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她抿了抿唇, 斟酌了一下措辭,繼續開口:“我可以給你二成,但是你得帶我走完這個案子的全程, 原則上保密的信息除外。”

“行,你要的資料我整份pdf。”

“加個好友方便聯係?”

“嗯。”

顧明衍點頭,二人交換了一下微信,徐輕看著手機上那個非常簡潔的微信名“G”, 滿滿的矜持主義裝逼風,頗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

“你有沒有微博?順帶著互關一下,以後如果案子上有接觸也好往來。”

“不怎麽用。”

“哦, ”徐輕也沒再多問, “那我們現在?”

顧明衍把目光從屏幕上那個“都市累人+粉紅色蝴蝶結emoji”的微信昵稱上移開, 嘴角抽了抽, 低頭去看腕表,沉吟:“我送你回去吧, 八點多了。”

“行。”

“行。”

隻是一段蒼白的簡短的對話,徐輕坐在他的副駕駛上,晚間的燈光一盞一盞晃下來, 她的視線從街邊過去的店鋪樹木轉過來,透過麵前玻璃的一點兒反光辨出他一個身形。

依然緊皺著眉,眸色淩厲, 骨節分明的手握著方向盤, 似乎和上次見的不太一樣,卻也說不出具體哪裏不同。

“到了。”顧明衍把車停穩。

“嗯。”

徐輕伸手去解安全帶,男人早一步下了車。

這時正是夜市熙攘鬧騰的時候, 餐館裏的生意端的紅紅火火, 小青推著一輛塞得滿滿當當的髒盤子, 遠遠見人來,踮起腳跟喊道:“老板!婭婭和妹夫回來啦。”

她嗓門大,裏頭沸騰的人聲竟然有那麽一刻地歇下,食客們愛看熱鬧,紛紛轉過頭看來。

徐輕:“……”

啊!!!

“婭婭回來了?”估計是後廚忙不過來,徐誌回手上拎著塊兒抹布就出來了,腰上圍著滿是汙痕的圍裙,額頭上熱得滿是汗珠,“這麽早回來了啊?”

“額,對,主要是沒什麽好玩的。”徐輕快走幾步上去,“爸,後麵忙不忙?我可以去洗盤子。”

“還成,你上去歇著就行。”

身後的人聲又嘈雜起來,徐誌回看向身側:“我女兒沒麻煩你吧?”

“沒有,伯父。”顧明衍回,“生意看著挺好的,忙嗎?”

“忙是忙,有生意嘛是‘自在忙’‘幸福忙’。”徐誌回嗬嗬笑道,“別在外頭站著了,進來坐坐啊,你還沒吃過伯父做的飯呢。”

“額你不忙——可是人家忙啊,幹律師都忙。”徐輕連忙伸出手臂推搡,“何況現在飯點呢,有這個心下次約也不遲嘛!”

“徐輕,你怎麽對客人這麽沒禮貌?”徐誌回緊擰著眉道。

“我沒有,我這是體諒啊。走走走,到後廚去我洗洗碗。”

徐輕心裏揣著事兒,一麵推著徐誌回的胳膊一麵往餐館裏走。拉扯間不注意什麽東西掉到了地上,還有玻璃瓶碎裂的聲音。

“什麽味兒?”徐誌回嗅了嗅,“你帶了瓶酒回來?”

徐輕一怔,隨後心裏警鈴大作,正要蹲下去撿,徐誌回先一步握住,抬頭看向徐輕,眼神中帶著警告。

“……”頓在半空。

“止血,消炎,用於大規模挫傷……”徐誌回對著藥盒上的字念,良久,閉上嘴巴,用手撥弄了幾下地上碎成好幾塊兒的玻璃瓶,“藥用酒精?”

“不是,我。”徐輕一瞬間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回頭看向顧明衍。

“……”似乎並不想理。

“好兄弟。”徐輕雙手合十上下擺動打著啞語。

主要這不是工作上的問題,麵對徐誌回的時候,她就好像被天然的威壓摁住了,讓她說謊,她又說不出來,讓她說實話……這麽嚴重的傷口,她不知道父親是不是真的會允許自己繼續跑這個新聞。

你是我的在乎的親人,所以我不想什麽事都向你坦白,因為隻是怕你會擔心。

“徐輕。”徐誌回的聲音很沉。

“……噯。”她拚命用眼神示意,五官都快扭曲起來了,徐誌回一看過來就馬上恢複原狀,“啊,怎麽了?”

“怎麽了,你說這是怎麽了?”徐誌回手裏握著一塊玻璃碎片,上下晃動幾下。

徐輕閉上眼睛往後縮脖子,等著他敲下來。

——“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跟我說?”徐誌回抬頭看了顧明衍一眼,繼續道,“你媽媽說讓你們去看電影,你們去哪裏了?”

“這個我可以解釋,”徐輕手指緊緊攥牢,“我,我們先進去說。”

徐誌回根本沒有理她:“小衍,你來說。”

“伯父。”顧明衍抿了抿唇。

“別這麽叫我,”徐誌回握著玻璃碎片的手都在發抖,“你——身上傷口是不是又裂開了?”

“帶我閨女回家了?還是去的酒店?是不是她給你塗的藥?”

徐輕一愣。

顧明衍站在街邊,身後路燈的光就這麽落下來,他身形本就勁瘦,拉出的影子融到綠化帶的灌木叢裏那麽長。

“……讓你不要這麽拚命地工作,你到底有沒有聽?”玻璃碎片在旁側的牆壁上用力敲了幾下,徐誌回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這麽糟踐自己沒日沒夜忙,做的什麽呢?就算是燕燕他們欠下的,用得了你這麽什麽錢都賺,什麽苦都吃地去還?”

空氣好像被割裂了,被身後飯堂裏的酒水聲和人聲。

周圍燈光晦暗,三道人影就這樣靜靜的,和夜色相融為一體。

徐輕心裏在打架。

她站在一側,目光躲閃了幾回,不明所以地看向顧明衍——隔著夏夜的風,隔著昏黃的光,她好像回到了李老師的那次法庭。

回轉過來,一樣的眉眼,不同的境遇,他好像一直都站在黑暗裏。

垂下眸,隨著風過耳一抬,再一抬,越過身前,與他的目光相匯。

“……啊老爸,我覺得這件事兒吧,也不能全怪阿衍,”徐輕壓下腦中兩個小人的叫嚷,上前一步,捉住他被輕風帶動的衣襟,上下一扯,“他就是這麽個脾性,勸不動。”

顧明衍:“……”

徐誌回見狀,神情從原先的有些慍怒和難過,逐漸轉變為遲疑,再轉變為有些打量地眯起眼,把手交疊背到身後,問道:“什麽意思?”

“字麵意思,”覺察到男人想開口,徐輕立馬搶先一步,“我也很心疼他,身上那麽多傷。”

她把話說完,一雙兜了水澤似的眸子清澈而真誠地眨了眨,水光般的倒影裏,徐誌回表情由黑變白,又由白變黑,如此轉換幾下,最後幾個五官都不在應有的位置上。

“哦~”徐誌回憋著笑容整個麵部肌肉都在抽搐,卻裝作似懂非懂地點頭。

“嗯。”徐輕斬釘截鐵地點頭。

“嗬。”似乎是身邊男人一聲戲謔的輕嗤。

“嗯。”徐輕斬釘截鐵地點頭。

“哇~哦~~”

徐輕正打算點頭,抬頭卻看見徐母、爺爺、小青小紅姐一行人整齊排列著齊刷刷看向自己。

徐輕:???

“都站在這兒幹什麽?小青,你去看看後廚有沒有什麽可以搭把手的,小紅,你去酒水台收銀。媳婦兒過來這兒,爸你——”

“嗯??”徐爺爺拐杖“砰砰”兩聲杵了杵。

“嗬嗬嗬,爸您歇著就行,畢竟青春期,是應該多休息休息長身體。”徐誌回賠著笑臉去攙他,轉頭又換了一副麵孔朝著徐輕,“欸,至於你——”

“我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徐輕打算撒腿溜。

“這才幾點?年輕人不知道多去外頭見見世麵,二十幾歲的人,成天就知道呆在家裏。”皺眉嗬道,“我們店今天生意忙,沒你好歇的地方。”

徐輕站在原地,傻了——什麽意思???

隨著幾人走進屋內餐館磁吸門一晃一晃地合上,她眼中的光斑也一下一下地動,腦海中兩個小人似乎同時捂嘴發出呼聲“Oh my god”。

煙火氣依然沸騰,濃鬱的飯菜香在空氣中漫散著,身側的男人腳步動了動,似乎打算走。

“噯顧明衍。”徐輕連忙轉身跟上,蘋果肌鼓鼓的笑容虛偽而油膩,“去哪兒啊?載我一程唄?”

“嗤。”許是距離那句裝逼似的“放姐下車”說的時間並不算久,顧明衍表情帶著幾分輕嘲,抬起的腳步是一點沒有停。

“顧律,我們有話好談啊。”對方車鎖已經打開了,徐輕走到副駕駛座的門邊,眼睛圓圓的,試探性地看著他。

然而很顯然對方並沒有看她,而是注意到趴在玻璃門上的那幾雙眼睛。

“去哪?”

“幹活。”

“上車。”

“行。”

依然行駛在這條街道上,二人誰都不打算先說話,周遭的景致與街燈在眼前一閃過去時竟然莫名會產生一種不那麽再讓人抵觸的熟悉感。

生活有的時候就是還挺奇妙的,徐輕想,比如幾周前她還為之不齒的無良律師,如今就坐在左側的駕駛位。

比如她和寧越已經在準備婚禮了,但是現在他走已經兩周多了,仍然一條信息都沒有。

本來就不是誰離了誰不能活的,所以哪有那麽多小說裏寫的那樣,經曆了高中,又經曆了大學,最後畢業工作了幾年打算結婚,兜兜轉轉還是你的橋段。

不自主的鼻翼略微翕動了幾下,徐輕低下頭刷刷手機屏幕,那邊石文靜依然在一張一張給她發表情包,問能不能這個新聞一起做。

【徐輕:為什麽一定要做呢,石頭哥?】

【石文靜:╭(╯^╰)╮賺錢。】

徐輕:……

好真實的理由。

她不由得笑了笑,正打算回,駕駛座上突然傳來顧明衍清晰卻稍有些低的音色:“過會兒見到我的當事人,別一上來就開始問問題。”

“我看起來這麽不專業嗎?”

“……”見他眼神淡淡瞥過來,徐輕白眼不語。

“不是專業性的問題,而是普通人的同理心和探求欲,可能會問出‘你一直在這裏嗎’‘晚上吃飯了嗎’這類,而他可以選擇答或不答。把選擇權交給對方,這在辯論中會讓己方陷於懇求方的弱勢。”

“記者本身就應該是懇求方。”徐輕答。

“記者是撒謊家。”

“記者不是。”

二人語速飛快地過招了一個來回,顧明衍不再說話,徐輕憋著氣把頭轉向窗外,嘟噥:“覺得是撒謊家還帶我來。”

“我還人情。”顧明衍抿了抿唇。

“嘖,這麽重要啊?”

車子在十岔路口的紅燈前停下,徐輕沒有看見他的容色,隻聽見晦暗的燈光中他的音色:“是,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