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憤怒、不甘……還有,慶幸。
羅糜看著周圍或哀嚎、或已無法哀嚎的魔,為心頭的複雜滋味更生羞惱。
他的目光在看到某一具魔的屍骸時,忽然停住了。點點異常的氣息正在從那個魔的屍身上消散。
“那是什麽?”他問道。
一個毛團子費勁地從他後領口爬出來,不滿道:“你下次變身前說一聲,我差點兒讓你的鐵甲擠扁。”
它又瞅了瞅魔屍上的異常氣息,說道:“係統碎片啊。”
整座錯牙城及至附近所屬勢力範圍當中,無論有沒有被那一劍的威勢波及,都有帶著這些異常氣息倒下的魔。
雙文律這一劍不止塌了他半座城,還順帶砍了附近所有帶著外來規則碎片的魔。
羅糜手伸到腦後,把毛團子揪到手上,毛團子在他猙獰的鐵手甲上拱了拱,挑個舒服姿勢趴下,絲毫沒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模樣。
“你覺得他發現你了嗎?”羅糜問道。最近天地有變,他也得到了個金手指,雖然還沒決定要不要合作,卻也一直帶在身上。
“當然了,他還特地看了我一眼呢!”毛團子用夢幻般的語氣說道,“真帥啊!”
羅糜:“……你不怕他砍了你?”
“怕什麽?咱可是正經係統。”毛團子毫不在乎。
它瞧了瞧那些正在消散的規則碎片,語氣裏沾上了一絲絲嫌棄:“你瞧的那些碎掉的都是些什麽玩意?催眠的、下藥的、殺戮的……和你們的世界倒是挺契合的,但都是些歪門邪道,片麵得很。”
羅糜沉默片刻,眸色暗沉:“你說你能幫我變強。”
毛團子點頭:“對。雖然我是個基建係統,但完成目標帶來的反饋也對你有不少好處。”
“能有多強?能像劍尊一樣嗎?”羅糜問道,目中似有狂風急浪。
“別想了。”毛團子幽幽道,“我要是有那個能力,能來找你嗎?”
羅糜:……
“這世上就沒有能達到你要求的係統。”毛團子繼續道,“我們隻是成長中的規則碎片,乾坤是能撐起一個完整大天地的道。護道者是能通明一界之道的存在,從凡塵之身走向規則。想要達到那個地步隻能靠你們自己,我最多幫你多係道安全繩。”
毛團子說完,望著雙文律離去的方向,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那可是護道者,真想跟他合作啊……他是不是有個三千裏的劍閣?”
很適合基建係統發揮啊!
羅糜:……剛到手沒多久的金手指想要跟人跑了怎麽辦?在線等,急。
他一把攥住毛團子:“你想都別想!我的錯牙城剛塌了一半,留下來幫我建城吧!”
毛團子懶洋洋地掙了掙,換個姿勢道:“也成吧,咱倆湊合湊合得了。”
羅糜不太滿意它的態度,但瞧著塌了半座的錯牙城,想起之前站在街上的劍尊,還是忍了。
雙文律的確開了口,但他不是來談一談的,他是來通知的。
他已經說了“很不耐煩”。
這一次,這柄劍劈在羅糜的錯牙城上,下一次,他的劍就要劈在羅糜的身上了。
所以說,雖然十分不情願,羅糜還是得守好了這座關隘,不要讓那些撿了金手指就不知天高地厚的魔跑過去礙眼。
“你有能阻攔那些不靠譜金手指的圖紙嗎?”羅糜對毛團子問道。
毛團子呆了呆:“……沒有,但我勉強可以搞一個類似的出來。”
“我有煉心道的圖紙,可以改造一下。”毛團子如此這般地解釋了一下。作為老牌係統,雖然是個沒什麽戰鬥力的基建,但搞點特殊建築啥的還是不在話下。到時候把改造好的煉心道往出口一攔就行了。
羅糜:……
讓魔過道心檢測,真有你的。
“那你用不用嘛!”
“用!”羅糜咬牙切齒,感到十分屈辱。
……
那道縹緲的劍光離開魔淵後,悠然一閃,便到了坐忘島中。
坐忘島是一座仙靈隱逸之島。它不在世間任何一個地方,卻又存在於世間任何一個地方。因此,無關之人若想要去尋找坐忘島的所在,就算走遍了世間每一寸亦不可達。而能夠進入坐忘島的人,除了某些特殊的地方,於乾坤中任意一地都可進入。
坐忘島中,一鶴發童顏的老人與一垂髫小童兒坐在鬆林山澗旁。
小童兒蹲坐在樹根上,麵前有一紅泥小爐,正烹著鬆針茶。老人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擺著一方棋盤、兩盒棋子,同執黑白,自己與自己對局,怡然自得。
小童兒眼睛溜圓烏亮,卻心思不定,時不時轉著眼睛往鬆林外瞟上一眼,在他走神時,老人也不抬眼瞧,就一指敲了過去。
小童兒捂著腦袋哎呦一聲。
“火大了,還不仔細看著。茶煮壞了,你當人家嚐不出嗎?”老人下完一局棋,慢悠悠收著棋子說道。
小童兒扁了扁嘴,收心定神看起茶來。
沒過多久,水沸茶滾。小童兒數著數熄了火,再也忍耐不得,聽見鬆林外傳來的動靜,眼睛一亮,抻著腦袋向外看,又被老人敲了一記。
雙文律走進來時,瞧見的就是這童兒委屈地捂著腦袋,烏溜溜的眼睛看向寧閑眠,身後毛茸茸的黑白紋長尾巴露出來,不開心地甩啊甩。
“這是怎麽了?”雙文律笑問道,在寧閑眠對麵坐下。
小童兒瞧見他,眼睛唰地亮了,尾巴尖兒還在身後晃晃悠悠。
寧閑眠與雙文律是老相識了,抬手給他倒了杯茶,又伸手點點小童兒:“像什麽樣子!”
小童兒也不怕他,被他虛點兩下後,不太好意思地笑一笑。
“去把那枚卦簡取來。”寧閑眠擺一擺手。他此次請雙文律來,為得就是雙文律曾留在坐忘島中的一枚卦簡。
小童兒行一個禮,抱著沒收好的尾巴搖搖晃晃下去了。
他剛出了鬆林,就碰見兩個人,一個身著短打,手拎斧頭背捆柴禾,另一個蓑衣鬥笠,背著個空魚簍。
小童兒乖乖站住,抱著尾巴行禮:“有樵師兄好、無漁師兄好。”
南有樵停下來瞧著他笑,目光落在他尾巴上:“騶童兒好,這是怎麽了?”
騶虞已經將化形掌握得很不錯,隻有偶爾心緒激動時才會露出尾巴來。
騶童兒扁了扁嘴,控訴地看向另一位師兄:“無漁師兄騙我!”
海無漁把手上魚線一挽,也笑:“騶童兒,我怎麽騙你了?”
“你對我說劍尊穿著一身白衣,目如寒星劍氣淩冽,出現的時候會像一柄劍一樣,唰的一下落到麵前!”騶童兒道。
海無漁哈哈大笑起來,騶童兒更氣了。
南有樵撇開海無漁,安撫瞪著眼睛的騶童兒,又問道:“你見到劍尊了?”
騶童兒點頭:“師父說盞茶後劍尊會來做客,拉我去鬆林煮茶。一盞茶後,劍尊就真的到了!”
海無漁好奇問道:“騶童兒,你見到劍尊是什麽樣的?”
騶童兒一扁嘴,不理他。
海無漁哄他:“我不是想騙你,我也沒見過劍尊啊,你纏著我問,我隻好把聽來的消息告訴你了。”
騶童兒氣不久,很快就被哄好了,講起劍尊,眼睛又變得烏溜晶亮:“他穿著白衣,外麵披了一件墨青色的袍子,腰上係著一柄劍,劍鞘是竹的。他也不是唰的一下飛進來的,就是平平常常走進來的,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凶,也不冷。他還對我笑了一下呢!”
南有樵和海無漁互相看了看,好奇問道:“這聽著和傳聞中不太一樣,你瞧見的時候不失望嗎?”
“不會的!”騶童兒用力搖頭。
海無漁繼續逗他:“你怎麽確定他就是劍尊?萬一是還有別的客人先到了呢?”
“因為,”騶童兒雙眼亮晶晶的,“因為你看見他,就知道了呀!”
這不由讓人更好奇了。
騶虞是天性溫良仁善的靈獸,不忍吃活著的生靈,也不忍踏足活著的草木。
劍尊以劍聞名,劍乃凶器,雙文律劍下所斬的,絕不止有魔。
若說騶童兒以前對劍尊的好感,是因為對傳說人物的好奇與向往,那麽現在他已親眼見過了劍尊,以騶虞天生靈獸的感應,為何會一眼認定這就是劍尊?卻又仍然如此親近喜愛他呢?
劍尊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鬆林下,雙文律捧茶慢飲,絲毫看不出他才去魔淵一劍破了半座城,斬魔無數。
劍不染血,心不沾塵。可如果僅此而已,是不會讓騶童兒心生親近的。
等他放下茶,寧閑眠撫了撫須,道:“你曾請我師伯算過一卦。”
雙文律頷首:“那一卦現在有結果了?”
那是許多世之前的事了,他入道修行的機緣有些異處,故此曾請上一代坐忘島主幫忙算過一卦,但當時並未能有結果。
前島主算出時機未到,卻也不知何時會到,隻道不必去尋,屆時自有結果。雙文律的卦簡就這麽一直留在了坐忘島的卦房當中。
坐忘島擅算,但天機難測,常常會有些沒結果或難以解讀的卦,都堆積在卦房裏。因為涉及隱私,這些沒有結果的卦也隻有在算卦者本人來到島上給予許可時,方才能從卦房中取出。
“前陣子我檢查卦房,發現你那枚卦簡生出了變化。”寧閑眠道,“往回推算,大約是乾坤放開屏障的時候產生的。”
寧閑眠已收好了棋子,推給雙文律黑子棋罐。
雙文律盯著棋罐歎了一聲。
人皆有所長有所短,他最不擅長的就是下棋。若是和凡人棋手對弈,還可以憑借著神念強大計算推演,可惜,現在和他對弈的是世間最擅推衍之法的寧閑眠。
雙文律撚子落盤,隨口問道:“卦象如何?”
騶童兒去取卦簡了,但卦簡的內容寧閑眠已看過。
“你要了結這一段因果,須得走一趟凡塵人間。”寧閑眠捋了捋胡須道。
“凡塵人間。”雙文律不以為意,“我從凡塵人間入道,了結自然也該在人間。”
話音剛落,他覺察到鬆林外的動靜,又道:“天地有變,你這坐忘島的屏障也該改一改了。”
鬆林外。
邱書峰扶著一棵老鬆休息,身後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書童。邱書峰雖然是個文人,體力卻不差,年輕時習武健身,還會弓馬,但現在年紀漸大,發間顯白,又舟車勞頓,難免撐不住。
書童馮飛解下水壺上前:“先生喝點水吧。”
邱書峰接過水壺喝了兩口,緩了緩氣,瞧著周圍的鬆林,道:“奇也怪哉,怎麽就走到這裏了?”
方才天色突變,雲聚風急,他和隨從走散,身邊隻剩下這個才收下沒多久的書童。不想昏昏莽莽的,竟走到了這麽一片鬆林裏。
左右古樹參天,陽光落如碎金,林間風清,草木氣潤而甘,厚厚的鬆針鋪了一地,踩在腳下十分綿厚。鳥語幽幽,地上還有被鬆鼠磕空了的鬆果。之前急來的驟風暴雨竟沒頭沒腦的消失了。
在這樣一片祥和的地界,雖然是迷了路,邱書峰卻沒有多少驚恐不安。
“你記得咱們是怎麽走到這裏的嗎?”邱書峰對馮飛問道。
馮飛搖了搖頭,羞愧道:“之前太亂,我隻記得抓緊先生,旁的都沒注意,不知該怎麽回去了。”
邱書峰笑著安撫他:“幸好你記得抓緊我,不然我這老頭子自己不知走到哪去了,身旁又沒個熟人,豈不慌亂?我瞧此處不似險地,既然找不到歸路,就往前走走看吧。”
林中有溪水聲泠泠,兩人尋水聲而去。
前行未幾,鬆林漸疏,有溪行於青白石上,地平坦,水勢潺潺溫柔,水色清澈若空,鬆影與水光漾於石上。
沿溪而下,轉過一道彎,麵前豁然開朗。
這是一處林中空地,空地中央,有石桌石凳,紅泥爐上停著茶,石桌上擺著棋。兩個相貌氣度不俗的人正在下棋。
落子無聲,唯有溪聲伴著鬆葉細響,鬆針下鑽出細絨絨的小花,在風裏輕輕搖晃,陽光溫柔地灑落在空氣中。
邱書峰一身疲憊悄然無蹤,像被曠野的風吹了滿麵,心底那些覺察的、沒有覺察的細微念頭,全都隨著這風散去了,隻剩下一顆自在空寧的心。
下棋的人沒有抬頭,邱書峰不敢打擾,在石桌靜默旁觀棋。
沒過多久,這局棋就結束了。
雙文律手中黑子往罐中一丟,歎道:“跟你下一局棋,要短我三個月的精神。”
“那我可算罪孽深重了。”寧閑眠哈哈一笑,轉頭看向旁邊的兩人。
另一邊,邱書峰恍然若醒,見兩人看來,先告罪打擾,接著自表身份來曆。他是正出任的遂州牧,因……
邱書峰正想說自己來此的緣由,卻突然頓住了。他是……是怎麽來的?
邱書峰想了半晌,隻隱約記得,自己好像是路上忽然遇到風雨,躲避時迷了路。再細想下去,他連自己是誰都快記不清了。
可是他心中竟也沒有什麽煩惱,好像在方才尋水聲而至的這一路上,他不止忘記了有關自己的事,也忘記了煩惱。
這正是坐忘島的妙力,坐忘此間,還以本真。
雙文律抬頭看向兩人,他的目光通透淡漠,好像一陣沒有情緒的風。
邱書峰麵色坦然,他的書童卻有些緊張。
但雙文律的目光已經滑過去了,他往鬆林外瞧了一眼,撚了枚落鬆針隨手一彈:“既因風雨而至,此時風雨已停,你們可以回去了。”
邱書峰略有遺憾,他對這裏還有些好奇,但主人家欲送客,就此離去也沒什麽可說的。
馮飛卻麵色一緊。他並不想就此離去,可是為什麽要留在這裏?他也記不清了。
寧閑眠笑道:“讓他們在此歇一盞茶罷。他們恰在此時來到這裏,安知不是緣法?”
他邀兩人坐下,各倒了一杯茶,與他們閑聊起來。
捧茶潤喉,入口鬆香甘冽,邱書峰疲乏盡去,心神安定。他看這兩個人鶴骨鬆姿迥然不群,忍不住問道:“我觀二位氣度曠達、談吐不凡,為何隻隱逸於山林之間?”
“不隱逸於山林,該如何?”寧閑眠道。
“何不出仕?憑二位的能力,高官厚祿必不難取,大好天地正是一展抱負之所,隻隱於此,豈不浪費才學?”
馮飛讚同點頭:“大丈夫當建功立業,流芳百代!”
寧閑眠笑了一聲:“功名利祿於我何用?帝王將相皆歸黃土。世間豈有不滅的王朝?”
邱書峰捧著手中剩下的半杯茶,靜默良久,道:“縱不慕名利,豈不憐百姓苦楚?”
寧閑眠搖頭笑道:“錯矣。”
邱書峰請教道:“何處錯了?”
“方向錯了。”寧閑眠道,“你隻想著濟世渡人,卻不知此事需要兩方才能達成。”
他沒有繼續講下去,反倒轉而說起了一則異記:“南山之南,大穀之東,有鳥名曰鸝鶋,喜食毒草,所食之毒越重,羽彩越豔麗。然而,毒久積於體內不得化解,鸝鶋食毒越多,壽便越短。壽盡之時,諸毒加身,痛苦難當,哀鳴七日方絕。”
邱書峰不解。
寧閑眠繼續道:“我有解毒藥,可解百毒,然鸝鶋恐彩羽褪色,不食我藥。我有珍珠米,可飽饑腸,然鸝鶋喜毒草之味,不隨我來。為之奈何?”
邱書峰恍然,又道:“我明白長者所言之意了。濟世渡人除了渡人之人,還有被渡之人。可世間苦楚者甚多,長者怎知被渡之人不願被渡?”
寧閑眠笑道:“你觀世人多苦楚,我觀你亦多憂思苦楚,我欲渡你入山,免去諸多煩惱,如何?”
邱書峰苦笑搖頭:“我明白了。”
寧閑眠再笑:“我有小舟一葉,有登舟者,同行可喜;無登舟者,亦自悠遊。”他伸手對雙文律一指,道,“你不該問我,該問他才是。”
邱書峰有些驚訝。雙文律一直顯得十分冷淡,他本以為這位才是兩人中更加冷情的一位。
雙文律正喝著茶,突然被寧閑眠點到,他一抬眼:“說得好像我會攔著那些硬往死裏奔的。”
寧閑眠又給他倒了一杯茶:“君不攔人奔死,卻除去了蝕心草。”
“我瞧它不順眼。”雙文律淡淡道,“毒草甚眾,誰能除盡?鸝鶋奔死,與我何幹?”
“鸝鶋奔苦而去,施救不得。可若有一鸝鶋與君有舊,不忍見其死,當如何?”寧閑眠再問道。
“它食一毒草、生一彩羽,我便除一彩羽。”雙文律平靜道,“久而久之,自然知曉毒草不可食。”
馮飛打了個寒顫,咕噥道:“為何不除去毒草,反而要除彩羽?”
邱書峰低聲道:“若除毒草,鸝鶋雖無毒草可食,心中卻仍念毒草。鸝鶋之患,不在毒草,而在彩羽。”
他聽得出,寧閑眠這話是有意說給雙文律聽的。鸝鶋、毒草、蝕心草皆為暗喻,邱書峰雖然不知它們指代什麽,卻能明白兩人講的道理。
若鸝鶋不貪戀彩羽,縱有毒草,又能奈它何?
“所以啊……”寧閑眠歎笑,“為何要去做這等遭人怨恨又辛勞的事?不如扁舟閑渡,有求欲渡上船來,自執自求自沉浮。”
邱書峰默然片刻,道:“在下辜負長者意。隻求盡其力爾,能助一人是一人,能助百人是百人。”
“我自悠遊,有何辜負?”寧閑眠笑道,“這是你選擇的道路,且去、且去。”
一盞茶盡,道路已顯,林中風起,習習送客。
邱書峰起身欲拜別。
馮飛不甘不願跟著起身。他心中有個強烈的聲音讓他盡力留下,但他卻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努力。
剛放下茶杯,馮飛忽然聽到腦中有一聲音急切響起:“馮飛馮飛!清醒點!你還記得你是為什麽來的嗎?”
馮飛動作一頓,忘卻的記憶如潮水湧來。
是了!這次進入坐忘島的機會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在他腦中說話的聲音是係統。幾天前,這個名為“師父皆大佬”的係統找到了他,這是個能幫他拜得名師,從而走上人生巔峰的金手指。
他能靠上邱書峰,也是係統的攻略。係統說邱書峰是一國柱石,是個不錯的師父人選。
但馮飛絞盡了腦汁,邱書峰最後也隻是收他做了個書童。
馮飛對此很不滿。憑他展現出來的才華,邱書峰卻隻讓他做個書童,也太瞧不起人了!
不過他也不稀罕。他原本的打算,也隻是讓邱書峰這個師父當個跳板而已。乾坤中有神仙,凡人東西有什麽可學的?他得了金手指,未來注定成就非凡!
他不想再繼續當書童伺候這老頭兒,就想讓係統幫忙給他另找一個師父,能一步到位跨入修行門最好。與這些凡人打交道太浪費時間,他的壽命有限,每耽擱一年都讓人心疼。
好在他的新手大禮包還沒有用。又花費了一些代價之後,係統終於幫他重新找到了一個拜師機會!
他好不容易才進的坐忘島,進來之後卻又忘了目的,險些耽誤了正事。好在現在醒悟還不晚。
馮飛與係統溝通完,上前對兩人拜問道:“小子有一事不解。”
邱書峰雖然訝異,卻也停了下來。
雙文律抬眼看過來,這是他目光第二次落在馮飛身上。
馮飛更緊張了,卻還是堅持道:“小子略通棋藝,見兩位棋局,是白勝黑負。但不知為何,小子又一直有種古怪的感覺,好似這局棋未分勝負。”
“哦?還看出什麽來了?”寧閑眠問道。
馮飛盯著桌上的棋局,內心瘋狂呼救:“係統係統!快掃描一下!還有什麽啊?”
他根本不懂棋,哪裏看得出來勝負?更沒有什麽感覺。全靠係統幫忙,才能說上幾句。
係統掃了半天,馮飛就隻能裝作細看棋局的模樣盯著棋盤,心中愈發焦急地催促:“快點快點!你不是助我拜師的嗎?我不想錯過仙緣!”
據他這個“師父皆大佬係統”所說,這兩位是他能拜到最頂級的師父了,若是錯過,也許再也沒有下次機會。
可是他花費那麽大的代價進入坐忘島,這兩人卻似乎都對自己不太感興趣,反而與邱書峰多有交談。
係統終於掃描完了,略有遲疑:“你就說……看這盤棋好像看到了鋒利的劍與漫天星鬥吧。你回去後自己也記得學學。”
係統掃描著也覺吃力。若隻分析棋局還好,白勝黑負很容易就能判斷出來。可是若想要拜師,馮飛得展現出些在修行上的天賦。
棋局分了勝負,未分勝負的是下棋人落子時無意帶入的道。
“知道了知道了,這不是有你嗎?”馮飛在心中回道。
學棋有什麽用?還有係統讓他背的那些書,又累又麻煩,反正係統裏都存著,需要用的時候調出來一看或者掃描一下不就行了?等他修成能移山倒海的仙人,功名利祿豈不手到擒來?
馮飛回完係統,忙照著答案說了。
雙文律抬手從棋盒中取出一子,子落盤上,劍意驟發。還在掃描的係統一聲都沒來得及吭就下線了。
“這一子呢?”他問道。
馮飛還渾然不覺,又開始詢問係統。過了好一會兒,係統都沒有回應,馮飛這才慌了神。
他額頭上見汗,兩手抓緊,囁喏半晌說不出話來。
寧閑眠溫和道:“感覺不出來也沒什麽,單從棋局上來說呢?”
棋局……他懂什麽棋局呀!
馮飛暗恨係統不搭腔,但半晌得不到係統的回答,隻好一咬牙,猜著仙人下棋必有深意,挑著少有漏洞的話一頓誇讚。
他說完後緊張地看著兩人麵色,這樣應該可以蒙混過關吧?
雙文律麵色淡淡,寧閑眠一笑,沒有說話,隻抬臂一揮,袖袍拂動間,邱書峰與馮飛眼前霎時換了景象,左右都綠柳絲絛低垂、榆樹枝幹彎曲,竟已是從鬆林當中回到了之前的道路上。
馮飛呆呆地站在那裏,臉色數變不止,不敢相信自己失了機緣,可係統無論他怎麽呼喚、咒罵都沒有回應。馮飛慌亂於係統的沉默,竟沒有注意到邱書峰在喚他。
邱書峰又喚了兩聲,馮飛才反應過來。
“你覺得那一步棋很好?”邱書峰問道。離了坐忘島,他也想起了遺忘的事。
馮飛硬著頭皮道:“對。”
“那是一步廢棋。”邱書峰道。
馮飛腦中轟然一炸,再回神時,才注意到邱書峰的臉色和語氣都平靜得驚人。那是一種讓人感覺到壓迫的平靜。
“我……我……”
“你既有心尋仙,等到下一處城鎮中後便自去吧。人間瑣事,不該擾心。”邱書峰道。
初遇馮飛時,邱書峰覺得這個年輕人心思略有浮躁,卻是難得的慧敏良才,他留下馮飛,卻隻讓他做書童,意在壓一壓他的浮躁與狂性,實際上卻是以師徒待之。
憑馮飛在他麵前展現出的高超棋藝,怎會看不出那是一步廢棋?
他平靜地登上馬車,沒管後麵的馮飛。
一個侍衛裝扮的人緊跟著進入馬車當中,問道:“大人之前去了哪裏?”
這是隨行的供奉修士霍驍。
遂州又稱小魔洲,多藏妖鬼、邪魔橫行,邱書峰受重任而去,要改其亂象,身邊不能沒有修士護衛。這一隊人看著普通,卻有許多都是修為在身的修士。
邱書峰道:“偶入一仙境洞府。”
見霍驍憂慮,邱書峰擺手道:“此事不急,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情況如何?”
霍驍按下憂慮,先講情況。
之前隊伍停歇之時,突然起了一陣昏黃怪風,盤旋不去。天色陰沉似要落雨,雨水卻又始終含在陰雲當中落不下來。
那風是妖物煉化的法寶,隊中修士一時止不住,隻能先把慌亂的眾人聚集起來,但卻找不見了邱書峰與馮飛。
“我見那陰雲當中躲藏的妖物也在四望尋找,便知道大人沒有落在妖物手中,但我的尋人法術也尋不到大人的蹤跡。正在想辦法時,忽聽陰雲中一聲慘叫,那妖物便墜了下來。”
“風停雲散後,我在地麵上找到了這個。”
霍驍說完,張開手掌,露出一枚鬆針。
邱書峰撚起這枚鬆針。方圓三裏內,都是葉片扁平的樹木,沒有針葉的鬆。
他想起那位膝上停著一柄竹鞘長劍的仙人,在他們才入鬆林時,撚起石桌上的一枚鬆針彈落。
……
坐忘島中。
雙文律指尖捉著一片彩光,丟給寧閑眠道:“你拿去玩吧。”
寧閑眠接住被雙文律用劍氣封住的係統,頗感興趣地研究起來:“這就是外來的規則碎片?靠它們來完善乾坤之道……”
“它們記錄有其他世界的規則,可為乾坤的參照。”雙文律道。
三千世界,世界如花,這些通過在不同世界之間漂泊而成長的規則碎片,則相當於傳粉的蜂蝶。
但放進來的東西多了,難免良莠不齊,有如蜂蝶傳粉的,便也有如飛蠅擾人的,更有甚者如蚊蟲,要從乾坤當中吸血。
“昨夜觀星辰,天緣又多了一顆星。”寧閑眠把玩著係統,“人間怕是要先亂了。”
星辰增長是乾坤成長的標誌之一。
這些規則碎片多有奇奇怪怪的功能,他手中這個係統就有迷惑神智之能,邱書峰受了影響,卻難動他們的道心。修士煉心,受它們的影響會弱些,凡人卻未必抵抗得了。
寧閑眠突然轉頭笑道:“騶童兒回來了。”
騶童兒已經收好了尾巴,抱著一枚卦簡走進來。坐忘島的卦有指引之功,也可算作一類特殊的法寶。不過雙文律修為至臻、神與道合,如今時機已到,不必卦簡指引,他也可以自己從道中感知前行方向。
寧閑眠接過卦簡轉交給雙文律,諧謔笑道:“雖然以你的修持用不到它,但難得卦房裏能清空點兒地方,有勞。”
雙文律哈哈一笑,接過卦簡瞧了瞧上麵的紋路,將盞中殘茶一飲而盡,執劍而起。
人間將亂。
去人間。
作者有話說:
騶虞,傳說中的仁獸。
林氏國有珍獸,大若虎,五彩畢具,尾長於身,名曰騶虞,乘之日行千裏。——《山海經》
騶虞,義獸也,白毛黑紋,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則應之。——《毛詩故訓傳》
蓋既名為虎,正宜以殺生為事。今獨不履生草,食自死之肉,仁之至耳。——《埤雅》
在“五彩畢具”和“白毛黑紋”兩種傳說中,取後者。
(有現代考證懷疑騶虞是雪豹,可以搜搜會叼著大尾巴的雪豹,真的好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