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施霓聽霍厭說完北征時發生的一切,尤其得知那新進京的美人竟名喚明珠,一時錯愕又不解。

熟悉的名字,一聽便是故人。可兩人昔日在西涼時並無任何的仇怨隔隙,施霓想不明白,明珠何至於會對自己用此下作手段。

在雲宮發生的一切,該是她們所有被選中的女孩都不想回憶的晦暗過往。那些仿若無止境的被逼喝下的苦藥,一舉一動體態被迫持起的嬌豔嫵媚,無一不在提醒著她們,這副被嬌養的一掐能出水的身子,根本不屬於她們自己。

對於這些,施霓諱莫如深,即便已和霍厭彼此真心交付,也介意地不想提及。

而她怎麽也想不到,同樣遭受過這些經曆的明珠,居然會下手準狠地精確尋到她的脆弱處,借這個漏缺,妄行離間她與將軍的關係。

連字跡都能模仿亂真……想想便知其心可怖。若非將軍當真對她用情至深,恐怕鐵證之下,她根本連開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便會被釘上不知恥辱的名聲,逐出將軍府去。

大梁男權社會,女子過活多麽艱難,而明珠汙給她的更是最為嚴重的不貞出牆之罪。

想想昔日裏明珠自詡為姐妹的情狀,不免覺得薄涼又好笑。

她略微沉吟,抬眼再次看向霍厭,“我想看看明珠帶來的那些書信,可以嗎?”

聞言,霍厭神情微斂,而後安撫地往她背脊上輕拍了拍,心懷愧疚地開口道,“我開始氣結,沒忍住撕了兩張……還剩三封。”

“在哪?”?

霍厭默了下,伸手指向書架最上排一個掛鎖的實木盒。

施霓目光隨著看過去,起身便想去拿,霍厭把她攔住,喟歎了口氣後主動起身,替她將東西拿了過來。

“這些。”霍厭遲疑遞過去,目光微晦。

把信紙緊緊拿在手裏,施霓凝目仔細究研其上的文字,一行掃過,先不論內容,就看上麵字跡竟是連她平日裏落筆習慣於何處深、何處淺都模仿到位,不禁背後一瞬發涼。

這臨摹的本領本該算天賦,卻被動了歪心,成了害人的幫凶。

施霓看了霍厭一眼,叫他湊近些,而後食指落在一個文字上,說道:“這偽信之人的確本事強,可他卻忽略了一處。他必然是看過我書寫或是曾經的書信,才有臨摹的範本,可是縱然他看過再多,也不能保證偽信時所用的每個字都曾於範本見過,譬如這個字。”

話語頓了頓,施霓示意霍厭去看,繼續又說:“若照平常人的習慣,這個字大概都會這麽寫,可我卻因自小握筆姿勢並不十分標準,故而總會下意識地把鉤畫長成橫,這便是他百密一疏所露的破綻。夫君若不信,可隨我回房間看我先前的落筆。”

她平靜言述,眼神坦**。

霍厭看了她一眼,伸手直接從她手裏把信抽出,而後當著她的麵撕扯個粉碎,像是借此來表示態度。

“不看。你說的,我都信。”

他拉過施霓的手,往自己臉上貼,態度認錯誠懇,“是不是心裏還沒徹底出氣,霓霓再打我兩巴掌,實用點力氣?”

施霓哼了聲,才不肯叫自己憑白再手疼一回,自己那點小勁打在他身上,簡直跟撓癢癢無異。

想了想,她還是理智占主要地言道:“明珠計詭,將謊話圓得閉合,怕是任再聰敏的人也會上一時的當。”

霍厭罕見地放低姿態,當下粘著施霓,懷摟不肯放,“若不是正好趕在我氣頭之上,我萬不會叫她尋了這個空子。”

“氣頭之上?”施霓問。

霍厭艱澀開了口,“那時我才跟拓跋稷會麵不久,他說了些故意激怒我的話,我當時沒了理智,真的快要醋瘋了。霓霓,我一世英名遭這個侮辱,都是因心牽著你,我知道我回來後不該冷著你,可我就是控製不住地想發脾氣,想鬧你,煩你,我其實自己也討厭那副樣子,可我就是控製不住……我想象不了他圍著你轉的畫麵,嫉妒得想殺人。”

施霓感受到他胸膛之下驟然加速的心跳聲,微微歎然,“若隻是為我,夫君何至於這般,夫君有的,三王子從前沒有,以後更不可能。”

聲音弱下,她捧著霍厭的臉輕輕言道:“我是你的……夫君究竟懷疑什麽?”

說完,腰窩被一溫熱大掌驟然收握,頸窩更是被吐息繚弄得直發癢,聽他語氣發沉地開口,“霓霓,我想知曉你過去的一切……”

施霓抿唇,僵持未言。

不聞答複,霍厭心頭雖有幾分情緒波湧,卻再不敢像先前一般衝動。

於是他沒再堅持催促,隻放柔聲音試圖和她商量著說:“我不想從別處去打聽關於你的事,隻想等你自己願意來跟我傾訴。但霓霓,我不會再迫你做任何事,你若真不願提,我們可以一輩子不說,隻是我怕你辛苦。”

“那……那你再等等我,我現在還沒準備好,更不知道要怎麽說。”施霓將頭垂低,對於之前的事,她還是逃避更多。

“好。”

霍厭果斷應下,看著自己的姑娘此刻神情憂傷,他整顆心同時也被揪緊得難受。

她避之不及的過往,霍厭不明,可不難猜出的是,他的霓霓曾經一定受過太多的委屈。

躬身疼惜地吻了吻她的發,霍厭再次鄭重言道:“叫你受冤的人,我不會輕易放過。”

施霓眼睫一顫,“夫君要如何做?”

“奸惡之人,何有存世必要?我不親手除她,是怕髒了手,此事便交由屬下去辦吧。”

察覺將軍殺意的明顯,施霓沉吟片刻,而後拉了下他的衣袖,輕輕說道:“我生來便被算命之人言說命輕,恐承不住因我而致的命殞。明珠可惡,將軍便放她於上京之內自生自滅吧。”

霍厭本不信命格一說,可施霓的話又叫他不得不重視,於是顧慮著言道。

“不殺,便就叫她受折半輩地活著。敢欺辱吾妻,這是她罪有應得。”

……

得知明珠被趕出先前院落,又被穿著兵裝的一眾士兵帶進了刑衛司,以間諜之名收押,珍兒實在害怕至極,生怕下一個遭難的就是自己。

幸好無人知曉她和明珠的姐妹關係,她又把自己擅臨摹的本事掩藏得無人可知,這才勉強暫時免了禍事。

可她不知明珠若真的被動刑,會不會把自己供出來,思及此,珍兒拿出事先從明珠那裏要來的引情散,決定來個一不做二不休。

恰好兩日後趕上府中舉宴,程夫人身邊的方嬤嬤一生未嫁,勤勤懇懇侍主三十餘年,在將軍府倍受敬重,眼下她整十知天命的生辰,程夫人非常重視地非要擺幾桌席麵,並叫府中人不論是主是仆,都同道來慶一慶。

各院難得的熱鬧,珍兒更覺這是不可多遇的好機會,借著人多雜亂還可以為她掩蔽,即便下藥也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為了謹慎起見,她事先已在霍厭的茶水裏放了些許無色無味的苣粉,此物不過尋常食材,沒什麽可引疑,可無人知曉的事,此物看著平平無奇,卻屬性極烈,被用作於催情散的引藥。

珍兒想,隻要事成,到時再借機把場麵鬧大,叫霍厭抹不開臉麵,自己便唾手可得眼前榮。即便退一萬步講,自己沒能受寵,但橫插根刺隔在施霓與霍厭之間,她也覺得痛快。

不爭一爭,又怎知自己就做不得人上人呢?有時心頭漫生的恨意真的沒有緣由,當你足夠嫉妒一個人時,你一定會恨她的所有。

隻是珍兒不知,因著施霓早間吩咐好的提高警惕,阿降早已於暗中監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看著珍兒避開人鬼鬼祟祟繞來前堂,又拿著藥粉在主桌上撒了一圈異物,於是阿降趕緊趁她離開不久,近宴挑下還未溶解完畢的粉塊,之後小心挑揀在手帕裏,帶回去抓緊給施霓回話。

施霓擅辨香,當初第一次與霍厭拉進距離,也是因為她顯誠地想出妙計,忙大軍走出密林迷障,眼下,她這平日裏用不上的本領,居然再一次顯了用處。

“竟是引情……”施霓輕易聞出,一時擰眉驚詫出聲,隻是顧慮阿降還在,便沒把這話說得完整。

是引情散。這並不是尋常易得的**,而是雲娘娘昔日間自調而成的藥力極強的厲害邪物,即便再理智自控力強的男人,隻要沾染分毫都可徹底失了清明,繼而誘發身體裏壓抑最深,最想釋放的**與惡。

可這藥從何而來,知曉這邪物藥方的,除了雲娘娘,便是被其選中的前三人。

電光火石間,施霓忽的聯想到明珠身上。

明珠會配此藥,更是原本就對她存了陰毒心思,所以難防珍兒不會和她裏應外合,吃裏扒外。

更或許,吃裏扒外這詞並不合適,究竟誰是裏,誰是外,眼下似乎並不十分明晰。

一旁阿降看施霓忽的表情凝重,還以為這藥粉是什麽毒藥,以為珍兒當真起了歹毒心腸,嚇得背後直冒冷汗。

“姑娘……珍兒竟當真敢如此膽大包天,也不看看這是在何處,她敢在將軍府行凶,當真是不想活了不成?”

“她不敢。”施霓將盛粉末的手帕放下。

引情藥隻會誘人犯忌,將心欲數倍誇大,給人以極致難抵的快意,可於身體卻並無損害,不然雲娘娘又怎敢將此藥細調,多年暗戳戳地用在西涼王身上。

而且,更重要的一點是,若叫此藥起效還須有藥引。

若不提前半日服下苣粉,即便吃飲下再多的引情散,也根本不會外顯任何異樣。

所以珍兒才敢大範圍地撒藥,因為她確認,該服苣粉的人,已經被種下了引。

“將軍呢?”施霓忽的開口。

“方才剛從府衙回來,現在應是去了東屋幫夫人忙乎擺宴的事。”

方嬤嬤好不容易過次整十生辰,施霓實不想因為珍兒的惡意破壞,攪得老人家盼了好久的日子混亂過去。

而且,此事很容易叫整個將軍府都丟了臉麵,思及此,施霓立刻穩住心神,知曉眼下不是挑明情況的好時機,處置珍兒,她定要來個人贓並獲不可。

心頭忽的閃過個主意,於是施霓立刻吩咐阿降道。

“宴席都擺得差不多了,再做新的熱菜定是來不及,你去吩咐廚房多擺幾個糕點盤,再加上果盤,然後圍著席麵放上一圈,快去。”

“是。”阿降立刻應下。

……

正堂內,氛圍漸熱鬧起來,小輩們紛紛給方嬤嬤說道討喜的賀詞,把嬤嬤逗得不忍開懷,就連霍厭也放下平日裏不苟言笑的端持模樣,為從小看他長大的嬤嬤躬身敬酒。

為主家如此看重,這是為婢者所受最高的尊崇待遇,更是暖人心脾的比心關懷。

一輪敬酒完畢,大家便開始閑語著動筷。

霍厭剛想夾口魚肉吃,施霓卻立刻輕咳了聲提醒,“夫君,我想吃肉。”

“魚肉嗎?那我給你挑挑刺。”

仔細挑完,夾起放進施霓的碗裏,他便又想去吃另一旁的羊肉丸子。

“那個我也想吃。”施霓再次出聲。

霍厭看過來一眼,寵溺地笑了笑,而後親手喂給她,“小心燙。”

施霓吃得心安理得,擦擦嘴,又抬手指了指靠裏位置汁香四溢的紅燒肉。

“夫君幫我夾一下?我夠不到。”

“行。”他沒絲毫不耐煩地盡心伺候著,夾過來後看施霓再次大口吃下,不禁笑問,“吃得這麽香,怎麽感覺像是受了餓?”

聞言,施霓立刻瞪過去一眼,心想他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都不知道自己這是在為他試毒!

“夫君餓了嗎?”施霓忽的問道。

霍厭一聽,這才意識到自己坐下半天,居然還沒吃下一口菜,於是點了點頭,“聞著魚肉的味道不錯,我試試。”

“不許吃!”

施霓攔住他的筷子,而後親手夾了塊水果放在他麵前的餐盤裏,麵無表情地說道,“魚肉腥,夫君若餓了,便吃塊水果來壓一壓。”

霍厭垂眸,當下若有所思。

他何其機敏,幾乎立刻意識到施霓的異樣,“霓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施霓避過人又壓低聲音,看著他問道:“嗯,是有個事……夫君幫不幫我?”

霍厭目露重視,“什麽?”

“幫我捉賊!”

……

霍厭根本沒有吃桌上的主菜,全程下來總共就吃了兩口施霓夾過來的點心和水果,所以施霓自然放心,他壓根沒中那邪招。

宴後,霍厭原定是回書房,所以施霓提前安排了個身形和霍厭相似的府兵,叫其穿上霍厭的衣裳,幫忙作局。

而她與霍厭坐在廊亭裏靜等,期間說了自己的猜想和誘賊的主意。

不想霍厭聞言一嗤,“你倒把我豁出去了。”

施霓眨眨眼,語氣無辜,“怎會呀?那又不是真的夫君,隻是選了一個頂替者進去嘛。”

霍厭麵無表情,幹扯了扯嘴角,“你們西涼人,除了你,沒一個好東西。”

“夫君這誇人的話,怎麽比罵人的話還難聽……”施霓有些無言。

霍厭被她瞪看著,隻得被迫找補,“他們有多討人嫌,你就有多討我喜歡。這樣說行了?”

施霓表情也傲嬌上了,“勉勉強強吧。”

兩人如此一言一語地逗笑了兩句話,這時,書房那邊果然傳來不小的動靜。

兩人起身準備過去,木門從裏被一下推開,出來的府兵早褪下偽裝時穿著的衣袍,現換作自己的黑色兵服。

隻見其麵容嚴肅,手裏押著個衣衫不整的女子,不是珍兒是誰?

“施霓!你個賤……”話還沒說完,她嘴巴就被堵住。

於是隻留目光繼續恨恨妒怨。

珍兒明顯早知將軍宴後會來這,所以提前退席藏了進去,隻等時機一到,做困獸之搏。

可怎料,進去的根本不是霍厭。

收了眼,霍厭擰眉開口:“是我幫你處理,還是你自己來?”

施霓想想說,“先把人壓下去關起來。今日是嬤嬤的生辰,我不想生了晦氣。”

“都聽你的。”霍厭揮了揮手,府兵聞令立刻照做。

事情到這裏,原本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霍厭卻忽覺一陣頭眩,連帶胸口也燥熱得慌。

看其情狀,施霓不禁心頭一驚,這竟是藥後的反應。

可怎會如此?他明明沒吃桌上的菜啊。

霍厭手扶著一旁的柱子,像是被氣笑了:“霓霓叫我來配合你演戲捉賊,結果現在把自己夫君都賠上了,這買賣你賠不賠?”

施霓一臉歉意和困惑,“我給夫君夾的點心和水果一定是沒有問題的呀,怎麽會……難不成是餐具的問題?”

霍厭一把摟住她,喉嚨裏瞬間幹得要命,就隻想貼著她來解涼。

他出聲渾啞,隻片刻間,呼吸都徹底熱起來了。

“霓霓,我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