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修)鋼鐵澆鑄之花:18

玫瑰馬高層包房的窗外,瑰麗濃豔的晚霞稍縱即逝。

紅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麵對曲文奪:“那場車禍並沒有別人動手腳的痕跡,我查過。文奪,那真的是意外。”

曲文奪把茶杯裏茶一飲而盡,低頭笑了笑。

“有些事紅姨讓我信我就信,但有些事,我不會信,也不能信。”

“文奪——”

“紅姨,那我換一個問法,”曲文奪的眼睛變得暗沉,仿佛晚霞映照進他的瞳孔。紅黛在這一刻甚至想對他說“你不要問,求你不要問。”

然而曲文奪還是問了。

“我媽媽,一定要死嗎?”

落雷一樣降落在胸口的,巨大的憋悶感幾乎讓紅黛窒息,她聽見自己用幹澀的聲音蒼白地辯解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文奪。”

這回答似乎在曲文奪的意料之中,他並不追問。隻是給自己和紅黛重新倒上茶,說道:“紅姨不想說就不說吧,我也不會再問了——您放心,對‘誰’都不會問。”說完便立刻轉移了話題,“我就知道私下調查這點小動作瞞不過紅姨,與其讓我家兩個哥哥發現我和玫瑰馬都不老實,還不如對您坦白從寬。紅姨可要幫我擋擋槍,我暫時藏著這張小牌還有用呢。”

紅黛仿佛花了一輩子去隱藏情緒,然而事實上隻在轉瞬之間她便已經神色如常,像一個名副其實的影後。

“小丁——現在叫做小丁的那個人,唯一一次參加國際網絡大賽就拿了個人組第一名,讓我們的網絡專員小茉莉相當不甘心,”紅黛笑說,“她是那一年的亞軍,小丁讓她丟了三連冠,所以追蹤了他好幾年,而碰巧鈴女又見過小丁。至於慈善家韋爭?”紅黛連聲嘖嘖,對曲文奪晃晃手指。

“那就是你吧。”

編造的人物、身份和經曆,為了讓曲文奪避開所有人的耳目在曲家眼皮子底下建立自己的秘密王國。“怪不得留學時花的錢,連那麽疼你的曲文棟都覺得肉痛。”

曲文奪洋洋得意起來:“我的錢可不是白花的!”

“好了,我該問的也問完了。”見紅黛要離開,曲文奪也跟她一起出了門,把她送上電梯,聽她囑咐,“要是你哥懷疑起來,全推到我身上就行。還有,你早點回家,一會兒鈴女要出門的。”

“又要出動鈴女,這回是誰啊?”

紅黛挑起一邊的眉毛:“我倒是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誰。”曲文奪要她送到樓下,紅黛在電梯門合上之後,忽然輕聲地說,“文奪,你媽媽很愛你。”

曲文奪似乎沒有聽見,沉默著直到下樓,在幫她關上車門的瞬間才說:“可我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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捂著受傷的胸口,錢金石踉踉蹌蹌奔跑在舊小區的停車場。

傳聞中的“淨火”沒有傷害過普通人,但卻並不代表不會,所以他不敢托這個底,隻能盡量讓自己遠離人群。所幸這個時間段公共區域內人不多,錢金石以車作為遮擋物隱藏自己的身形,取得一點喘息空間。

他低頭拿開手掌,血已經浸透了T恤衫和外套。疼痛和失血不僅讓他渾身顫抖,也在漸漸剝奪他的行動能力。

“操。”他低聲罵。

錢金石並沒有跟淨火正麵交鋒過,不清楚對方的真正實力。然而他也很清楚,自己不是淨火的對手。在軍隊服役的時候,雖然看趙享載百般不順眼,但錢金石從不否認這個“姓趙的”男人出色的個人實力,要比自己優秀得多。

可即使是趙享載也殺不了淨火,即使他曾經切下淨火的無名指。

錢金石拔出腰間的配槍,調整呼吸,仔細聽周圍的聲響,計算自己能有幾分生機。

奇怪。

自己被殺的理由是趙享載嗎?

是因為以前的趙享載,還是現在的趙享載?如果是前者,為何現在才來?如果是後者,那淨火跟誰站在了一邊?

雖然緊急關頭有這個想法不大合適,但也隻有現在才讓違和感如此強烈——而上一次,僅僅是在一個小時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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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錢金石邁進曲章璞的病房的時候,曲文梁也在。

曲文梁對這個兒子似乎不甚在乎,冷眼旁觀,亦或是對曲章璞冷嘲熱諷,說他根本沒有曲家人的脾性。曲章璞則全程垂著眉眼,摳自己的手指頭,講話磕磕巴巴,倒是有問必答。

他念書時被嫌疑人霸淩,回國後又在玫瑰馬俱樂部相遇。跟曲文奪的親屬關係並沒有讓他在俱樂部裏得到優待,反而成為嫌疑人呼來喝去的理由。

“曲文奪對此毫不知情嗎?”

曲章璞搖搖頭:“我、我沒有告訴小叔,他隻知道我們很要好……我不想給小叔添麻煩。”

“死者通過你借了幾次車?”

“很多次……具體多少次不記得了。”

“上個月的淩晨四點,開著那輛車拋屍的人——有你嗎?”

曲章璞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他隻是讓我借車還車,拿車去做什麽不讓我知道!”

“對受害者實施虐待和性侵的人,除了他還有其他玫瑰馬俱樂部的成員嗎?”

曲章璞想了想:“這……他好像有些來往的朋友,是不是參與了我並不知道。”

“可以告訴我他們的姓名嗎?”

曲章璞犯了難,皺眉思索了半天:“說實話……我加入俱樂部沒有多長時間,還沒機會認識其他人……小叔的話,或許會比我熟悉?啊,我可不是說我小叔是那種人!我、我小叔是玫瑰馬的初始會員,人人都要巴結他的!”

曲文奪嗎?

“哈,”曲文梁冷笑一聲,“你有你小叔十分之一的能耐,也不至於淪落到這步田地!”

錢金石又問:“讓你借車、開賬戶、租公寓,你從來都沒有懷疑過他要用你的名義做什麽嗎?”

曲章璞抿著嘴唇,囁嚅著回答:“當然懷疑過……但我也不敢不做……”

“你是曲家人,他也敢這樣對你嗎?”

曲章璞沉默,偷看了一眼曲文梁。護士進來說“探視時間過了”,曲文梁簡直像完成任務一樣馬上站起來往門外走,經過錢金石身邊的時候扔下一句:“並不是同一個姓的就是一家人。”

被護士盯著攆人,錢金石也不得不結束了問話,曲章璞小聲地對他說:“錢警探……如果判我有罪……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

錢金石既沒有寬慰也沒有苛責,隻是默默地收起了筆錄本。

“師父,大戶人家啊真是奇怪。”小舟一邊開車一邊對他說。錢金石轉頭看他,“哦?”

“這兒子是欠了他啥啊?就算不喜歡,也不至於在外人麵前這麽不留情麵吧,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不想認這個兒子似的!”小舟使勁搖頭“嘖嘖嘖”,“他家有皇位啊,還怕血統不純是咋?”

“二十年前的曲家在久安,可不就相當於皇位嘛。”鼎盛時代的曲家,哪怕八代以外能攀上一絲關係也有人願意改姓。

話雖如此,錢金石同樣也覺得這對父子之間的關係有點奇怪。他對豪門八卦沒有興趣,但內務紛爭帶來的醃臢事卻見得多了,從兄弟鬩牆到父子相殘,在巨大的利益麵前親情從來都不那麽可靠。

他一路上都在思考這種違和感來自於哪裏,卻並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可以肯定的是,他必須要再一次突破曲文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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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曲文奪。

錢金石心想,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因為自己觸碰到了曲家的暗門?淨火、曲家、紅黛,義海、治安局、趙享載,到底是誰因為誰想要自己的命?

“找到你了。”

低音傳進耳朵的一瞬間,錢金石想都沒想就立刻翻身滾落在地麵,舉槍射擊,藏身的汽車幾乎同時被一切兩半。軍隊時期留下來的戰鬥本能讓他的動作一氣嗬成,如果對方是一般殺手就算不中彈也能給自己爭取一點時間。

可惜那個人是淨火。

他的子彈不知道飛去了哪兒,淨火的刀光卻已經瞄準了他。錢金石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用殘存的體力左支右絀,幾個回合之後配槍被刀鋒削去了半截,險些連手腕也搭進去。

錢金石幹脆把剩下半部分當投擲物扔了出去。

治安局警探除了普通槍支之外還配有攜帶電磁製式的武器,但錢金石級別和組別都不夠格。平時對付一下小混混還行,一旦碰上職業殺手或者身體改造太多的幫派成員,震懾力約等於無。

若不是沒想到淨火會找上自己,因猶豫被第一擊的刀鋒波及,錢金石也不至於如此狼狽。

“讓我死……總得有個理由吧?”錢金石咬著牙說道。

淨火的軍靴踩住他一隻手,刀尖正對著胸口,錢金石已經躲不開了。全身幾處深可見骨、原本力道足夠把身體切開幾段的刀傷,正在源源不斷地帶走他的血液、體溫和意識,“你為誰賣命,義海……曲家……?”

淨火淡淡地說道:“你為趙享載賣命,就該想到有今天。”

“什麽?!”

錢金石看他提起了手腕,瀕死之前腦子裏卻依然在飛快地旋轉:自己為趙享載賣命?他是指軍隊還是現在?如果是現在,那麽是誰因為趙享載需要除掉他?自己哪一個行為被認為是趙享載的授意?

紅黛的臉孔和聲音響在耳邊:“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的舉動也許會惹來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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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利刃摩擦聲突然乍起,錢金石被火花光芒閃得閉上了眼睛。在他以為這輩子都不用睜眼的時候,一刀一劍正左右交叉,一男一女同時將淨火的長刀攔在離他胸口一寸的地方。

“又是你。”淨火說道。

雖然依然遮蔽著臉孔,但持劍的年輕殺手曾在自己腳踝上留下一道傷口,身形特征他記得很清楚;眼眸微微向右,握刀的對象讓淨火眼瞳裏有一絲出乎意料,“女人?”

“稀奇嗎?‘淨火’先生?”堪稱美麗的女性臉孔微微帶笑,卻散發著興奮和不亞於他的殺氣。

淨火頭一偏,同時抽刀格擋,一顆狙擊彈應聲彈開。他迅速翻身後跳躲過了下一顆,電子眼開始迅速尋找狙擊手可能伏擊的位置。

一刀,一劍,一槍,三個人:“好大的陣仗。”

“這是對‘淨火’這個名字的尊重。”手持長刀的女性追擊而來,擋在他和錢金石中間,淨火注意到她的腰間同樣配置著一把短刀。

“師父!”小舟聽見槍聲,沿著被破壞的車輛氣喘籲籲地跑來,把錢金石從地上拖起來。“師父你醒醒!”

淨火看了一眼這對師徒,眼神一黯,重新舉起了武器。

“趕緊把他帶走!”無聲鈴側頭對小舟說。錢金石勉強睜開眼睛看看救了自己的兩人,尤其是無聲鈴,然後咬牙挎上小舟的脖子蹣跚著離開。

紅黛,你到底要做什麽?

腦子裏隻來得及閃過這一個念頭,他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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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先把他讓給我嗎?”無聲鈴對另一個人說道。裹著修身行動製服的殺手將長劍反手背負,做了個“請”的動作,無聲鈴轉而對淨火說,“因為某些原因,我需要與你單獨‘談談’,希望你不要介意。”

淨火頷首,卻皺起了眉頭:“不知為什麽,你讓我覺得有些不愉快。”

無聲鈴笑了,長刀隨身形一躍而起,劈砍而下:“那倒讓我覺得很愉快!”

她的攻擊從不曾因為男女的生理差異而有所保留,敏捷靈活中又不失剛猛,無論速度與力道在淨火麵前都不落下風。淨火很快就掌握了無聲鈴的節奏,轉而反守為攻。無聲鈴立刻與他攻守交換,防守細膩毫無破綻。

兩把相似的武器在攻防中你來我往,摸索對方的套路,淨火的攻擊越發淩厲且憤怒,最終抽出了腰間的短刀變換為雙手武器。

“你在模仿誰?”當他看到無聲鈴亦同樣以長短雙刀應敵,終於忍不住從牙縫中擠出這個問題。

無聲鈴以反問作為回答:“到底是‘誰’在模仿‘誰’?”

她將身體柔韌地向前延伸且壓低成漂亮的弧線,短刀上、長刀下切割淨火的下盤,跟對方幾乎同時啟動外骨骼,在空中追上對方反手揮刀,左手畢右手追,時機抓得相當準確。

觀戰的年輕殺手禁不住輕聲咋舌:“這女人,相當難纏。”進而握緊劍柄,“不過,也就到此為止吧。”他飛速地接近戰圈,加入到纏鬥中。

“很抱歉打擾你們,但我也有我的任務。”他說。

無聲鈴雖然意猶未盡,也隻能不太甘心地“嘖”了一聲,輕呼了一口氣,在通訊裝置裏說了一聲:“掩護。”耳機裏傳來回應:“了解。”

“雖然不知道你的任務是什麽,不過我的目標是活捉。”無聲鈴說。

“一樣。到底分給誰還是等先打敗了他再說吧。”

現場的兩個人達成一致,倒讓淨火失笑:“說得好像可以實現一樣。”遠處有警笛呼嘯而來,他將長刀倒提立於身前,“現在該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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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黛讓司機將車開到了甘拭塵的別墅,獨自一人,坐在車裏無聲地痛哭。

她並不是沒來得及問曲文奪為什麽,而是不敢。這麽多年,她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她如此痛苦,卻又在痛苦之中懷著一絲快意,然後被這快意折磨得更加痛苦。

“你不怕他將來會恨你嗎?”

“我沒得選。”

你看吧, 我說得沒錯吧?你的孩子恨你!什麽叫沒得選,你明明就選了!選擇拋棄我們的就是你啊!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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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拭塵在陽台上看到紅黛的車一直停在那裏,司機和助理早就離開了,但主人並沒有下來。直到無聲鈴到來,輕輕叩擊車窗,為她拉開車門。下車的紅黛察覺到視線,仰臉看到了他,揚起唇角打了個招呼。

若無其事的模樣,同往常的紅黛並無不同。

甘拭塵知道她紓解情緒的方式,但從不打擾,亦從不同情。因為每一次過後,她都變得更加善於吞噬痛苦和切割情緒,變得更加殘忍,且美麗。

“是這世上最狠毒,也最堅韌的花啊。”

回到起居室,紅黛二人剛好走進來。無聲鈴對他微微彎了下腰:“老師。”

“現在知道叫老師了?!”甘拭塵斜斜地站著,手裏一根長棍支著地,不忿地看著她:“武鬥館裏是怎麽對我的?拿刀指著我的喉嚨,你很敢嘛。”

無聲鈴臉上並沒有恐懼之色,老老實實回答:“畢竟能指著老師喉嚨的機會,不會再有了。”

紅黛發出一聲嗤笑:“我的天呢,你是怎麽混到這個份上的。”不給甘拭塵辯駁的機會,她說回正題,“就像我剛才在電話裏說過的:這個‘淨火’的複仇隻是個幌子——他同義海絕對脫不了關係。看來,我們又要合作了。”

無聲鈴一方與淨火,三個對一個,一時之間誰也無法了結誰,拖到被治安局重重包圍,雙方都不得不及時抽身撤退。

而“淨火”這次的出擊,使甘拭塵與紅黛的目標重合了起來。

“他這次要殺的是誰?”

“錢金石。”無聲鈴回答道,“治安局警探,趙享載的戰友。老師或許有殺他的理由嗎?”

人形的貓科,真正的淨火,拿手指撓了下腦門,一臉茫然地問:“錢什麽,誰???”

紅黛哈哈一笑,攤開兩手說:“看吧,這就是真的和假的區別——那些閑雜人等,他連記都懶得記!”

甘拭塵歪頭想了一會兒,指指紅黛:“這是誇獎嗎?是誇獎吧?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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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又讓我撤退!”阿虎對“K”怒吼著。將覆蓋著皮膚的超薄合金摘下來扔在一邊,一抬手用刀削去了半邊沙發,燒灼痕跡在地毯上延伸,“兩次了!‘淨火’怎麽可能失敗兩次!”

“這不是失敗,阿虎,這是策略。他們察覺到我們的目的並且提前防備,就證明在合作對象裏有人泄露了消息。”“K”平靜地說道。

“我們需要蟄伏,直到把這些耳目都清除幹淨。”

“把他們全都殺光不就好了!”

“K”走過去攏住阿虎的臉,眼睛裏散發著奇異的光:“你別忘了,我們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那些害他死得那麽淒慘的人,不應當有如此仁慈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