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修)鋼鐵澆鑄之花:27

晚上八點,明珠酒樓停車場貴賓專用車道,駛進五輛轎車,停在預定好的停車位。中間黑色老式國產車裏走下一位矮個子中年人,對襟團花外套上別著一枚黃金龍頭雲紋徽章,正中間兩個字寫著“義海”。

早已等候多時的紅黛迎上去:“恭候多時,馮二官,請。”

來人姓馮,名如許,二官是他在義海集團內部的身份稱呼。再往上就是義海當家,大官鄭天貴。馮如許年紀與曲文棟相仿,矮小精幹,麵目和藹,脖子上掛著一尊玉佛,手裏捏著一百零八粒佛珠串,對紅黛禮貌地回了個“請”,同她一起步入電梯,到明珠高層的卷雲茶室。

曲文棟從席前站起來迎接他,“好久不見,馮二官。”

馮如許笑笑,在他麵前坐下,“曲老板這個節骨眼兒找我喝茶,馮某真有點膽戰心驚。”嘴上這麽說,手上卻端起紅黛倒的茶,穩穩地喝了一口。

曲文棟神色淡然:“曲家與義海這點恩怨到底是什麽人煽風點火我不敢說,但能肯定這不是馮二官的手筆。再說了,馮二官怕是也不會把此等‘小事’放在心上。”

馮如許人稱“笑麵先生”——這個“先生”,卻是老師的那個先生。臉上笑眯眯,手段狠辣無比。行事有自己的規矩,但凡死於他手下必告知原由再訓*,絕不讓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稱“先生”。年輕時攢下一身殺孽,中年後信了佛,可是也沒阻止他拿佛珠勒死人再給屍體念經。

“曲老板說笑了,馮某如今這點能耐可還比不上您家老二呢。”

曲文棟倒也沒有謙虛,接下了這個客套:“馮二官要是再不動,您可真就比不上我二弟了。說不準以後連犬子章琮的生意,都要壓著您一頭呢。”

馮如許望著他,隻微笑不說話,手裏轉著的佛珠嘩啦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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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安的衰落以及武鬥興起,不斷吸引著外地無業無家、企圖靠一把拳頭討生活的人。四十年前,從荒蕪邊城來的幾個年輕人加入了曲家麾下的武鬥館。彼時曲三爺當家,在久安雖仍一家獨大但已現出頹勢,不久後這幾個邊城青年便趁機自立門戶,稱為義海龍幫。

也就是現在的義海集團。

義海龍幫內大多為同鄉人,組織架構有別於其他幫派,有自己獨特的管理體係。

當家人稱為大官,二把手為二官,再往下還有三官、小官。小官以下的眾多幫派成員雖然還能再分出幾個級別,但權限與官字頭不能相提並論。

大官到了退休年紀,便由元老們從二官裏提拔一位新的大官。

如今義海集團的二官隻有兩位:除了馮如許,另一位是大官鄭天貴的大兒子鄭遠圖。鄭大官有兩個兒子,老二鄭仕通在外地治安總司內任職,有傳言說他近期即將調任久安。

馮如許把持著義海大部分武鬥賭博生意,而鄭遠圖則是義海與施特勞合作的核心負責人。

跟曲章琮爭奪藥品代理的,也正是他。如果鄭遠圖拿下代理,便會如曲文梁所說握住了久安的命脈,同時也離大官的位置更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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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情曲老板這是來給我指條明路了?”馮如許把佛珠一圈圈地纏在自己手上,漫不經心地問。

“我哪敢給您指路,我是拚著自己這張老臉來求馮二官:日後若鄭遠圖做了大官,還請馮二官在他麵前美言幾句,放犬子一條生路。”紅黛親自一道道上菜布菜,又往各自玉杯裏斟好酒,請他們二位開餐。曲文棟舉起麵前的酒杯說,“特意給馮二官準備的素酒,請您品鑒。”說完先幹為淨。

馮如許眼神在他們兩人與酒杯之間細細打量,半天不動,曲文棟便舉著,紅黛微笑看著,誰也不催。

“曲老板這請求從何說起呀,馮某先聽聽?”馮如許三指輕捏酒杯,端了起來。

曲文奪的飯桌上,從兩口人變成四口人了。阿善和無聲鈴現在都得陪在各自的雇主身邊,寸步不離。曲文奪看著小侄女艱難地咽下低油少鹽的營養餐,拚命一口一口吃,邊吃邊詢問明天的訓練計劃。

曲章瑜對她小叔的擔心克服了自己的心理障礙,看見曲文奪回家的一瞬間立刻撲上去抱住,狠狠哭了一通。然後跟無聲鈴發誓,就算累死也要習得一技防身,最好還能“衝鋒陷陣”。

晚飯吃了個八分飽,曲章瑜連甜品都戒了,跟無聲鈴去院子裏散步。

曲文奪用叉子切了一小塊蛋糕放進嘴裏,低聲跟阿善確認:“所以我們還是沒能追蹤到幕後主使?”阿善搖搖頭。

當時決定不留活口,是因為曲文奪認為小丁可以從殺手中介這條線路追查。但對方的反應也相當迅速,掮客在賭場裏被斬殺的時候,曲文奪剛平安踏進玫瑰馬。

他有點懊惱地咋舌:“還是遲了一步。”不過曲文奪並不打算放棄,隻要有點蛛絲馬跡就要捏住不放,總有一天會有人露出馬腳。說完望著無聲鈴的身影說道:“紅姨跟我家老頭子,要開始行動了。”

“曲家如果要跟義海抗衡,你打算旁觀嗎?”阿善問道。

曲文奪沉默了一會兒:“關我屁事。”阿善給他倒上茶,聽他仿佛給自己吃定心丸一般解釋道:“你以為老頭子沒有後手嗎?”

“我知道,除了地產之外,你大哥還經營著能源公司。”

新型海洋能源進入久安的時間比起其他城市要晚得多也困難得多,跟管道的接入改造、能源輸送安全等問題比起來,礦業公司的排斥隻能算小巫見大巫。曲文棟跑到外地跟開采公司合作,將新能源接入到久安當時仍在開發的寶石新區。並在那之後的二十年間,壟斷了這個城市的新舊能源輸送與買賣。

“不僅如此,他還有兩家發電廠——把控著久安三個區的電力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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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武鬥生意也不是那麽好做了。久安人人重利、短視,以為不武鬥博彩便算不上賺錢。要我看,曲老板的生意才是真遠見。施特勞這一外資進來,各家的明眼人都有新打算了。”馮如許也不知是真心亦或客套,同曲文棟說。

“但義海的藥廠一旦運作起來,受惠的依然是武鬥。就連犬子那小本生意,還不是憑幾支藥就被哄抬上天?”

馮如許夾起一片擺盤精致的素雞肉,放在嘴裏仔細嚼了嚼,又飲下一杯酒。

“所以曲老板的意思是,要馮某幫你兒子拿下代理權,而你助馮某成為下任大官?容我說一句實話,要胳膊肘往外拐幫襯外人,曲老板是不是有點小瞧馮某了?”

曲文棟料到他有這一說,從紅黛手裏接過酒杯,親自給馮如許倒上:“我若是小瞧馮二官,這個時候坐我對麵的應該鄭二官而不是您了。表麵上犬子是與義海掙權,可咱們心知肚明,跟他爭的隻有鄭二官,跟您爭的,也是鄭二官。”

“再怎麽爭也是我們義海內裏的事,跟旁人有什麽關係。”

“馮二官若真這麽想,那今天您也不會來了。鄭大官兩個兒子,一個經商一個從政,這野心還用明說嗎?如果鄭二官以後成為龍頭,那整個義海從此以後都姓鄭,再沒有旁人的機會了。他一旦成功借施特勞的藥廠上位,犬子能有什麽好下場?”

馮如許默不作聲,並不表態。個中利害他其實比旁人更清楚,曲文棟也知道他清楚,但如今在這要說服對方同自己暗通款曲的舞台上,台階都得搭好了才能上。

曲文棟繼續說:“不瞞馮二官,我老了,唯獨放心不下兩個孩子以及幼弟。唯一的心願,也就是百年之後能給他們留一條生路。”

把曲文棟斟滿的酒喝了,馮如許才慢慢說:“即便如此又如何呢。馮某可不是瞧不起曲老板,市政廳都靠著武鬥的稅收,惹不起義海。你敢拉我們武鬥場的電閘,曲老板猜猜馮某坐得住嗎?況且,義海的生意可多數都不在您覆蓋的地盤裏啊。”

久安經過兩次合並規劃,目前有九個大區。曲家占其一,義海占其三,大安聯合尚在之時,掌控著從廢礦區北邊到久安中部。

曲文棟表示同意,對他的問題也早有準備:“這是自然,所以這飯局不光有你我——”他將手掌伸向一旁,從進門開始未發一言的紅黛,向著馮如許微微一笑,“還有福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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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以外,還有紅姨的福友會。福友會最厲害的一點就是沒辦法讓人摸清底細。”曲文奪把蛋糕吃個精光,對阿善說道。“有一點我可以確認,那些遍布久安但不被黑幫看在眼裏的行業,都有福友會的影子,她們滲透的方式,從來不是使用暴力。但也許就是那些看來毫無威脅的人,會悄無聲息地取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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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青草園長辦公室出來,尤小稍掩飾不住地開心。一邊下樓一邊拿出手機打算給哥哥打電話。園長找誇她工作做得好還受孩子們歡迎,問她畢業了有沒有意向直接來上班。薪水雖然不多,但比起其他公立幼兒園也不差,如果三年考核過了,還能進市政廳的公務名額呢。

尤小稍當然答應,在久安能找一份幼教工作本就很難,更別提穩定了。

電話還沒撥出去,迎麵與一個陌生男人在狹窄的樓梯上相遇,對方禮貌地讓她先過。尤小稍說謝謝,又忍不住回頭多看了一眼。那男人長得十分出眾,但又不像來看小孩的親屬,步履輕盈地消失在二樓轉角。

尤小稍好奇一下,離開前又特意去了一趟遊樂室。

小青草占地麵積不大,但設施還算完備。教學樓、宿舍、醫務室、遊樂室等等一應俱全,由於不少棄兒身體有殘疾,還設有專業的康複室。

從遊樂室窗戶裏能看到一個剃著毛寸、黑幫模樣的年輕人正在給小螃蟹綁頭發,那小丫頭一邊捧著袋子吃零食一邊小嘴兒叨叨叨,說個沒完。年輕人卻並不厭煩,笨手笨腳但專心致誌地跟小女孩淩亂的頭發做鬥爭。

“小狗好笨啊,還不如我的手呢!你可得多學學!”小螃蟹塞了一嘴蝦條,說道。

年輕人也不反駁,說“哦”。

尤小稍鬆了口氣,沒打擾他們。這年輕人剛出現的時候把她著實嚇了一跳,看著凶狠不好惹,可麵對小螃蟹叉著腰跟他生氣,卻什麽話都不會講,拿著發夾拚命往小螃蟹手裏塞:“都給你。”

小螃蟹看他來了,明明開心卻又裝生氣:“我不認識你!我現在有別的朋友了!”她心思敏感脾氣大,直到現在也沒什麽好朋友,唯獨喜歡新來的尤小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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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在尤小稍之後進了園長辦公室,對鍾嬸笑了笑:“我還說怎麽會這麽巧,偏偏小黑的朋友就在小青草。”

甘拭塵把門關上,自顧自地在沙發上坐下。

黑狗下午突然跟他甜哥說“去看一個朋友”,把甘拭塵驚訝半天,一聽是小青草的朋友,更驚訝了。仔細問了過程,給他塞了點零用錢,囑咐他記得買點禮物。黑狗想半天不知道買什麽,甘拭塵說買發夾和零食吧,給小姑娘送幾個發夾總不會錯的。黑狗也不懂,便買了一堆亮晶晶粉嫩嫩的花發夾去看小螃蟹。

而甘拭塵緊隨其後也來到了小青草,卻悄悄地去了園長辦公室。

鍾嬸戴著老花鏡整理捐贈來的物資表,茶幾上放著一包跟小螃蟹一樣的零食袋子,毫不客氣地說:“這話我也想說呢,這苦命的孩子怎麽就跟了甘老板這樣疑心病重的人。”

甘拭塵找了杯子,自己給自己倒水:“畢竟,這世上的巧合並沒有那麽多。”說完伸手去袋子裏掏薯片。被鍾嬸一巴掌打掉,把袋子收起來塞進櫃子深處。

“沒那麽多也是有!你若懷疑,幹脆把他給我吧,我倒很喜歡。”鍾嬸放下老花鏡揉揉眼睛,“比某些人知恩圖報,這世道裏他留在我們這總歸是安全些。”

甘拭塵哈哈地笑:“您這麽說我可沒辦法同意。久安將要掀起的風浪,您不是背後的推手之一嗎?福友會的鍾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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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黛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緩緩說道:“馮二官一定好奇,福友會是幹什麽的?”她好看的眉頭微微一皺,“我一時還真數不過來。這麽說吧:在久安城裏的人,不論是誰,從出生到死亡的每一天,總要跟福友會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