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
【一】
九月初秋,天色蒼茫,到了中晌,風大了起來,嗚咽著刮過人間。
漸起的風攜著濃墨般的烏雲浩浩****從天際紛至遝來,雲層裏頭裹著悶雷,不時有幾聲沉沉的轟鳴遞入耳中。
很快,圓滾的雨珠便從天上落了下來,劈裏啪啦砸到院裏磚石鋪就的甬道上,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
沉香苑久未有人居住,死氣沉沉,今日卻倏然間活泛了起來,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匆匆忙忙,聽著動靜還不小。
有個小丫鬟撐著幾欲被暴雨掀翻的油紙傘跑進遊廊中躲雨,身上衣衫早已被大雨潑濕了大半,正汩汩往外淌著水。
她將手上的紙傘收好,忙不迭低頭彎腰擰幹裙角,嘴裏不住暗道晦氣。
手上抬著黑漆嵌蚌梨花木小櫃的小廝從旁經過,見了忍不住催她。
“我的小姑奶奶,別光站著了,待會兒活要是幹不完,惹了老夫人的不快,那才真真是晦氣呢!”
小丫鬟非但不著急,反而因他的話生出了些好奇。
“老夫人不是前幾日才剛從寺裏回來?聽人說她性子佛爺似的,常年就在棲霞寺裏頭念佛誦經,府上的事從不過問,也不許旁的人打擾,怎麽今日把她也給驚動了?”
“那還不是因著世子爺要從姑蘇回來了嗎?咱們世子爺可不是普通人,雖身上有不足之症,但才冠京都,寫的詩詞歌賦,連當朝太傅都稱讚不已,還在今年的科考中一舉奪了魁。”
“老夫人向來最疼世子爺,盼了六年終於將人從姑蘇外祖家盼了回來,這沉香苑打小便是世子爺住的地方,久未有人氣,如今可不是要好好修繕一番嗎?”
小丫鬟還欲再多問些什麽,遠遠瞧著褚玉苑裏夫人身邊管事的拂雲姑姑往這頭走來了,怕因著怠懶遭了責罵,不敢再停留,提著濕漉漉的油紙傘麻溜往前頭忙去了。
拂雲一路監看著,丫鬟小廝們埋頭忙著手上的事,無一人敢抬頭張望。
趁無人注意,拂雲到了偏僻的耳房前。
裏頭躺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婆子,身上新傷舊傷堆疊,麵上傷痕尤重,教人絲毫辨不出原本的樣貌來。
拂雲掃了那婆子一眼,低聲吩咐一旁的小廝。
“把人拉去亂葬崗處理了。”
小廝低聲應是。
沉香苑裏,婆子和丫鬟們忙著掃地除塵,預備茶酒器皿,小廝們則忙著置備新的家具,一行人在瓢潑的大雨裏忙了個熱火朝天,無人注意到耳房的動靜。
直至晌午過後,屋外的雨勢才漸小了起來,細細的雨絲斜斜打過黛瓦,整座國公府都籠罩在蒙蒙的水霧之中,抬目望去,入眼的景致婉約又清麗。
椿蘭苑門口,有一小丫頭撐著油紙傘緩步踏過月洞門,傘下遮掩的身影玲瓏。
雨天路滑,青梨一手扶著小魚,一手拎著裙角,小心翼翼行在院中的濕滑磚石甬道上。
她低垂著頭,側臉輪廓柔媚,肌膚瓷白細膩,宛若最上等的羊膏脂玉。
抬目間,眼底流轉的眸光昳麗。
青梨不喜下雨天,今日卻恰逢那位名義上的世子兄長回府,縱是再如何不情願,她也是要出去迎接的。
青梨實則從未正經見過她那世子兄長一麵。
來椿蘭苑傳話的婆子離開,她在心底默念了許久,眼前才浮現出來那麽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
六年前,她跟著改嫁的娘親到國公府時,在府上那輛往江南姑蘇去的馬車上曾遙遙見過他一個背影。
聽說他身子不好,去江南是為求醫。此後,他便一直呆在姑蘇,縱是逢年過節,也不過往府中寄幾封書信而已。
直到近來,聽說他體虛的病症已大好,隻不過服的藥令他早年記憶損傷了些,不大記得幼年的事。
老太太思孫心切,得了消息,也顧不上那麽多,當即便令人寫了幾封信送往江南姑蘇,終於是把人給催回來了。
青梨與這位世子兄長素未謀麵,但也不時從府上的小廝和婆子口中聽得一兩句關乎他的溢美之詞。
在旁人的言辭中,那位世子才學絕倫,是世間少見的奇才,品性亦清正,一身清骨,端方高潔,仿若天上謫仙般遙遙獨立。
卻同她沒什麽幹係。
他是俞青姣和俞雲崢正正經經的兄長,卻不是她的。
主仆二人剛出了院子,便瞧見了立在不遠處等候的俞青姣。
青梨捏著帕子矮身行了一禮:“姐姐。”
俞青姣微昂著下巴,眼神不善地看了青梨一眼。
若非老太太親自吩咐今日讓她同青梨一道去正廳,她定然不會多踏足椿蘭苑一步。
她冷冷哼一聲:“我可從來沒有什麽妹妹。”
打青梨進府始,每次見麵時,俞青姣總會咬牙切齒同自己說上這一句話。
仔細說來,俞青姣這話也並未有什麽不對,畢竟她同俞青姣確實沒什麽血緣關係。
青梨未將俞青姣的話放在心上,甚至還對她笑了笑。
“姐姐,走吧,聽說今日祖母也過去了,仔細遲了讓她老人家久等,惹了她不高興。”
她知道俞青姣雖性子高傲,但實則心思單純,心裏沒甚城府。
俞青姣不喜青梨這副淡然模樣,但也心知青梨說得沒錯,老太太向來是個極重規矩的人,若是遲了,隻怕少不了一頓絮叨。
思及此,俞青姣轉身往遊廊上去,麵色卻仍舊有些鬱鬱。
待俞青姣行得遠了,青梨方才抬步往前走。
她步子刻意放緩了許多,一路隻跟在俞青姣身後。
俞青姣雖比青梨年長一歲,個頭卻比青梨矮了半截,為著這個,她向來不喜同青梨並肩行在一處。
青梨不會主動去觸俞青姣的黴頭。
下了大半日的雨,如今隻剩下了細細的雨絲,青梨抬眸去看那廊邊被雨打濕了的綠葉,恍惚中,好似又回到了姑蘇。
姑蘇總有下不完的雨,簷瓦上的雨珠滴滴答答怎麽都落不盡。
下雨天時她最喜窩在娘親懷裏,嗅她身上的香,聽娘親哼著好聽的江南小調,很快便會迷糊著眼睡過去。
耳邊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響。
青梨步伐微頓。
她側身轉眸,餘光正好瞥見了一躡手躡腳朝自己靠近的影子。
那身影不過孩童高,一瞧便知是俞雲崢。
心下思量了一瞬,青梨步子稍稍加快,身後的腳步聲愈發清晰,她拎著裙角順勢輕巧一轉,堪堪避過了身後的人。
俞雲崢卻來不及收力,直直往前衝去。
他不甘心就這麽撲了個空,索性拐了個彎,往前頭行著的俞青姣身上撞了過去。
廊上傳來一聲清晰的“撲通——”聲,俞青姣躲閃不及,就這麽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身邊跟著的婢女素珠忙將人攙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
俞雲崢本還懊悔就這麽被青梨躲過了一劫,甫一看到麵前的俞青姣這般狼狽的模樣,又忍不住捂著肚子大聲笑了起來。
他身子胖,臉頰上的肉耷拉著,笑著的時候眼睛隻剩一條眯斜著的縫隙,穿著的藍色福字錦衣也因著前俯後仰的動作皺成了一團。
跟著伺候的婆子舉著傘繞到俞雲崢身側,又掏出帕子替他擦了麵頰上沾著的幾點雨珠,嘴上不停在絮叨著。
“哎呦,我的小公子,天上正飄著雨呢,您可慢著點。”
這小郎君如今不過才六歲的小孩童,是夫人的心頭肉、掌上珠。
雖性子惡劣得緊,但府上無一人敢置喙。
俞青姣忍著身上的疼痛站了起來,再一看裙邊沾上的大片濕濘的痕跡,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瞪大的眸子裏似乎還能瞧見隱隱跳動著的兩簇火苗。
“俞雲崢,你別太過分了!明日我就告訴母親去!”
素珠在一旁拉著俞青姣,勸道:“姑娘,小公子還是個孩子,您別同他計較。”
那頭的俞雲崢聽了俞青姣的話,不僅半分未收斂,反倒還吐著舌頭衝俞青姣做了個難看的鬼臉。
“呸呸呸,娘親才不會理你呢。娘親早便和我說了,我是弟弟,你是姐姐,姐姐向來就是要讓著弟弟的,你還好意思同我計較。”
俞雲崢雙手叉著腰,麵上的笑著實頑劣。
“至於你——”
他轉身不屑地掃了不遠處的青梨一眼。
“娘親說了,你就是外頭帶進來的野種,府裏上上下下誰都能踩上你一腳。”
“娘親還說,等我長大了,這一整個國公府都是我的,到時候我一定要將你們都給趕出去……”
見俞雲崢越說越荒唐,撐傘的婆子忙上前輕捂了他的嘴,附在他耳畔小聲叮囑道:“小公子,世子爺回來了,這些話日後可不能再說了……”
一個被縱得無法無天的六歲孩童,哪裏能聽得進這些囑咐的話,隻一個勁地嗚嗚嚷叫著,掙紮著要掰開婆子的手。
婆子無法,隻能搬出了老太太的名頭。
“小公子,待會兒要是去遲了,老夫人可是要罰人的。”
聽到老太太的名頭,俞雲崢終於停了掙紮,隻由著婆子將他牽走。
一場鬧劇這才作罷。
青梨瞥了一眼俞青姣裙角上的汙漬,將手中的帕子遞了過去。
俞青姣眼眶已經泛紅,隻緊緊抿著唇角,硬是沒讓自己哭出來。
“不用你假好心。”
她沒接過青梨的帕子,一人拎著裙角離開。
青梨垂目收好帕子,跟上俞青姣的步子。
前兩年國公府翻新,整座府邸擴了一倍的麵積,如今足足占了兩坊地。
椿蘭苑離前院遠,路上便要多費上一些腳程。
偏俞雲崢剛鬧的那一出又耽擱了些時候,待青梨到了前院正廳時,該到的人都已到了。
見到從外頭進來的青梨,正廳裏眾人各異的目光一時都聚在了她身上。
作者有話說:
春天到了~開新文~接檔文《折青梅》《禁庭嬌》求收藏~
——《禁庭嬌》文案如下——
太子大婚之日,冷宮的廢太子褚南川起兵造反,奪皇位,掠佳人。
容澹湄身上大紅的嫁衣還未來得及換,當晚便被送進了褚南川的寢宮。
紅綃軟帳裏,燈影幢幢,麵前的男人居高臨下睥睨著她,再尋不見當初的半分柔情。
容澹湄知道他怨她。畢竟當年容家見他失勢,當機立斷便解除了自己同他的婚約,是她對不住他。
褚南川稱帝,對外頒發聖旨封容澹湄為後,對內卻將她囿於他的長寧殿。
每一個黑沉的長夜,長寧殿裏總會傳出鈴鐺撞擊發出的清脆聲響。
一聲又一聲,旖旎又繾綣。
夜半方休。
***
外夷來犯,褚南川率兵出征,敵兵擊退,他卻受了重傷,昏迷不醒。
容澹湄攜才三歲的幼太子上朝,垂簾聽政。
再醒來時,褚南川卻失了憶。
容澹湄看著眼前的男人,輕挑起他垂落耳際的一綹墨發,勾唇嫵媚一笑。
“你啊,可是最得本宮歡心的男寵。”
她將腳腕的鈴鐺細鏈取下,綁到了男人清瘦的手腕上。
昔日他對她作弄的花樣,她要一點一點,償還到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