力趁此機會不斷蠶食義海,更加重了他的焦躁。

所以他們兩個人必須在今天孤注一擲,這片成為幫派鬥爭中心的街區,將再一次迎來血戰。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這在久安不會是最後一次。

紅黛回歸明珠酒樓,也就標誌著福友會在今天有所行動——以往日出手的風格來看,錢金石猜測她們恐怕會是那隻捕螳螂的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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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正裝的蔣寶芳如代表福友會送來不必要的花圈,筆直地站在靈堂裏,手指輕輕敲打警刀刀柄。

馮如許卻沒在靈堂,而在義海大廈的佛堂裏,一邊攢動念珠一邊閉目等待時機,直到秘書快步走進來對他耳語一番後,雙目圓睜:“什麽?誰放出的消息?!派人截殺!”

秘書離開不久,佛堂的拉門再度被撥開了。馮如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馮二官,好久不見。”

遠在久安山間的明佛寺,一盒骨灰被悄無聲地放進骨灰殿,名字一欄赫然寫著“鄭天貴”三個字。

曾經的義海元老依然雲淡風輕地坐在半山腰涼亭裏,麵無表情地盯著剛被人沏好的茶,看它白白散發著香氣。

是黃金冰島。

順著涼亭通往山腳的石階,無聲鈴緩慢地拾級而下,仿佛在欣賞風景,同時去掉了刀柄鈴鐺裏阻聲的棉絮。不知為何,今日來拜佛的善男信女似乎格外多,且戾氣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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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是你們這樣能夠攪動風雲的黑幫和權貴,隻是普通人,過著普通的日子,掙一日三餐,養父母兒女。那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家夥,從來沒想過這些無辜又無力的老百姓會怎樣——你們福友會,跟義海有什麽不同嗎?”

紅黛迎著錢金石的注視,反問道:“那在你眼裏,趙享載與我又有什麽不同?”錢金石不說話,紅黛自問自答:“沒什麽不同,我們都一樣,每一步不是踩著自己的血就是別人的血往前走。如果我說‘我想過’,你信嗎?”

錢金石說不出口“我信”,卻也說不出“不信”。

“但我依然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恰恰因為我曾經也很無辜也尤其無力,如果你有更好的辦法去解決問題、甚至解決我,那你盡可以行動——我會感謝你。”

錢金石搖搖頭,“我沒有辦法,我也不無辜,而且更無力——這麽多年唯一的功績是找回了市長夫人的狗。”由於語氣太過淡然,以至於紅黛一時分不清他是否在自嘲。“所以我一直在想,也許我也跟你們之間沒什麽不同,隻是我更無能罷了。”

“我可沒空安慰你。”紅黛將最後一件衣物放進旅行袋,拉上拉鏈。

“即便這樣,我也沒辦法說服自己你們的做法是對的。”

錢金石的門鈴準時響了,是福友會的人來迎接會長。

“不需要說服自己,”紅黛說,“保持你的質疑就很好,做我們的一麵鏡子。”她忽然歪著頭微微一笑,有些俏皮,“比起趙享載,我身邊也許更適合你哦。要不要考慮一下?”

話鋒轉變太快,錢金石接不上茬卻老臉一紅。站起來穿外套,又拎起紅黛的旅行包,粗聲粗氣地說:“別落東西,我隻送到你回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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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菱山的侯華明,一樣正在關注著明珠酒樓和義海靈堂內今天的動向。一邊在樓下抽煙,一邊跟進從分局裏發來的匯報。

“侯局長——”

身後傳來有些膽怯的問候,他暫時停掉接收,微微側頭,看到風雲過繞到身邊來,垂著頭低聲問:“你跟區長那天去了哪裏?我沒接到他的電話……”

侯華明磕掉煙灰,麵無表情地說:“不是沒接到,是掛掉了吧。”跟錢金石不同,他這個人除了對趙享載,跟其他人都冷冰冰,對風雲過更加看不順眼。

風雲過不做聲了。

看著他清秀的臉蛋,侯華明不舒服地“嘖”:“去見他最想見的人,跟你沒關係,不要問了。”說完撚熄煙頭,自顧自地走了。

風雲過聽見他小聲嘀咕:“這種人當什麽秘書,隊長怎麽想的?”

獨自站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地走出去,剛到樓道門口就看到農玉山在等著,把他緊握成拳的雙手掰開,揉了下被指甲掐紅的掌心。

“罵你了嗎?”農玉山關切地問。

風雲過搖搖頭,臉上帶著勉強的笑,麵色慘白。

“這是好事啊,區長不會找你茬了。”

最近的區長辦公室格外太平,被風雲過掛了電話的趙享載出乎意料地沒有生氣,似乎完全沒將此事放在心上。雖然還是少不了在辦公室對他動手動腳,卻也沒有如往常一般隨時解開褲帶關起門來“辦事”,也不再關心他和農玉山之間是否保持了應該有的距離。

侯華明則暫時取代兩位秘書,貼身保護趙享載以及跟隨他的行程。

這對風雲過來說不能算是個值得高興的現象。因為這意味著趙享載正在對他失去興趣,心思已經轉換到“最想見的人”身上。

他不再被掌控,但同時也不再被關注和保護。

這讓從小到大從未離開過“掌控”的風雲過,如同被迫出籠的金絲雀,既茫然又恐懼,不知該何去何從。

他沒有感到自由,而是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這一天來得太快,他毫無準備。

於是他在這恐慌中湧起一陣悲傷,接著轉變為對趙享載的怨懟。

農玉山清晰地察覺到這種怨懟。他已經摸透了風雲過,這小鳥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他需要一個華美的籠子,一條細細的鏈子,剪去翅膀拴住腳腕,然後整日哀婉動人地鳴叫就是他人生全部的意義。

誰能夠飼養他,他就會為誰歌唱。

而一旦飼主有了其他歌喉更動人的小鳥,他便自然而然受到了冷落。

誰讓他隻是一隻脆弱而無用的小鳥呢?

趙享載在眼下這樣生死攸關的重要關頭,必然會優先選擇將對自己更有用的人,在他成為久安新市長之後,像風雲過這樣隻能帶來肉體快樂的玩具要多少有多少。

農玉山不動聲色地撫摸過“小鳥”的脊背,送上無言的安慰。

他知道,“小鳥”就要對自己求助了。因為除了自己,他再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

“我該怎麽辦啊,玉山?”風雲過的眼神楚楚可憐。

是啊,你要怎麽辦呢?

“你想要他像以前那樣欺負你,還是讓他重視你?”

風雲過的答案顯而易見,農玉山裝作思考了一會兒,說道:“我認識的一位前輩,或許他可以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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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華明撥開區長辦公室的百葉窗,看兩位秘書親密地挨在一起竊竊私語,忍不住對趙享載說:“會不會有點過分了?好歹跟了你這麽多年。”背著風雲過他的態度反而有些不同。

“你什麽時候會憐香惜玉了?當初我把他帶在身邊,你是可是反對得最激烈的那個。”趙享載一邊拿折扇敲打肩膀一邊查看手裏的資料,毫不在意地笑。

“我不是憐香惜玉,是怕他出賣你。他知道得太多了。”

趙享載相當自信,斬釘截鐵地說:“不會,雲過很愛我,沒有我他活不下去。”

看到農玉山輕輕抱了一下風雲過的肩膀,侯華明“啪”地合上窗簾,“我看未必,”接著冷笑一聲:“因愛生恨,物極必反,你沒聽過嗎?小心引火燒身。”

“會的成語可真多,我的家務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趙享載把電子資料夾放在桌上,“這東西你看過了沒有?”屏幕上顯示著滕永吉與紅黛都看過的那本產品名冊,且包含了目前為止對施特勞礦業醫院以及施特勞診所的全部調查報告。

侯華明沉重地歎了口氣,點點頭。

趙享載唰地打開扇子又合上,敲了一下手心,冷冷地說:“看來我們的沙市長和他背後的支持者,是要把久安變成器官販賣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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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保會的附屬醫院是久安為數不多的綜合醫院之一,所以即使地理位置比較偏遠,比施特勞礦業醫院還臨近廢礦區,不但環境比不上前者連周邊治安都堪憂,也還是常年人滿為患。

杜新妹排了一個多小時才拿到號,在婦科做定期檢查。自從賣卵之後感染炎症就一直沒好過,吃藥休養了很久才恢複,錢沒賺到幾毛卻花得更多,令她後悔不迭。

“把這次的藥吃完,下次再來複查如果沒什麽問題,那就不用再吃了。”比對了上次的結果,大夫說道,“以後可要好好對自己的身體。”這話讓杜新妹開心不已,然而還來不及道謝,大夫的下一句話又讓她如墜冰窟。

“雖然其他的並發症好了,但是你的卵巢受損可能會影響生育。”

“呃?”杜新妹怔住了,“我……我不能生孩子了嗎?”

“隻是受孕幾率會很低。”大夫看她發呆,又安慰道:“你還年輕,要給自己的身體一點時間去恢複,並不是完全不能生啊,別焦慮。”

放在以前,她可能確實不會著急,甚至根本沒想過結婚生孩子這種事。溫飽都已經成問題,哪裏還有心思去想別的?她全部重心都放在弟弟光仔身上,隻要他好好念書有出息,自己怎麽樣根本無所謂。

可現在她遇上了阿虎。

與他相愛,讓杜新妹開始對自己的生活有了期待,對未來有了期待。她想努力工作,還想攢點錢做一點小生意。不用太大,就跟小時候父母經營的那家小店一樣,賣點米麵和豆子。

她甚至敢做夢了,夢想擁有一個溫馨的小家,跟阿虎生一個孩子,帶著光仔一家四口快樂而平凡地生活。她連孩子出生、長大和自己與阿虎的老去都想象過無數遍。

哪怕她連阿虎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虎說過他來久安是為自己被謀殺的師父和前輩報仇。重情重義又善良強大,在久安這樣的人實在太難得了。如果阿虎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的過去,那她就不去知道,比起過去,兩人在一起的未來更重要不是嗎?

杜新妹無意識地去摸小腹,仿佛那裏還在隱隱作痛。

取了藥走出醫院,將棒球帽扣得嚴嚴實實的阿虎正在醫院街角的水果攤,戴著手套的雙手抱著一袋蘋果在等待。杜新妹揚起笑臉輕快地跑過去:“走吧!”

阿虎牽住她的手,關切地問:“怎麽樣?”

“這是最後一次吃藥了!”

阿虎鬆了口氣,又說:“為什麽來這麽遠的醫院,我看人還不少,施特勞礦業醫院不是更好一點?”即使阿虎對“K”的行動並不過問,但他也知道施特勞集團的存在,改建後的醫院條件應該不會太差。

杜新妹搖搖頭:“施特勞的診所和醫院……都不想去。”說實話,遭了這麽大的罪讓她看見施特勞三個字都想繞著走了。

“如果是怕費用的話,我能——”阿虎並不知道她之前經曆了什麽,單純地以為杜新妹也許隻是怕花錢多。杜新妹握了握他寬厚的手掌,“都好了,不用去了。倒是阿虎你,最近好像一直睡不好。”

他頭疼的次數越來越多,噩夢也越來越多。

“畢竟腦子被破壞過,植入物偶爾會出問題,找時間回去修正一下就好了,不用擔心。”阿虎總是語氣輕鬆,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但杜新妹覺得真實情況並沒有他說得這麽簡單。

“那你明天就回去,我等你。”

阿虎笑了,摟上她的肩膀往自己懷裏摟了摟:“放心吧,我有分寸!走,去接光仔放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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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樣說,但他其實也不能確定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每次頭疼的時候腦海中就會出現奇怪的畫麵,“K”和北千裏都告訴他這是頭部被破壞後與植入體發生排異反應的幻覺,並不是真正的記憶。

然而伴隨著頻繁的頭疼與噩夢,這些畫麵開始連在一起。

有那個人,也有“K”。

“K”在說話,但他記不起來到底說了什麽。他隻記得自己異常憤怒,而每到這時頭就會痛得仿佛炸開一樣,連呼吸都開始困難,然後腦海變得一片紛亂再滑向平靜。

阿虎知道,隻要回去北千裏就有辦法消除這些痛苦,但他不想。

他要看看這些“幻覺”的內容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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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阿虎“幻覺”中形象重疊的甘拭塵,被助理白星漠教育一番後勤快許多,至少最近幾天都表現得很好。每天都出現在公司不說,還非常認真地跟他討論交通係統最近的報告,令白星漠欣慰不已的同時又有些提心吊膽,覺得“事出反常必有妖”。

知心從戶籍處回來,將一張卡片送到他辦公室。甘拭塵順便跟她閑磕牙:“你的偶像又換了幾波?”看到胸前的大能天佛會徽章,“哦,看來是沒換。”

知心做出射擊的手勢:“怎麽會換!艾心哥哥下個月的粉絲約會日還抽中了我呢!我要biubiubiu~射中他的心~!”偶像明明比她還小,但也稱作哥哥。

“約會嗎?白星漠又又又又被你拋棄了?哇,星漠哥哥好可憐。”

白星漠差點兒把咖啡杯扣在他頭上。

“那怎麽能一樣啦,星哥是永遠的星哥,老板不要挑撥離間!”知心衝著他“biu”一槍。

等知心關上門,白星漠說道:“今天紅黛回明珠,你是不是要有什麽行動了?”

“不知道,希望我不會有。”

“不管你有什麽行動,記得不要給我搞突然襲擊,至少給我準備的時間。”

甘拭塵抄起桌麵上的卡片,動作行雲流水地越過辦公桌瞬間到達門口:“遵命,星漠哥哥,今天我就先下班了。”然後把白星漠的怒吼關在門裏。

即使不甘不願,他也明白現在已經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時刻。

趙享載很難纏,一旦做了決定就會不擇手段地把自己拖下水;而紅黛也不遑多讓,跟這女人一路走來,對她利落狠辣的行事風格再熟悉不過;而安全貨運也順利地與曲章琮進入合作,通往施特勞的門打開了一扇。

所以雖然麻煩,他也做好應對亂流的準備,隻要忍耐到隱藏在施特勞背後的“K”露出尾巴——“很多時候一刀宰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引發更多問題。你隻要多點耐性就好,其他的交給我來,阿火。”

是啊,就因為你這句“多點耐性”我才容忍這麽多麻煩事,甘拭塵看著手裏的卡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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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於是從他甜哥那裏得到一張卡:“給,你的ID卡。”

可惜黑狗似乎沒聽懂,不接,歪著腦袋看甘拭塵。

久安市民的ID卡如同其他所有城市的身份證明一樣,沒什麽特別,僅僅是一個“久安市民”的證明,提供相應材料就能辦理。

但久安的很多人都沒有,也沒辦法有。

父母不明的人、外地流落而來的人、賣給黑幫的人、沒有一天固定住所的人、出生在貧民窟的人等等,終其一生都無法擁有一張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卡片。

但他們通常也不需要有,反正一輩子都生活在幫派中、廢礦區的街道裏,隻要有錢什麽都可以買到,如果有“特殊需要”,那就去黑市做一張假的,多花些錢,也能實現大部分係統識別,所以沒有那玩意兒一樣可以生存。

當然也隻能這樣生存。他們無法接受係統教育、應聘正式工作、開一個銀行賬戶、辦理其他證件,甚至不能乘坐火車離開久安——因為不能買票。

黑狗從來沒期待過自己會有ID卡,黑幫養起來的拳手比其他沒有身份的人更加低微,不被允許獨立,不能擅自離開武鬥館。

他們是組織裏的商品,家畜,有編號,但絕不應該有“身份”。

就算被雀哥寵愛的八五,也隻不過是編號比別人少幾位就足夠他耀武揚威了。

甘拭塵被黑狗看得也開始有點不懂了,又說:“拿著啊。”

黑狗接過那張鑲嵌著芯片、帶著自己頭部掃描照片的電子小卡片,想了一想,突然明白:“有活兒幹了!混進哪裏去?”

哪怕甘拭塵一直自認足夠聰明,但也實在是沒辦法理解黑狗的意思:“什麽活兒,混到哪兒去?”

“給我這個,沒任務嗎?”

“那隻是你的ID卡。我上次不是帶你去做了全身掃描嗎?”甘拭塵說。黑狗又仔細地去看卡片,名字一欄寫著:黑狼。

黑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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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說了讓你想個名字,想好了嗎?”

“黑狼!”

“為什麽是狼啊?”

“厲害!凶猛!長得比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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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甜哥問過名字的,原來是要做ID卡嗎?

“真的?”黑狗拿指腹搓一搓卡麵,樸素地確認真偽。

甘拭塵一臉莫名其妙:“這東西還至於作假?”血液和其他生物信息是住院時順便檢測的,出生地和具體日期無法確認,隻好將他登記成孤兒,通過福友會的福利係統辦理了其他證明材料,花了好長時間才收集齊全:“久安戶籍係統這個辦事效率,希望趙享載上任後能改改!”

“為什麽給我?”

“這還有為什麽,當然是你以後自己生活方便啊。”開玩笑,難不成指望他帶娃帶一輩子嗎?

聽到“以後自己生活”黑狗就不幹了:“那不要!”甘拭塵眉頭一皺,黑狗立刻察覺到這是甜哥不高興的表現,依然不退縮:“讓我走,我不要!”

“我哪個字說讓你走了?”

“不要自己,甜哥上哪兒我上哪兒!”

甘拭塵長長地,重重地深呼吸:“好,我給你任務:帶著這張卡去隨便哪個銀行開個賬戶,存零用錢。”

黑狗怔了下:“現在?”

甘拭塵拍給他兩張大額鈔票:“就現在!”他覺得自己再跟這小狗聊下去,耐心真的就見底了。

黑狗磕磕絆絆花了一下午時間完成“第一次任務”的這一天,也是久安局勢再度發生變化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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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的義海武鬥館靈堂,遭遇不明組織大範圍襲擊,對方看起來與普通打手無異,卻對肉體傷害高度耐受,令義海人員損失慘重;鄭家人馬不知從何處得知鄭天貴遺體早就被火化,並且安置在明佛寺骨灰殿,將在今日秘密下葬,與馮如許一派的元老在後山發生衝突。

而馮如許被發現死在義海大廈禮佛堂裏,脖子上纏繞著自己的佛珠;鄭遠圖當晚倒在一片狼藉的義海靈堂推開一半的棺蓋上,同他的弟弟一樣被一刀刺穿胸膛;厚重華麗的棺材裏,正安放著鄭天貴的遺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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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聲鈴提著滴血的長刀,毫不在意臉頰上的血跡,對涼亭裏的老者說道:“福友會還請義海元老等一眾老人家安享晚年。”

老者望著眼前那杯茶,許久才說:“佛祖都看在眼裏。”

無論是假報骨灰消息將鄭家引來明佛寺,還是聯合他人衝擊靈堂破壞馮如許的計劃,都是福友會引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最後再出手將義海收割幹淨。

無聲鈴似笑非笑:“佛祖一直都看在眼裏。”

老者端起冷茶喝掉:“歲歲年年,有枯有榮,問紅夫人好。”

無聲鈴微微頷首,轉頭下山。

紅黛重回明珠酒樓,召開記者會,宣布退出娛樂圈並與未婚夫甘拭塵解除婚約,以福友會會長紅夫人之名,正式登上久安黑幫的舞台。

從延大安之死後近四個月的時間,稱霸久安十餘年的第一大幫義海,不複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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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安,正式進入了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