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

夜色漸濃,人跡杳杳的街口成了混戰現場,呼叱聲交錯著刀刃聲,半數內侍和侍衛橫七豎八歪倒各處,不辨生死。

帶火羽箭從四麵八方射向馬車,車身登時著火。馬兒焦灼不安,來回亂蹬,宋鳴珂這下真如熱鍋上的螞蟻。

“殿下!”餘桐冒煙急忙開門,牽她退至一側。

突圍求救者被狠招刺殺,餘下六七人臨危不懼,緊密圍繞宋鳴珂。

刺客步步逼近,試圖困他們於角落,一舉盡殲。

宋鳴珂仍拽握一大把梅枝,絕望感從視覺、聽覺、嗅覺侵蝕她。

所幸,短短三個月,她並非無所作為,唯有寄望宋顯琛早日康複,順利登位,方不辜負她的努力。

既已死過一回,理當無所畏懼。

她用力一甩梅枝,紅梅綠萼紛紛飛散,回旋風裏,陡然為激鬥添了一抹如霧如雨的豔色。

趁刺客錯愕,她彎腰撿起一把長劍,奮起抗爭;負傷倒下者則死命纏住刺客,或拿雪團投擲,場麵一度混亂。

宋鳴珂不曾習武,劍對於稚齡的她而言,分外沉重,能拿穩已不易。

手忙腳亂應對兩人夾擊,她衣袍被割破幾道口子,再難支持。

電光石火間,一黑影如箭矢般,無聲無息直衝至她身前。

“屬下來遲!萬死莫贖!”

似曾相識的兩句話,如針般紮在宋鳴珂心上——有人對她說過,還伴隨一聲歎息。

回過神,眼看來者裹著玄色外袍,以灰布蒙臉,一雙眼睛清雋迸射淩厲光華,嗓音含混不清,卻聽得出是個少年郎。

他徒手而近,握她手腕將長劍轉了個方向,逼開刺客,勁道極強,速度奇快。

宋鳴珂全然反應不過來,下意識把劍塞給他,心安之餘又免不了狐惑——誰?為何不露真容?

該不會是……上輩子從宋顯揚手底下救走她的那名青年?

記憶中,那人容貌俊美,武功未逢敵手,身居要職,隻比她大兩三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秦澍?”她脫口叫出腦海乍現的名字。

少年一愣,招式稍有遲緩,緊接著,劍上寒芒如流星電掣火舞。

數招之間,連殺三人!

來了強援!重傷倒地的三名侍衛受到鼓舞,硬撐著爬起,捂住不斷冒血的傷口,團團擋在宋鳴珂周圍。

眼見殺不了“太子”,恐久耗引來更多高手,為首的刺客一聲令下,餘人抱起死傷同伴,迅速隱匿黑暗中。

“別追!”蒙麵少年攔下猶有戰鬥力的兩名侍衛,“保護殿下要緊!”

他拾起劍鞘,還劍入鞘,回身走向宋鳴珂。

雙目謹慎掃視四周,覺察她衣袍破裂,他啞著嗓音驚問:“殿下可有受傷?”

宋鳴珂深覺此人無比熟悉,尚未搭話,對方已除下外袍,裹在她身上。

他內裏所穿的那身鬆竹紋灰青緞袍,眼熟之極……仿佛還殘留幾根貓毛。

宋鳴珂傻了眼,難以置信:“二表哥?”

“噓!”他摘下蒙麵巾,展露俊秀麵容,小聲問,“沒傷著吧?”

救人於危難的少年高手,竟是文質彬彬的霍二公子!餘桐等人眼珠子快要瞪裂了。

回過神來,宋鳴珂搖頭:“沒事。”

她頭發散亂,翦水瞳如雨過秋湖,臉上粉末掉落,露出吹彈可破的凝脂雪膚。

霍睿言轉移目光,吹了聲口哨。

一赤色駿馬自街頭飛馳而來,停在他身邊。

膘肥體壯,油光水滑,確為罕見良駒。

他手執韁繩,轉頭對東宮仆侍道:“此地不宜久留,我先送太子殿下回宮。你們分頭行動,救治死傷人員,查明巡防衛隊遲遲不來的原因……還有,切莫說見過我。”

宋鳴珂腦子處於半懵狀態,既因遇襲而驚悚,又為手下傷亡沉痛:“二表哥……何以碰巧在這兒?”

霍睿言回避她的直視,眼底如有淡淡哀傷與憐惜。

他無法告訴她,這兩月以來,她每一次離開霍家,他總能“很巧”出現在她馬車附近。

今日回府安置那黏人的三花貓,險些沒來得及。

“我出來散步。”他給了她極其敷衍的答案。

“當真?”宋鳴珂又不是真隻有十一歲。

霍睿言改口:“近來殿下風頭正盛,我放心不下,便順道往宮城方向走。”

宋鳴珂知其絕無惡意,由他半扶半抱上馬背,扭頭看己方死傷情況。

他催促道:“刺客的目標是殿下!別的交給他們,免得再生枝節。”

得到她首肯,他遲疑片刻,語帶歉然:“……得罪了。”

說罷,他提劍一躍,穩穩當當落在宋鳴珂背後,雙手小心翼翼繞過她纖瘦腰肢,而後一夾馬肚,策馬狂奔。

宋鳴珂身上所罩外袍殘留他的溫度與氣息,此番因駿馬疾馳而時不時撞入他結實的懷中,分不清是心有餘悸,還是害羞所致,心跳莫名紊亂。

多虧夜空無星無月,以掩飾頰畔紅雲,讓她維持太子的溫和形象。

若非親眼所見,她如何能相信,滿腹經綸、點茶純熟的二表哥,既會溫柔備至收養流浪小貓,還能快狠準地殺人於無形?

“沒想到……你會武。”

再一次貼向他胸前,她硬著頭皮以聊天緩解沉默氣氛的尷尬。

“霍氏一門,榮寵皆源自軍功。為免外人誤解我們懷藏過多的軍政之誌,我在父親安排下習文,但武功、兵法騎射等並沒落下多少,隻是沒在人前展示,還請殿下為我守密。”

“那是自然。”宋鳴珂微微一笑,死裏逃生的僥幸感油然而生。

共騎一馬,飛奔於靜謐城中,萬家燈火統統拋諸身後。

表兄妹二人扯了些閑話,未有半句討論方才的廝殺,更不談殺手源自何方勢力。

彼此之間,心照不宣。

臨近宮門,霍睿言細觀周邊再無異動,下馬走在她身側。

她深深吸氣,抬眼望向欲墜鉛雲。

他抬眼望向的隻有她。

行至宮門,說明緣由,宮中衛隊火速接應。

霍睿言親扶宋鳴珂坐上暖轎,在宮牆外徘徊良久,核實內裏再無異樣,才折返行刺現場,混入圍觀人群中。

餘桐等人皆受了不輕的外傷,忍痛處理後續。

巡防禁衛和京兆尹衙門的人趕來,惶恐致歉,均說城南鬧飛賊,臨時出動了幾隊人去追,以致姍姍來遲。

能製造混亂、輕易調動巡防、並意圖置儲君於死地者,除了定王還有誰?

霍睿言冷冷一笑,牽馬步往寂寥長街。

細想接過她手中長劍後,她衝口而出的那個名字……

怎可能?她怎可能認識那人?是他幻聽了?

一定是聽錯了。

靜默片刻,狂風刺骨,雪意襲心。

他遍體生寒,翻身上馬,急趕往定遠侯府。

…………

東宮寢殿外,剪蘭縫菊禮迎太子轎輦,見宋鳴珂形容狼狽,身披不合身的寬大外袍,且餘桐和近衛無一相伴,震驚惶惑之下,逾矩追問了幾句。

宋鳴珂沒作任何解釋,匆忙入內,命人備水沐浴。

泡在熱氣騰騰的浴池,乍然覷見木架懸掛的玄色袍子如人影晃動,她第一反應居然是赧然抱住平坦前胸,隨即笑自己傻透了。

多虧他在。

回顧今夜每一個細節,他果敢、狠辣而不失溫雅地護她周全,她卻連半句道謝之辭也沒說出口。

於情於理,都不合適。

屋外寒風凜冽,滿天拋灑著珠玉似的飛雪,那人把禦寒外衣留給她,不知現下到霍家了沒?會否著涼呢?

宋鳴珂渾渾噩噩穿好中衣,行至內間妝台前梳理長發,忽聞院落有人低聲交談。

“餘桐他們回來了?”她緩下玉篦。

“殿下,李太醫身邊的藥侍小童,冒雪送來一紙藥方。”

剪蘭大抵也覺不尋常,慌忙入屋,雙手呈給宋鳴珂過目。

拆開草草封好的便箋,上麵僅有寥寥四味藥名——天麻、沒藥、防風、王不留行。

刺目錐心。

宋鳴珂大慟,緊咬下唇,才不至於哭出來,眼淚早已不爭氣地滑落衣襟。

她顫聲發令:“剪蘭,伺候更衣;縫菊,即刻去昭雲宮,請皇後與太子盡快移駕福康宮,不可聲張。”

延遲兩月,她終究要麵對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