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二人的緋聞是和顧明衍父母畏罪潛逃的消息同時在網絡中炸開的。

輿論是利劍, 輿論也像毒舌,一勾一勾吐著紅星子,徐輕早上開看新聞, 和往常一樣起鍋煎蛋,下麵條,然後加水,看到滋滋冒油的煎蛋被涼水衝成乳白, 香氣也隨之溢出來。

吃早餐,和從前一樣問好。

徐輕看見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晨光融融的, 她伸手就能觸到了。

胡茬硬硬的, 摸起來就像仙人掌早期生出的刺。

“我給你刮吧。”她說。

“你會刮?”顧明衍抬眸睇來一眼, 隨後點頭, “那你試試。”

“我這是第一次給男人刮胡子。”徐輕見他下頜處起了綿密的白色泡沫,踮腳去拿放在櫃台上的電動剃須刀。

“新手用手動比較順。”

“這樣嗎?”徐輕換著拿了個手動的, “怎,怎麽做?”

“直接刮就行。”

應該是……直接刮就行吧,她握住剃須刀的手柄小心翼翼從他下頜拐角處偏移下去, 男人稍微一動她就緊張:“怎麽了怎麽了?”

“沒什麽,有點癢。”顧明衍笑了笑。

“哦。”反正不是疼就好,徐輕做了一次深呼吸, 第二刀落下來更加輕了, 那一點刀片上的利刃跟抵在她脖子上似的,說實在的,有點奇怪, 又有點陌生。

“我來吧。”顧明衍握住她的手。

“……那還是你來吧。”徐輕把剃須刀遞過去, 隻見自己剃過的地方仍然生出一點一點黑色的小刺, 有的地方又有些發紅,被他重新剃過就變得很光滑。

徐輕伸手捧了一下,幾乎感覺不到這裏會長出胡子。

“這個有什麽講究嗎?”

“有,”顧明衍點頭,“你上手的力道太輕。”

“太輕也不行?”

“也不行。”

其實徐輕也沒想著認真學,隻是看著覺得好玩,刀片將下麵部的白色泡沫帶走,被水衝刷過,臉上的痕跡就一點兒沒有了。他剛剛洗漱過,身上的味道清爽而幹淨。

“早安。”徐輕踮腳親吻落在下頜與脖頸的交界邊。

“早安。”

窗外的風涼颼颼的,網上各種言論鋪天蓋地,但是沒有人可以來打擾他們在一處安居的溫暖。

徐輕出門上班,走進辦公室的時候能感覺到那一陣窸窣的竊竊私語停了,取而代之的是幾聲語氣不自然的“Arna姐好”,徐輕嗯聲算是應了,給自己倒了杯開水,隻喝了一小口,打開電腦準備工作。

“我的媽呀為什麽這麽多同款,告訴我這不是巧合。”

一個垃圾新聞跳出來,放在從前徐輕肯定下意識點右上角紅叉,但今天新聞的主人公是自己,看見屏幕上自己那張被非主流廣告拉寬n倍的臉,徐輕麵無表情地點進去,好像在處理一件非常嚴肅的公示。

博主自稱圈內人,或多或少知道一些消息。他是這麽編的:

“我們顧律和小A是舊交,其實二人從大學時期就認識了,隻不過當時小A一直有個暗戀的男生(這位男主身份也了不得,後麵會提),但是由於諸多限製小A也同樣愛而不得。

“二人的關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展的呢?兩年前小A去某縣城下鄉走訪的時候吃了很多苦,別看顧律平時打官司不苟言笑的樣子,其實還是個癡情種,一直對小A不離不棄,在她下鄉期間可謂百般照料。人心是肉長的,於是小A總算被打動,同意了顧律的交往請求。

“那麽小A當時暗戀的男生是誰呢?——

竟然還有廣告,徐輕饒有趣味地把進度條往下拉。

“施荔的親弟弟——施誠。意外吧?說明我們小A還是挺能看明白道理的,明顯對她來說顧律是個良配,而比他小六歲的施誠雖然貴為世家公子,將來要繼承家族集團的。但比起那些充滿銅臭味的豪門,眼前的幸福才是硬道理,親們怎麽想呢?在下麵留言和小編一起討論吧~”

徐輕:“……”

編得好有意思哦,真真假假她都要看信了。

“老大,麻煩這堆文件都是要簽字的。”

珍妮把一摞文件放到她辦公桌上,表情也有點不對勁,像是想問又不敢,徐輕指著屏幕裏那個附帶圖片的非主流新聞淡淡開口:“別猶豫了,編的。”

“我就知道!老大上大學的時候怎麽會看上一個小屁孩呢?”珍妮鬆了一大口氣,“還是我看的那個靠譜,老大顧律應該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吧?平安扣都有,好有儀式感啊!”

“……你那個更不靠譜。”徐輕嘴角抽了抽。

“那要不看看我這版本——說前世今生可能性的,其實我們顧老板一直有個心願沒完成,那就是找到他做夢的時候看到的女孩,那天陽光正好,微風不燥,徐主持在屏幕中笑容溫和甜美……”

辦公室裏氣氛又逐漸**起來,大家七嘴八舌討論兩個完全不在同一世界,甚至很多人都不把他們看成同一次元的人鬧出緋聞,怎麽看怎麽違和的同時……又莫名有點兒搭。

大家紛紛猜測如果傳聞是真的,兩夫妻的相處模式會不會這樣——徐輕作為媒體人回家的時候說:“今天又發現很多在網上罵你的。”

“巧了,我最近也處理了很多案子,正好給你提供素材。”

諸如此類種種,但不得不說二人的顏值非常搭,女方氣質溫潤出塵,男方氣質恣意散漫,站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撒旦在向天使告白,幾張圖縫合到一起加上濾鏡,怎麽看怎麽曠世虐戀cp感。

但網友們漸漸也發現了不對勁,比如除了二人有同款平安扣之外,怎麽還有同款卡通驅蚊貼,同款茶杯,甚至一些打卡背景都能輕鬆get到同款。徐輕其實不怎麽發微博的,顧明衍是壓根不看,但對於兩個在各自領域有些知名度的人來說,他們會時不時出現在網上那些社會新聞的背景裏。

一個越扒越不對勁的小瓜。

【我不信,除非Arna親口承認她結婚了。】某不知名觀眾說。

【你們到底有什麽好八卦的我就不明白?徐輕這幾年受到的非議還少嗎?】某不知名觀眾x2。

【顧明衍爸媽好像出事了,申城監察局連夜發的聲明,你們沒看嗎?】

【我就不信他作為律師查不出自己爸媽當年幹了什麽事。】

【wc不會是“長生丸”吧,當年我爸媽還買過。】

【……】

輿論愈演愈烈,樓層堆起來疊得很高,這次輿論沒有人去處理,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它慢慢發酵。然而作為當事人之一的徐輕仍然坐在辦公室裏神定氣閑地處理文件,和往常一樣容光煥發地出現在鏡頭前,收拾桌子,開會,然後準備下班。

那麽多人的討論對她來說似乎算不上什麽。

此時的錦和餐館大廳內,常來的熟客跟徐誌回說了在網上看到的消息:“怎麽都在說你閨女兒,她不是老早就結婚了嗎?”

“對啊,”徐誌回向來不關心網上這些消息,“奇奇怪怪的,這些人閑。”

“對啊,我也覺得閑。”那人點頭,“我們看著辦的婚禮,能是假的嗎?”

“……”

“我們先走了老大。”實習生們朝她揮別。

“好的,拜拜,路上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啊。”

【為什麽當事人沒有一個出麵回應啊?我不理解真的。】

【樓上是真不了解還是假不了解,他們一個做主持一個做律師,又不是你家姐姐哥哥的,為什麽要向觀眾回應?】

【回應一聲吧,畢竟還是有很多觀眾在關心Arna的情況。】

【回應什麽啊,看節目還看人跟誰結婚?】

【……不是跟誰結婚的問題,你看監察局的通報了嗎?顧明衍是作為律師,知法犯法,他包庇自己父母那麽多年,很難想象背地裏是個什麽樣的人,估計比網上說的還差。】

整理背包,關電扇,關燈。

【怪不得瑞恩前段時間一直在宣傳張彥承呢,原來法人早就變了。做賊心虛吧2333敢不敢出來說句話啊。】

【所以為什麽手段這麽讓人惡心的律師能做到這樣的量級,還有那些三觀跟著五官跑的顏狗,我是真的理解不了。】

【也不能說他不是個好律師吧,因為律師的本職本來就是在合法範圍內盡可能保障當事人權益啊。】

【6666一群月薪三千的人在這擔心這個,他們一個京大一個申大畢業,做出如今的成績也不是你們動動嘴皮子能說來的。】

【我月薪多少我還不能說一句了?搞笑這圈子就是亂,指不定誰跟誰什麽關係,就網上提到那幾個,搞在一起都說不定。】

背上肩包出門,徐輕坐進車裏,抬起眼睛看見她眼前墜落的霓虹與高樓,蔚藍色的夜空下是她從前想往的繁榮浮華,她知道自己遲早會有成績,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走向熒幕的時候如眾星捧月,下了台她也能當一個務實肯吃苦的記者。

從前自己期待過的這些事一件一件成真。

顧明衍在家裏,也許還在等她回家。

【@徐輕:/紅本本(圖片)。】

照片發上去之後啟動汽車引擎,行在城市車水馬龍的車流間,她覺得自己內心從未有過的寧靜。

【@瑞恩:/紅本本(圖片)。】

兩條信息幾乎是同時發的,像在原本就已經沸騰的滾水裏加進了一塊兒金屬鈉,水火相接燃燒起來,掛在弦上的輿論拉至頂點,一些小平台服務器繃不住直接癱瘓,十年前的“長生丸”,幾人的過往緋聞,甚至還有施荔張彥承的親自回複,張彥承用瑞恩的官方號表明自己的態度,就連C.Y.的老東家童錦鋒也發長文讓大家客觀評論,不要手指比腦袋先行。

然而嗅到八卦的網友和媒體哪裏會管這麽多,兩張結婚證一上一下的,時間竟然是三年前。原先那些虛構的“知情人士”爆料不攻自破,但到底顧明衍現在因為他爸媽潛逃的事情,網上已經腥風血雨一片謾罵了,此時再公開戀情無異於自毀前途。

“刪了。”一個電話打進來,徐輕下車接起。

“你都不刪,憑什麽讓我刪?”走進電梯按樓層。

“現在是公開的時候嗎?”男人聲音明顯帶著慍怒,“我還沒有處理好。”

“那你開門啊。”

徐輕從電梯裏走出來,迎麵看到身穿居家服的顧明衍。

“阿衍。”她把手機放下要抱,男人神情嚴肅地推開她。

“刪了,”他解釋,“我不能拖累瑞恩的名聲,所以提前準備好了一封道歉信,之後我們再公開。”或者巨型一場盛大的婚禮,什麽都可以,但現在不是公開的時候,她這工作性質本來就是做輿論的,突然這樣她要怎麽麵對領導和其他同事?

徐輕:“……”好巧,她也準備好了一封道歉信。

肩頭還是被人握著的,徐輕能感覺到上麵的溫度和力道,顧明衍的口吻不容置喙,從他的角度來看原本計劃好的事情再一次被打破,像他們從前在京都的遊輪上經曆的一樣,他想好怎麽做了,徐輕同樣想好怎麽做,二人正好錯開,用一種完全不用麻煩對方的方式。

“人在堅持自己的時候,”她抬起頭,眼裏清清泠泠,是帶著光的,“會對那些被自己說服的人懷有愧疚——這是心理博弈上慣用的技法,以退為進。”比如從一個沒有正確答案的爭論來講,你喜歡吃鹹豆花,另一個人喜歡吃甜,你列舉了很多吃鹹豆花的好處,並說甜豆花多麽多麽惡心,那人被你說愣了,也讚同說好像是鹹的更好吃一點。

雖然勝利的是你,但總有一種勝之不武的感覺,從而在另外的角度予以補償。

記者多麽神奇,是可以操控輿論的人。

徐輕看著他的眼睛,忽而男人眸色由深沉逐漸轉為清明,燈光下好像泛著光輝的黑曜石,俯身將人抱進懷裏,一手落在她後背靠上的地方,另一手握住她的後腦勺,手指一點點插進她的發絲間。

“輕輕。”音色有點暗,就在她耳廓邊,帶著極致的溫柔。

“你也想好了。”徐輕說。

“嗯,我也想好了。”

沒有人這麽叫過她,無論是徐輕,Arna還是婭婭,顧明衍喊她“輕輕”,像一種獨特的稱呼;她叫人的時候也不再是本名或者帶了些曖昧的“哥哥”,而是“阿衍”。

超出愛情了,也或許仍舊還是愛情。

徐輕架好自己那個白色的小相機,定時記錄,和他一起出現在鏡頭麵前。

“觀眾朋——”下意識說出這句話,徐輕轉頭尷尬地看了顧明衍一眼,“重來吧……?”

“嗯。”笑著回。

“大家好,”重新啟動相機,徐輕清了清嗓子,“我是Arna徐輕。”

“我是顧明衍。”

嗯……氣氛一下陷入僵局,二人對視一眼,接著又忍不住笑了。

這樣一茬一茬笑場也不是個事兒,徐輕懊惱地第n次啟動相機,湊近看:“沒電了。”

“真沒電了啊?”顧明衍走近她彎腰。

“要不還是發道歉信吧?”

“這不是一場公關行為,”男人聲音有些低,像冬過之後淌下的清泉,“而是我對公眾……和我自己的態度。”

“我是一名律師。”他俯身下來,長指溫柔地替人理了理領口,“卻做了錯事,在我心智清醒的前提下。”

所以要跟公眾道歉,跟自己道歉,也跟法律道歉。

私心與公心不應該有所交織。

是他配不上這個職業。

“你——”徐輕抿了抿唇,心裏好像被說動了發顫一下。

這有什麽呢,可以有不同的信仰和經曆,甚至不完全相同的價值觀。比如愛情多重要,前途多重要。回到主臥裏關上窗,徐輕看到枕邊那本被翻久了卻沒有任何折痕的《小王子》,看到書簽裏小王子的決定和他遺留下的那朵玫瑰,冬天說,你不要忘了,唯獨你不可以。

“你看過這本書嗎?”他問。

“隻讀過一遍。”徐輕回,看到他從浴室裏走出來,領口處晦暗的,帶著沐浴液的清香。

“裏麵有句話。”男人站在她身邊,幾乎沒有思考就翻到那一頁。

——人們早已忘記了這個道理。可是你不應將它遺忘。你必須永遠對自己所馴服的東西負責。你要對你的玫瑰花負責。

“你是‘小王子’還是‘玫瑰花’?”

“都有吧,為什麽要討論這個問題?”

“……”差點忘了文科生和理科生風格迥異的思維方式(顧學文,A學理)的。

“不跟你講了。”她抬頭,目光相接的時候又忍不住心軟下去。

相擁著入眠,睡醒還能看見你。

“我從前以為自己沒有這個機會了。”顧明衍閉上眼睛對自己說。

沒有這個機會對公眾和自己說對不起,他認為自己應該爛在水溝裏,或許會永遠這樣過下去。

但是輿論沸騰,煙花爛漫。

啟明星掛在天際,日出也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