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朝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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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鈴鈴叮鈴鈴——

長命鎖輕搖慢晃,催促著離魂之人歸來。

“我苦命的阿一,我苦命的兒啊……”

婦人的哭聲一陣接著一陣,同鈴聲化作招魂幡一般:“我的阿一啊,你才十歲啊,怎麽忍心拋下母妃一個人離去……”

有人在勸:“貴妃娘娘您莫要激動,這位笑塵子道長說了,有他在殿下一定會醒來的!”

另一人也勸:“愛妃,我們的阿一定會平安醒來的,來,聽朕的話,莫要再打擾到老道長施法了。”

周遭的聲音噪雜得像一鍋粥。

唯有長命鎖的鈴鐺聲始終不急不躁,牽引離魂之人回歸軀殼。

“天地自然,穢氣分散。洞中玄虛,晃朗太元。八方威神,使我自然……”老道士半眯著眼,碎碎念。

“凶穢消散,生者歸來——”

吹拂起的帳簾下,衣輕颺倏然睜開雙眼。

最後這句卻錯了。

該生者未生,卻是凶穢歸來。

眼下這軀殼內的人,是衣輕颺,也不是衣輕颺了。

他睜開尚有些空洞的黑眼,第一眼便瞧見湊到他頭頂來的老道士。

老道士笑塵子頂上簡單綁著道士頭,一身灰布道袍,風塵仆仆的模樣,瞧見他睜眼,仍是笑眯眯的,雙手攏在袖子裏,任誰也辨不清那雙笑眼裏的情緒究竟如何。

師父。

衣輕颺睜眼便下意識喚出這一個詞。

他也的確喚出了,隻是開口的聲音有些啞了,隻用小孩子的語調奶裏奶氣地發出“嘶”,後麵全卡在了喉嚨裏。

笑塵子眯起的眼睜開,神色便像冷了下來,開始仔細端詳小孩的臉,視線忽在他眉心那一點胭脂紅痣停了一停。

很快,老道長又眯回了笑眼,攏手向後恭敬地一退。

“貧道恭喜陛下和娘娘,七殿下可算醒了。”

等得著急的皇帝與貴妃隨即擁了上來,皇帝爹扶著貴妃娘的肩,貴妃娘的眼睛都哭腫了,摟起榻上仍在發懵的心肝寶貝便一頓親一頓蹭。

“我的心肝喲,我的命中小煞星喲,可算是知道醒了,一昏過去便是三天三夜,要急死母妃了知道不知道?”

太久沒有過這種與人親密貼近的經曆了,衣輕颺整個人都懵呆懵呆的,身體漸漸能為自己控製,便感到整張臉都被親得濕答答的。

皇帝爹勸阻:“行了行了,快別蹭了,阿一都快喘不過氣了。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兒子,光讓你一個人親了,他爹連抱都還沒抱到呢。”

貴妃娘說了:“我生的兒子當然先讓我抱,有本事你自個兒生個去!”

皇帝爹道:“你又來了,又來了,朕說不過你!”

貴妃娘哼道:“那是因為本宮有道理!”

衣輕颺就看著這對當今天下最尊貴的夫婦倆,拌著當今天下最幼稚的嘴,他空白一片的腦子先鑽出一個問題。

——這倆奇葩是誰?

哦……這熟悉的拌嘴方式。

他漸漸想起,這是他已近百年未再見過的親爹親娘無疑了。

腦仁突突地抽疼,衣輕颺扶著腦袋瓜子,兩世記憶的混雜讓他一時難以辨清誰是誰。

他這是,傳說中的重生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再三確認這不是死前的夢,而是自己真的重生後,衣輕颺生出些慶幸。這時的他還待在皇宮,還能聽見奇葩爹娘的各種無理由拌嘴,他甚至連清都山的門都沒進……

換言之,他上輩子搞砸的所有事,這一世都還沒來得及發生。

衣輕颺抬起手心看了看,小孩子的手白嫩嫩脆生生的。他小時候嬌生慣養,從不像一般人家的小孩被迫早早扛起生計的重擔,這手也因此嫩得跟豆腐一樣,一戳便要破了似的。

過了很久,適應了這個身體的現狀後,衣輕颺才朝那對夫婦發出奶糯糯、稚氣未脫的一聲:“父皇,母妃。”

“誒!阿一!”

夫婦倆眉開眼笑,貴妃娘高興一撒手,終於讓皇帝爹得到機會,如願以償地抱上了寶貝小兒子。

——

大魏長平二十年春,帝王第七子病重,昏迷三日未醒。

帝王與貴妃心急如焚,廣尋天下能人異士診治,惜無果而終。

直至一日仙山道士登門拜訪,言能使七殿下轉醒。帝王貴妃親迎其入內,不出半日,七殿下果然痊愈。

——

“道長,您看咱們阿一這命數……”

貴妃倚在小榻上,蹙著好看的眉頭,穠豔如畫的一張臉寫滿愁思。衣輕颺便是繼承了他母妃這一張臉,打小時候起便任誰看了都心生疼愛。

“您啊別著急,這命啊,天生就注定了的,急也急不來。”

笑塵子依舊是那副笑模樣,煞有介事捋著白須,笑中有深意地閑看了一眼坐在貴妃身旁的小殿下。

衣輕颺正在擺弄胸前掛著的長命鎖,垂著臉,神色是懶得做出任何表情的淡漠。

貴妃懂了老道士眼神的示意,喚來宮女牽著小殿下到外麵去走走。

“殿下乖,跟奴婢來外麵吃點小點心好嗎?”宮女彎腰哄小衣輕颺,“有您最愛吃的玉露團呢。”

衣輕颺對接下來他師父要對母妃所講的話再清楚不過。這對話是無論如何都會發生的,與其想怎麽阻止師父帶他入清都山,不如先想想怎麽裝好一個正常的十歲孩子。

衣輕颺歪頭思忖一會兒,很快抬頭,淡漠倦怠的神色迅速被一副天真乖巧所換上。

“好呀,宮女姐姐,”衣輕颺軟糯糯點頭,“我最喜歡吃玉露團了。”

扯他大爺的鬼。

衣輕颺心道,我連玉露團是個什麽東西都忘了。

這也不能怪他,畢竟活太久了,幹的缺德事太多了,衣輕颺選擇性遺忘了很多他認為無意義的事情。

譬如他親生爹娘的麵孔,譬如他幼時愛吃的東西,又譬如……很多很多與他相關的人,是怎麽死的。

隨宮女出年代久遠的大殿門檻時,他費勁地扶門跨出,忽然覺得自己不是腿還太短的孩童,而是已步步蹣跚的老人。就好像他的皮囊重生了,靈魂卻早已死在很久遠的一個下午。

笑塵子眼見小孩離去,這才收斂了笑模樣,端正了神色,對著一旁焦急憂慮的貴妃開口:

“我接下來的話,您可坐穩了。貧道測算幾遍,七殿下這命還是如此,貧道有生以來還未曾見過這樣艱難的命數。”

貴妃更急了:“究竟如何一個艱難法,道長您快說啊!”

笑塵子闔眼,緩緩道:“天煞孤星,不僅與其親近者難有好結果,自身也隻怕難得善終。最晚,活不過……二十歲。”

玉露團是一種奶酥雕花的宮廷點心,隻需輕輕一咬開,內裏的凍酥奶油便流開在嘴裏。

衣輕颺一個人捧著一盤子玉露團,一麵心裏盤算這輩子如何擺脫師父,好遠離清都山這個是非之地,一麵百無聊賴地咬下一個團子。

忽然,他眼眸動了一動。

這就是他以前喜歡吃的點心嗎?

果然……不錯誒。

事實證明,隻要是個吃貨,無論過去多少年,吃貨的本質仍改不了。隻花了一盤點心的功夫,衣輕颺就從剛剛重生的戾氣中走了出來,邊悠哉哉地翹起二郎腿,邊嘴巴不停歇地塞點心。

解決完一盤,正對著其他點心挑挑揀揀、無從下手呢,宮女便走了進來,說:“殿下,貴妃娘娘喚您進去,說有事與您商議呢,陛下也下朝回來了。”

好吧。他師父效率可真高,怎麽就不多說會兒呢?

忽悠人可不得越往壞處說,效果越好?

衣輕颺拍掉點心渣,小短腿夠不著地麵隻好跳下。他背起手煞有介事往外走,注意到宮女似笑非笑的眼神,衣輕颺才想起自己還是個十歲小屁孩,不該這麽大爺似的走路。

衣輕颺低頭,調控了一下自己的表情。

“咳咳。”他彎起嘴角,旋即跟個傻白甜的小奶狗一樣,一臉天真爛漫、不知歲月這把殺豬刀為何物的表情走了出去。

進到正殿裏,氣氛卻格外的凝重,貴妃和皇帝臉上滿是愁雲。

又見到小阿一那副傻白甜、極欠世道抽他一大嘴巴子的表情,貴妃眼眶一紅,慈母心泛濫,又開始往外湧出嘩嘩的淚。

貴妃開不了這個口,隻好皇帝爹來做這個惡人。

大人都是很有心機的,皇帝爹先問阿一:“今天禦膳房做的玉露團好吃嗎?”

衣老大爺配合他作古多年的皇帝爹演戲,小傻白甜似的點頭:“嗯,好吃極了!”

但這也是實話,他沒嚐之前還不知道這玩意兒這麽好吃。

皇帝爹循循善誘:“所以,阿一想不想今後一直吃玉露團呢?”

小傻白甜接著點頭:“想吃!”

皇帝爹指指笑塵子道長:“這位道長爺爺……”

笑塵子咳了一聲,皇帝爹馬上改口:“道長師父……這位道長師父門派裏有好多好多的玉露團可以吃,不止玉露團,什麽想吃的點心都有。”

“阿一隻要拜了師父,跟他去了那兒,不止可以活到長命百歲,而且想吃什麽就吃什麽,也再沒有你母妃成天到晚嘮叨你了……”

貴妃瞪了一眼皇帝,眼圈卻又紅了一圈。

衣輕颺心裏一哂,就在這兒可勁忽悠我吧。真當小孩好騙,上輩子自打上清都山,別說點心了,就連點心渣兒都沒瞧見。

那山上吃的都是些什麽?別說點心渣兒,連點油水都見不著,年年月月清湯寡水的,好好的一個無肉不歡的孩子都給人養成大白菜啦!

別說肉吃不著,一天到晚稍微……稍微做錯點事,還得挨大師兄多少頓戒尺炒肉啊?

想到這兒,居然真讓衣輕颺成功擠出點眼淚。有了這點眼淚,他便更有了哇的一聲哭出來的勇氣,嚶嚶嗚嗚,淚珠子開始不要錢似的掉。

“不!我不要離開父皇,不要離開母妃!嗚嗚我不要點心,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待在父皇母妃身邊!”

不是衣輕颺自吹自擂,他這嚎得,可真是聞者落淚見者傷心,戳準了天下一切苦心父母的防線可勁兒地哭。

“求求你們不要趕阿一走,阿一錯了,阿一以後一定做個聽話的乖孩子嗚嗚嗚……”

“父皇母妃,嗚嗚求求你們,不要趕阿一走好嗎……”

皇帝爹被他成功攻占防線,讓這眼淚一流就心疼得不得了,抱起小兒子哄:“好好好,不走了不走了,我們沒趕阿一走,阿一永遠都是父皇母妃的好孩子。快別掉淚珠子了,哭壞了身子可怎麽辦,這大病才剛剛痊愈……”

這會兒工夫反倒是一直在嗚嗚咽咽的貴妃娘收起了眼淚,鐵起了心,一把將小衣輕颺從他爹懷裏揪出來。

“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不許哭!給我收起你的眼淚,以後離了爹娘還是這副哭哭啼啼的模樣,哭給誰看?誰看了還會像父皇和母妃一樣心疼你呢?”

貴妃給自己說得眼又一紅。

這倒叫衣輕颺拿不穩是哭還是不哭了。他裝模作樣地抽噎,偷偷拿漂亮的一雙眼睛觀察他娘。

貴妃這回咽回了眼淚,她得為她兒子未來做打算,光哭有什麽用,光哭就能活過二十歲了?

貴妃將臉板起,心一橫,說:“你必須得跟著師父走,去仙山上修行,不止將來長命百歲,有福氣甚至能得道成仙,以後給你父皇和母後掙好大個臉。”

“阿一,聽母妃說。”貴妃認真地握住小兒子瘦削的肩膀。

“笑塵子師父跟我們說了,你有那道緣,也有那慧根,這福氣已經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幾輩子都求不來的事了,母妃也不想把你永遠困在皇宮這小小的一座城裏,你懂嗎阿一?”

衣輕颺望進他娘的臉,竟一時連裝模作樣地假哭都忘了。

他從不覺得這是種福氣,可他娘說的一點是對的。

上輩子,自打離了父母的那天起,他時時刻刻記得他們的教誨,從不輕易在他人麵前哭哭啼啼,從來昂首挺胸努力做個男子漢。

也因為,再也不會有人像父皇和母妃一樣心疼他了。

忽然想起什麽,衣輕颺一頓,擦去了眼角刻意擠出的濕潤。

在那個人麵前,他是哭過好幾次的。

他……心疼嗎?

衣輕颺想,或許自己才該心疼他。多麽傻,為一個將來害死了他的人心疼。

——大師兄,多麽傻,為一個將來害死了你的人心疼。

不值當啊。

衣輕颺閉了閉眼,發覺哭已經對他娘不管用了,索性膝蓋一彎直挺挺往地上跪了下去,梗起脖子便說:“孩兒不會離開父皇母妃的!父皇母妃若執意要趕孩兒走,孩兒便跪在這兒一直不起!”

皇帝爹驚了一驚:“不得了,阿一長大了,居然威脅起我們做爹娘的了。”

笑塵子樂嗬嗬道:“是個有氣性的孩子。好徒兒呀,你就別強了,應了師父吧。”

貴妃瞟了一眼地上跪著的自己心肝寶貝,和衣輕颺同款的漂亮臉蛋上卻淡定至極。

她慢慢用手絹擦幹眼淚,纖長的指尖輕飄飄指向旁邊兩個侍衛:“你倆過來——對,就你倆,把七殿下給本宮親自抬到宮外麵去。對,抬,抬到笑塵子師父的……”

笑塵子笑眯眯接話:“貧道在宮門外拴了頭老毛驢,剛喂過半筐煮熟的包穀,力氣正大著呢。”

貴妃指指地上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的傻狗兒子:“來人,把殿下給本宮抬上他師父的毛驢,捆上繩子,綁到山上去!”

衣輕颺發覺不對,開始大聲嚷嚷,以此反抗二話不說、真的把他往肩上一扛就往外大步走的侍衛:“娘!您是我的親娘誒!您不能這麽對我!”

貴妃在殿裏大聲回他:“就是因為是你親娘,才要這麽對你!”

說完,剛剛話語還強硬的貴妃一回頭,依進皇帝的懷裏便低聲抽噎了起來,不敢再往外看,生怕自己後悔。

若再看一眼,她怕自己就知道這一眼是永別了。

笑塵子邊跟著侍衛走,邊無視衣輕颺的哭嚎,樂嗬地跟他搭話:

“好徒兒別著急,師父等會兒給毛驢背上搭個厚墊子,保證一路穩穩當當的,回去見你大師兄!”

作者有話說:

雲倏:這是個什麽東西?

笑塵子:給你搶回來的小童養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