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唉行吧行吧!我給你安排。”張總無奈地閉上眼睛,最終還是答應了。

“謝謝,麻煩您。”徐輕深吸一口氣,走出辦公室,外麵圍觀的人立刻鳥獸似的四下散開了,剛才幾個嚼舌根的同事看到徐輕,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恭喜你啊,Arna。”其中一個開口道。

“謝謝啊,這是我應得的。”徐輕點頭,且並不謙虛。

同事A:“……”

“至於這件衣服呢,用的是我自己的錢,當然,也並不是迪奧最新款,”說到這裏,徐輕笑了笑,“那品牌挺有意思的。有錢的話,多支持支持國產吧,而且沒那麽貴,大概——隻是穿的人不一樣,顯貴咯。”

同事B:“……”

“哦還有就是……”

同事C:“Arna!哈哈哈,大家同事一場,你以後在廣播電台,恐怕我們幾個還得仰仗你了呢。剛才就是我們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你不要往心裏去啊。”

“當然不會。”徐輕友善收尾,打算繼續往播音室走。

——“徐輕!”安嫻從後麵跟上來,幾個同事立刻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有事兒的話就說,我還得看看台稿。”徐輕一麵走一麵回,但是安嫻並沒有立刻要說的想法,二人就這麽來到了二樓的演播室。

空調修好了,也完全沒有味道,徐輕深深吸了一口氣,好像還有一股淡淡的咖啡香。

“你大學的時候學的是心理……你根本就不喜歡主持,也不喜歡播音,是嗎?”

“誰說的?當代斜杠青年,我什麽都喜歡。”

“可是你播音的時候,根本沒有你在大學時期那種感覺——”安嫻吸了一口氣,“雖然後來工作了才認識你,但是大學我也聽過你的名字,如果你現在做的是心理這方麵,肯定會更加有成就感。”

“無所謂啊,我又不是一定要有成就感。”徐輕回,“而且播音……有時候還挺開心的,也讓我遇到了很多不同的人。”

這是實話。

“你是為了接近寧越才選擇和我一個實習單位,是嗎?”安嫻看著她,深深吸氣來平複自己的情緒,“大學你們根本就沒有過交流,因為他當時的女朋友是我。後來實習的時候,我打算出國念書,為此和他經常吵架,鬧分手……”

徐輕手中的動作頓了頓。

“我記得你以前根本不喜歡穿裙子!但你一舉一動都在模仿我。”安嫻閉上眼睛,指尖攥得泛白,“我們分手之後,沒過多久,你們就在一起了。”

“那是因為你們分手了。”

“沒有你的推波助瀾?”

徐輕抬起頭,靜靜地看著她:“沒有。”

“徐輕——”

“顏顏,出來吧,別躲著了,這是你最後一次給我當導播。”徐輕用手按了按眉心,“還有,馬上八點半了,安小姐。”

“怎,怎麽發現我的!”顏顏從桌子下麵探出一個蓋著文件的頭。

徐輕:“……廢話,哪個文件會自己懸在半空裏。”

顏顏:“QAQ啊是吼。”

牆麵上的鍾表發出有節奏感的滴答聲,徐輕自顧自低頭調起了按鍵。

門鎖哢嚓一聲響,安嫻出去了。

與此同時,李太太家裏的廚房,李準懷在臥室照顧母親,他班上的孩子們靜默在班級群,也沒有再問自己的老師為什麽這麽這麽久不來上課,寧越坐在車裏,張岩把公司的播音設備打開,很多人圍坐在辦公桌旁等著查看最後一期節目的播放占比,許許多多奔波在路上,正在聽電台的人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聽眾朋友晚上好,現在是晚間八點三十分,歡迎收聽FM103.7《聽見你的聲音》,我是主播Arna,今晚的你結束工作了嗎?還是為了你愛的人仍然奔波著沒有回家呢?”

顏顏心裏顫了一下,點擊了那個,很久沒有用過的背景音樂。

在舒緩流暢的鋼琴曲中,徐輕的聲音就像一個還沒有講完的故事,像許久未見的老朋友,像畫家落在閣樓裏,很多很多年以後才被人發現的畫卷。

她的聲音不是絕對的甜美悅耳,卻給人一種強烈卻溫吞的故事感。

“最近發生了很多事,認識了一些新的人,沒有閱讀,也沒有聽音樂,就隻是在感受生活。”

——電台的聲音還在繼續,此時寧越已經把車停好,走進一幢舊式的公寓樓。

“比如我會想啊,隻有閱讀或者旅行才是詩與遠方嗎?那跟身邊的人吃一次飯,打一次羽毛球,甚至吵一次架,這樣算不算呢?”

——推開門,寧越看到一個熟悉的人,他並不意外。

“有個人跟我說,這個世界並不是所有東西都是美好的。”徐輕頓了頓,“我想,他是想讓我嚐試去接受一些不公平,不快樂,與不美好,這是這個世界上每一天每一個角落都會發生的事。”

——“你來做什麽,辯方律師?”寧越抬眼睨他。

“在得知李先生身體狀況之後,俊喜願意支付的和解金額達到了兩百萬。”

“你挺善良,以前怎麽沒看出來。”

“不不不,倒不必用善良這麽高尚的詞來形容我,和解書嘛,你也拿得多我也拿得多,這叫聰明。”

“嗬。李先生李太太呢?我來看看他們。”

“因為青白,不一定是青白。你所認為的正確,也不一定真的正確。”演播室內,徐輕沉吟了一會兒,鋼琴聲繼續播放著,她看著自己手裏寫好的台本,突然……並不想按照她原先寫的那麽講,“就在之前,我認為他說錯了。嗯,現在想來……他還是說錯了。”

——“你們怎麽都來了?早上不是說了不和解的嗎?”此時的李太太抬起頭。

“是這樣,李先生說同意和解所以……”寧越看向旁側的李準懷。

“今天下午,我去看望了一位家庭主婦,我們暫且稱這位她為J女士。”演播室內,台本上的字跡在徐輕眼中逐漸模糊,窗外依然是熙熙攘攘的車流與人群,無數奔波的人打開了車內的電台,有的上下調節了幾次,有的正打算調走,手指頓了頓,立刻靠邊停車,打開那個很久沒有打開的聊天群。

【我的天哪是Arna嗎!!我的婭婭!!她回來了!!!】

【這是上回那個播音事故的主播嗎?聽說是因為去醫院了不得不中止播音。】

【5555Arna我是隔壁城市那個,我們城市夜間電台是個男的,你還記得我嗎,你這些個下班路上欠我的你拿什麽還!!】

【婭婭身體好了些嗎?以前不經常在群裏活躍,後來你突然消失了一段時間,我就一直在等,好像少了什麽一樣。】

【是陪伴了我四年的《聲音》,婭婭會一直播下去嗎?】

【Arna會一直播下去嗎?】

“張總,你看占比……”會議室內,同事A驚訝地捂住了嘴巴。

其他同事互相看了看,也低下頭,靜靜地聽。

“看到了,看到了,別說話。”張岩此刻也很苦惱。

他一直放任沒管不溫不火的普通女主持,那個不是科班出身,專業素養看起來也不是特別出挑才去上夜班的透明人,那個被台長一通電話聲明付全額違約金辭退的燙手山芋。

此刻,在節目的最後一期,創下了10.67%占比的全台最好成績。

“……不會一直播下去哦,我要走了,去一個更加廣闊的平台,會以全新的麵貌與大家見麵。”徐輕笑了笑,“所以今天是最後一期節目,也想為大家帶來一個,除了真善美之外,不同的故事。我們說到,今天下午我去見的那名J女士。”

此時李準懷的客廳裏,幾人圍坐在沙發上,李太太也開口:“今天下午,徐輕來看過我,在家裏幾十年,我還是第一次認識一個新的鮮活的人。我跟她說啊,我叫金憲萍,十幾歲的時候在女校念書,二十歲的時候加入軍隊文工團,二十五歲被特別聘請,進入申城廣播電視台工作。”

“二十六歲,我懷了我先生的孩子,電視台照顧我,讓我帶薪休假。但是我先生班上好幾個學生長了水痘,當時交通沒有那麽便利,他就挨家挨戶地去跑,跟孩子們的父母說這不是中邪,是生病,需要治療。有的家庭沒有錢醫治,我們就自己掏錢買藥。他跟孩子們說,跟家長們說,不管怎麽樣都不要放棄讀書。”

“我說,你去吧,去讓更多的孩子知道念書的重要性,我可以做你堅實的後盾。所以那一年,我提交了辭職信。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上過班。”

“那孩子呢?”寧越問。

“孩子……一次我幹活的時候,從田裏跌了下去,孩子沒有了,我以後,大概也不能生育了。”金憲萍說著歪下頭,似乎是在回憶,“他班上那些孩子即將參加初中學校舉辦的篩選考試,徹頭徹夜地忙著回不了家。我一個人從地裏爬了起來,去了最近的衛生院。他是後來才回來的,我問,孩子還在嗎,他說,在呢在呢,都在,考得都好。”

“少了我肚子裏的一個,給國家添了那麽多的人才,我說。他就突然愣了,然後抱著我哭。”

“後來班上的孩子們都有不錯的成績,很多都升了學。我跟他講,我懷不了啦,讓他再娶一個,媽媽也說,讓他再娶一個。他卻沒有再娶,我們就這麽,從二十世紀,漸漸地互相攙扶著走到了二十一世紀,我看著他送走了一屆又一屆的學生,看著國家的大學越來越多。”

“很多人勸他退休啦,要讓他去當領導,但是他還是舍不得孩子,於是問我。我說啊,你繼續留在基層幹吧,家裏有我,我永遠是你堅實的後盾。”

“再後來,老一批和他一起努力的人也都退了位,上來些年輕的,也沒再提這事兒,他便一直留在了小學,一直教書,一直教書,直到上回他去醫院檢查,是急性肺炎。”金憲萍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的時候帶落兩滴濁淚,“這是一部分,還有腰背,脊椎,呼吸道,這些職業病,他都沒有逃過。”

“他想教書,就讓他繼續站在講台上。他不同意和解,我便也不要那些錢。我這些年都苦下來了,再撐一會兒,撐到他再也占不上講台了,我們再一起退休,什麽都不打擾。”金憲萍抬起頭,看向寧越,“所以我們要的是道歉啊!我丈夫教書幾十年啊,那些外麵說我們貪圖訛詐的,是憑著什麽樣的良心說出這樣的話來!”

“……外麵那些人說話你也信。”顧明衍身體前傾,嘴唇緊抿,倏爾開口,“水軍知道嗎?就是專門被人用錢雇來發表一些言論的。”

“我知道,我知道,今天下午小徐過來,她也跟我這麽說。”金憲萍連連點頭,“所以,無論多少錢,我們都不會簽。”

寧越和顧明衍對視一眼。

“金老師,”寧越開口,“您丈夫已經簽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