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西涼、大梁地緣相毗鄰,數十年來,兩國邊境摩擦不停,彼此虛實試探。

年初時,西涼王拓跋弘親自點撥近十萬將士,意欲一口吞掉大梁邊域重城——赤封,原本是十拿九穩的一仗,卻因為大梁鎮西大將軍霍厭的千裏馳援,而致戰局一瞬扭轉。

霍厭,大名鼎鼎的冷麵閻羅,有他威震在北,大梁皇帝才能在上京城高枕無憂地聽樂賞舞。

而西涼王拓跋弘輕敵在先,激進攻城在後,最終折兵慘重,甚至胸口受箭險些丟了性命。

同時這一戰,也幾乎將西涼大半的家底透了個空,至此,西涼再無反撲大梁的機會。

……

三個月後。

西涼皇宮內院,眾位妃嬪麵色懨懨圍守在拓跋宏的塌前,心憂王上病情。

太醫診斷,此症為急火攻心所致,需靜心調理,否則先前王上在戰場上所受的箭傷,恐有複發的風險。

床榻邊,不知是哪位娘娘半啜半泣地怨了句:“大梁來的那個殺千刀的鬼閻羅!簡直欺人太甚!傷了我們大王還不算,竟又趁虛而入,一連奪走我們邊域三座重城,他是不是要打到濰垣來才肯罷休!”

濰垣,是西涼的都城。

此話一出,眾人神色各異,女眷們皆麵露憂色,而在坐眾位王子則是憤憤不甘。

正躺在床塌上虛弱地半闔著眼的拓跋宏,聞言更是猛烈地咳嗽了兩聲,連帶胸腔劇烈震**。

“父王!霍厭那廝實在欺人太甚,他真當我們西涼男兒都死光了不成!兒臣願率五萬精兵,前去殺殺他的銳氣!”

大王子拓跋川一手拊胸半跪在前,發誓要將霍厭的頭顱提到殿前,一雪恥恨。

可這話若放在三個月前說,當然是振奮人心,鼓舞士氣,可如今十萬西涼精銳將近一半折損邊關,幡旗蒙塵,士氣低沉,何來鬥誌再去背水一戰?

更可況,霍厭在邊關挫銳師,占重城,還一挑二擊敗西涼名將虎臣,威名震震早已至令人望而膽寒的地步。

如此,再戰恐是徒勞。

聞言,拓跋宏虛弱地撐起身,手指顫顫地往下指:“糊塗!霍厭勇武無敵,六國難逢對手,你欲去伐他,憑何?非但是你,就是孤……早知他會從北邊增援如此之速,孤也不會冒然輕敵征伐赤封,白白損了那麽多我西涼的赤勇男兒!”

拓跋川眼眶憤憤發著紅,不甘問道:“那我們就坐以待斃,任由他霍厭攻到濰垣殿前嗎?”

話音落下,久久未言的三王子拓跋稷,緩步上前將拓跋川攙扶而起,而後歎聲道:“王兄,赤封一戰我方兵將元氣大傷,已無氣力再戰,如今,求和才是唯一的出路……”

“求和?要我們向大梁死敵割地賠銀財,歲歲進貢禮,此辱,吾等如何能受?!”

拓跋川性子剛烈,眼下被霍厭逼得緊,他甚至做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準備。

“不受,又能如何!”拓跋宏被王後扶著半撐起身子,說話間嗓口艱澀,聲音更是沙啞發緊,“忍下今日之恥,尚存一息雪恥的機會,川兒,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你竟還沒你三弟想得通透!”

聞言,拓跋川眸色漸沉,而後定睛看向拓跋稷,眼神意味不明:“三弟識國事,知國運,倒是為兄眼底淺薄,隻有匹夫之勇。”

拓跋稷正要開口,卻聽拓跋川緊接話鋒一轉道:“既然父王和三弟都有此意,我便不做多餘堅持,隻是求和講誠,此番求和書上除去必備的城池銀錢,我倒覺還需再加上一禮,方可起點睛之效。”

眾人詫異拓跋川態度變化迅速,拓跋稷更是困惑問道:“王兄,所指為何?”

“美人。”

拓跋川看向拓跋稷,麵上露出挑釁一笑,“寄養在雲娘娘宮裏的那個美娘子,我曾見過一眼便驚鴻難忘,那樣的傾城姝貌,當世可謂無雙,若經一番調.教後送至獻送大梁,自當顯誠,隻是不知我這為民為國的三弟,舍不舍得割愛了。”

“她不可!”向來溫文恭和的拓跋稷,此刻端雅的麵容上罕見地隱現幾分怒意。

話音落下,站在人群最外層的婢女阿絳,慌亂地差點將手裏的茶杯打翻。

趁著眾人注意力全在塌前,阿絳躡手躡腳放下杯具,小心從外麵溜了出去,之後直奔溫居榭偷偷去報信。

她這一道奔得急,幾乎慌不擇路,心裏更是憂思著,大王子好不惱人,她家姑娘明明和三王子兩情相悅,如何能再被當做禮物送去大梁?

而且聽說中原人個個陰險狡詐,其中更不乏像霍厭那樣殺人如麻的閻羅鬼,姑娘若真去了,豈能安然?

……

溫居榭。

檻牆上的支摘窗半撐起,陽光鋪落傾灑在黃花梨木桌麵,施霓一手撐在桌上虛托著下巴,一手正抬指翻著琴譜泛黃的書頁。

時而微風起,她輕盈的淡粉羅裙裾擺前後波**,宛若一朵嬌嫩的芙蓉花,含羞綻放。

又翻過一頁,這時,垂在美人肩旁的一縷發絲,因風亂舞著揚飄到飽滿額前。

施霓似被癢到,略微蹙了下眉,可即便是透著不耐煩的神態,映在她那雙耀熠的桃花眼裏,含義也像嗔更濃,怨稍輕。

她將琴譜放下,正準備把剛剛背下的指法回憶一番,這時,門口忽的突兀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

施霓聞聲抬眼,就見自己的貼身婢女阿絳又門也不敲地莽撞跑進來。

“阿絳,跟你說過好多次了,在王府不能這麽沒規矩,若隻有我在也就容你放肆了,可萬一不巧碰上雲娘娘和稷哥哥,你這頓罰定是要挨上的。”

阿絳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進屋,她直接跪在施霓麵前,表情痛苦悲壯,“若是能為姑娘規避禍事,阿絳就算受罰也心甘情願!”

“禍事……”聞言,施霓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當下卻並無什麽恐懼感。

自她有記憶起,身邊的禍事似乎就沒停過,父母早亡,家族衰落,豢養宮中……除去一副光鮮靚麗的皮囊外,她根本一無所有。

而及笄之後,就連她唯一自持的美貌,也漸成了引禍生事的源頭。

寄養宮中,她從來身不由己,於是學著得過且過,將對一切事物的期待值放到最低。

既如此,還能有什麽禍事能值得她傷神怨歎?不過是苟活罷了。

“你且起來,膝蓋久跪會痛的阿絳。”施霓微歎息,彎身欲將婢女扶起,她性子溫吞和善,對待手下人也是惻隱關懷。

可阿絳卻倔強不肯起,見施霓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一時憂心更重。

“姑娘對自己的事總是不上心的,可這次危難卻不是平日裏的宮苑內鬥,能被周旋化解,涉及國難,姑娘若再不想法子,恐被當作西涼求和的貢禮,獻送大梁!”

在施霓怔然的目光下,阿絳言簡意賅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講述完整,末了,又再次強調,此事為大王子拓跋川所提,而三王子拓跋稷則極力反對。

聞言,施霓心頭湧出些許複雜,恐懼是有,但麻木更多。

她是罪臣之後,世上早無親人可依,幸得被雲娘娘收養宮中才不至餓死街頭,起初,她還幻想天真,真把雲娘娘認作自己的恩人,貴人。

可直至後來,她無意聽到雲娘娘和嬤嬤私語,才知她們肯施舍好心,竟都是為了將她盡心調.教成能與王後爭寵的棋子,她的歸宿,不是這溫居榭,而是大王的床榻。

也是那時施霓才恍悟,怪不得這些年來,她衣食住行樣樣享受最好,被嬌養的程度甚至與金枝玉葉的公主無異,還有嬤嬤對她所提的那些奇怪要求……竟都出自,一場經年陰謀。

這些年來,無論冬夏,她都必須夜夜奶浴泡上半個時辰,十多年的潤養,叫她如今的肌膚嫩如嬰孩,揩一把都好似能捏出水的嬌;還有常年來她必須每日要喝的至苦湯藥,也叫她較同齡少女而言發育得更甚豐腴,尤其胸部,常覺滿漲。

她一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哪裏懂得這些後宮醃臢手段,她是後知後覺才意識到,雲娘娘這些年來對她所謂的偏寵關照,根本不是出於憐愛,而是在飾裝禮物!

為了她自己的後宮地位,施霓無辜成了她的試驗品,被她用心調養成了一個任何男人都拒絕不了的少女尤物,更或是,床笫玩物……

她當然想逃,可雙方實力殊懸,她除了認命隻剩一死。

而造化弄人的是,偏這時,三王子拓跋稷對她傾訴歡喜,雲娘娘機關算盡,卻沒料到自己的雅正兒子也沒逃過男人的劣根,對美色同樣是貪愛垂涎。

也因此,雲娘娘的計劃被打亂,而施霓暫靠著拓跋稷的庇護,安度了這數餘年。

而如今,她不知拓跋稷究竟還能護她幾時。

施霓歎息自己躲不過的命運,於是不禁自怨自哀地籲出一口氣:“不管是西涼還是大梁,於我而言不過是從狼巢到虎穴,左右身不由己,又有什麽區分。”

阿絳並不知雲娘娘的計謀,當下還天真道:“姑娘何出此言?以雲娘娘對姑娘的偏寵,怎會舍得將姑娘送去千裏外的大梁,更何況稷王子對姑娘深情許許,此事他絕不會應允的呀,如今姑娘隻管去找他們示弱,再可憐掉幾滴眼淚,這禍事自當可以避免。”

施霓無力坐回軟榻,目光散到窗外開得正好的木槿花上,半響才道:“阿絳,這裏是王宮貴苑,最不值得信的,就是二字深情。”

阿絳當時不信,卻不想施霓此言當真一語成讖。

半月後,王詔送達,拓跋宏特立施霓為王後義女,賜封號舜華,享公主華轎豐儀。

她得了體麵恩賞,同時,公主為佑國運,遠赴大梁的第二道詔書緊接賜下。

舜華舜華,不過紅顏命淺,一瞬芳華。

施霓跪地伏身接旨,內心頓生無限涼薄,這可笑的封號,倒是與她若浮萍的命途幾分貼合。

今後進了大梁,恐芳華不再,餘生隻剩黯然。

不管是被納進皇宮深韙,還是被賜入侯門將府,左右躲不過以色侍人,為王權貴人們掌心玩物的宿命。

至於被獻贈予誰,於她,並無什麽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