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人們早已忘記了這個道理。可是你不應將它遺忘。你必須永遠對自己所馴服的東西負責。你要對你的玫瑰花負責。——《小王子》

從前申城還沒有這麽多大樓和船隻。

一些老房子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建的, 有青色的磚瓦與高高的門檻。外灘那些飯店幾次翻修成了折衷主義的“萬國建築博覽群”,其他幾塊兒低矮的居民樓拆拆建建如今也辨認不出來了。

黎燕和顧亞新是高考恢複那會兒頭幾批畢業的大學生,跟著郭家老太爺研製西藥保健品, 廠裏給分房子,夫妻倆一住就是十多年。

也是有過一段還算幸福的日子的。

大學生嘛,當時多風光啊,夫妻倆天天出門都有人請去寫信認字, 何況當時製藥的廠子不多,興豐勾勾手指頭就能招到大批的年輕男工女工。二人當時算半個領導,也是有憑證的文化人, 再加上申城在那幾十年間的飛速發展, 到90年初基本生活就非常優渥了。

顧明衍就是那個時候出生的, 當時家裏有個大院子, 好幾棟洋房,周圍鄰居們樂嗬嗬喊“小少爺”, 你抱一抱我抱一抱,半歲多眉眼已然生得清俊了,就是不愛講話, 也不會叫人,最多給糖了說“娘娘謝謝”或者“阿姨謝謝”,除此之外他更喜歡一個人待著。

看鳥, 或者看天空。還有院子裏那麽多株植物。

當時黎燕對他也很好, 天天帶著兒子到院子裏曬太陽。懷孕之後她基本上就沒怎麽出去工作過了,好在家底殷實,再加上顧亞新成了郭老爺子的左膀右臂, 除了兩個月嫂之外還有一個調理身體的私人醫生。後來黎燕身體恢複就不請這麽多了, 家裏隻有個幫忙做事的長工。

那時沒有雇家庭教師, 黎燕自己就可以教,傍晚五六點鍾母子倆一起等顧亞新回來,三個人簡單吃頓晚飯,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申城新開藥廠越來越多,郭老爺子撒手人寰,郭添接手的那一年。

顧明衍十二歲,爸媽工作忙,他平時基本都在臥室旁的書房裏寫作業或者念書。當時什麽都看,《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啦,《霧都孤兒》啦,還有《Who Moved My Cheese(誰動了老子的奶酪)》英文繪本,看得多而且雜,其中讓他一眼驚豔的書是《小王子》,許多年過去基本常讀常新,有種……原來之後的許多想法聖賢們早已在文字中記載下來的感覺。

玫瑰是一種非常浪漫的意象,但是他會用這種意象來治愈孤獨。

那年顧亞新第一次用手扇了妻子巴掌。

顧明衍是不知道的,捧著書回來之後發現媽媽臉有點紅,黎燕說是曬的,他沒太注意,主要也沒往這方麵去想。直到看見滿身酒氣的顧亞新從外頭回來,他忍著氣味問爸爸要不要喝水,顧亞新一個熱水瓶砸下來,落在少年英氣的眉額間。

“哐當”一聲。

“顧亞新你到底要不要過了?”黎燕連忙出來把兒子護在懷裏,仰起頭說話時又被人摑下一巴掌。

再一拳落下,是當時十二歲的少年顧明衍接的。

“md敢躲了?”——拳頭密密麻麻砸下來,用足了成年男性手臂上的力氣,他把媽媽護在身下,雖然不理解,但承受的時候也沒哼一聲。

“你是瘋了嗎?”黎燕臉上滿是淚水,“上次是你跪下求我原諒的吧。你自己說是不是?”

當時顧亞新回了什麽,二人又無休止地吵了什麽,十二歲的顧明衍沒有去聽,酒精和尼古丁都不是什麽好東西,能讓一個平日裏看著謙和友善的人變成這樣——還是說其實本來就是這樣。

夫妻倆間的矛盾應該很早就有了,顧亞新想研製新藥,郭添不同意,他就拿家裏的積蓄去添。一開始數額小,後來次數多了黎燕難免會發現,她氣的是丈夫用錢為什麽連商量都不跟她商量一下,顧亞新回:“錢是我掙的,你這十來年掙的有我一個零頭多嗎?”

“可,可是我在照顧家裏啊。”黎燕愣了一下,她原本以為自己和丈夫起碼在這一角度是思想契合的。

“你不理解,就不要來摻和我。”

“我當時跟你同樣讀書,一個係裏畢業的,什麽叫我不來摻和?”黎燕怒了,“你們現在做的藥哪兒沒我的一半?”

“讓你不要插手就對了,我們在做一個肯定賺翻的項目。”

“賺翻……?”那時黎燕覺得眼前的丈夫有點陌生了,“什麽意思,我們做藥品也不是為了賺錢啊。”

“你這是婦人之仁。”

“那你覺得自己這是君子之道?”

二人僵持在這裏,對偷錢製藥這事兒黎燕咬牙不鬆口,偏偏不知道為什麽,顧亞新的酒局越來越多,跟誰喝了,為什麽去喝他也不說。當時民眾思想還未完全開化,真的有大批人信“什麽病都能治”的特效藥,顧亞新研製的就是這一種,跟瘋魔似的,拿家裏的錢大把砸下去,好像真的能砸出一個金礦山。

所以這種藥到底有沒有呢,黎燕也不知道。

盡管是有文憑的大學生,她所接觸到的知識較現在也淺薄匱乏了些。或者說她並不在乎真的有沒有,隻是想證明自己的能力,於是重新回歸了興豐的項目團隊,每天早出晚歸,也再沒跟丈夫說過話,飯在單位食堂吃,下班回來的時候給兒子帶一點。

一次她來早了,看到當時僅十二歲的少年在窗前清理傷口,額頭那道傷疤那麽顯眼,身上大大小小也有好幾塊,抬頭看她的時候神情沒有絲毫起伏,好像這樣壓抑的苦難他感覺不到。

“媽媽。”他抬起頭。

“小衍!這些傷口什麽時候有的?爸爸又打你了?”黎燕連忙跑進去,心疼地看著孩子背上那些淤青與傷疤,“你怎麽不跟我說呢,這孩子。”

“說了他又對你動手。”

“那我也不能——”她話說到這裏停下,自己也覺得悲哀。

為什麽原先好端端的生活會變成現在這樣,為什麽品貌都好的丈夫會突然像變了一個人。顧亞新瘋了,他是被自己臆想的“特效藥”想瘋魔了,利益和夢想交雜的時候最容易滋生貪婪,為了研製出可以治療所有疾病的藥品,顧亞新基本一連幾天不著家,要麽睡在實驗室要麽就跟他那些“誌同道合”的朋友喝酒,半醉半醒侃侃而談,好像通過放大的嗓門就可以指點江山。

如果他回來看到黎燕不在就會唾口大罵。

小顧明衍反駁就會挨打,但是下一次仍舊會反駁。

傲慢,貪婪,暴怒,虛榮。

這些東西一旦衝破自製力,就像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一麵是天堂一般臆想出的未來,一麵是地獄與人間連接的出口——“特效藥”研製出來了。並且一經發售就被席卷一空。

它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長生丸”,一顆定價是五十塊,在當時那個一月工資也不一定有一千塊錢的年代已經算天價了,但真的有那麽多人相信,還有那麽多人買。家底殷實的拮據的,還有一些把“長生丸”當成“保命丸”的,省吃儉用也要備上幾顆,小病也不吃,大病才吃。

全民教育仍在普及,“長生丸”的出現就像蘇醒過程中的一股熱潮。

顧亞新確實賺翻了,家裏天天都有來慶賀的人,但這樣的盛況沒有持續多久,不到半月“長生丸”就被相關部門查封,帶走廠裏很多男女工,還有項目組並不核心的十來人。

原先還受人吹捧的“特效藥”一夕之間罵聲一片。

顧亞新像是害怕了,或者他知道自己研製出的藥品並沒有說的這些功能,賺來的錢還沒捂熱就給人家當了封口費,夫妻倆打算找地方藏身,反正申城是肯定不能留的。

“小衍,你先留在這裏。”黎燕把兒子帶到君恒的房子裏,這是當時修建得最豪華的一幢高層住宅,“爸爸媽媽要出一趟遠門。”

“你們去哪裏?”當時他上五年級,還是不經事的年紀。

“……一個很遠的地方。”黎燕說,“小衍,你想學法律嗎?你現在好好讀書,以後當大律師,幫爸爸媽媽打官司,救爸爸媽媽回來,好不好?”

所以他為什麽要學法律呢。

少年說好,當時他還不明白很多事,真的在想好好讀書以後救爸爸媽媽回來。

但他沒有想到爸爸媽媽能去這麽久,一月過去,幾月過去,半年過去,小學畢業升上初中,黎燕和顧亞新就像人間蒸發那樣,門口買特效藥要賠錢的人從一開始認為他是個無辜的小孩,到逮著他他讓他賠,門被砸爛過好幾次,他十歲出頭,能有什麽反抗的力氣,好幾回被打得隻剩下一口鼻息。

家裏值錢的家具都被拿走了,保險櫃裏有錢,他們沒找到,顧明衍也沒有說。

“小孩,以後他們打你,你就來嬸嬸家躲著吧。”當時康嬸路過幾回,她本身也是緊巴巴一個人過日子的寡婦,看到那些人把孩子打成這樣實在於心不忍,帶回家給他煮了碗熱騰騰的清湯素麵。

“你爸爸媽媽呢?”她問。

“不見了。”

“你去哪裏了?”

“走了。”

連問了好幾句他都不說,康嬸歎氣:“我認識一戶人家做盒飯的,他們那兒缺跑堂,你要不要去做做工?”

做工?

“看你這手上細皮嫩肉的,從前沒幹過活吧?”康嬸也覺得可憐,“你要是不願意……”

“我去。”顧明衍說,“謝謝嬸嬸。”

那間保險櫃裏其實有幾遝錢,但是他沒有用,夥食和學費都是他自己下了學去掙的。

從捧到雲層的矜貴少爺到摔進爛泥無處可去隻用了不到一年時間。

這年他隻有十二歲。

“謝我做什麽,人家讓我介紹。”康嬸擺擺手道,“以後你要想吃素麵了就到嬸嬸這裏來,嬸嬸家也沒別人,兒女不在身邊,就我一個。”

“好。”

小禾是後來康嬸兒子牽來的,當時顧明衍已經去京都上大學了,回來看到一個小嬰兒,耳朵有些毛病,媽媽跟人走了,爸爸也不想要她。

三個人勉強稱作一個家。

小禾長大了要買耳蝸,也是顧明衍用他第一筆賺的律師費去買的。

這個職業確實神聖。

他翻遍堆疊成山的法典,背熟一頁一頁的法條,最終從這些規範齊整的文字裏找到那個答案。

“小衍,你要親手送爸爸媽媽進監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