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情斷

陳嵩硬著頭皮出去, 將周征的原話帶給了蔣鍈。

蔣鍈捏著劍柄望了一眼那緊閉的帳簾,原本對周征還殘存著的希望,頓時被這句“不見客”澆的七零八落。

她想要拿著劍就這麽衝進去, 用這劍鋒抵著周征的心房, 問他要一個解釋。

可眼下父母都在軍中,把事情鬧成這樣, 又隻會讓爹娘擔心。她收起劍,將劍橫在腰間, 沒走, 隻是找了塊空地方坐了下來。

“告訴他, 我等他。”

陳嵩歎口氣,唯唯諾諾地點頭。

沈青娥尚在昏迷之中, 大夫開的藥喝了她已經喝了下去,但一直沒醒。

周征靠在圈椅上,麵色不愉地揉著疲憊的眉心。

他青竹紋樣的玄色長袍在月色下似是浸了冰霜一般,渾身上下透著股子生人勿近的冷清。

陳嵩傳擦著額上的汗來替蔣鍈傳話。

“蔣鍈回去了?”

“沒有,蔣姑娘還在外頭坐著,說等您。”陳嵩將蔣鍈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周征神色莫辯, 什麽都沒說, 隻拂了拂手,示意陳嵩下去。

這一夜,注定了是個無眠之夜。

三更天的時候, 帳外下起雨來,雨聲淅淅瀝瀝, 周征並未歇息, 隻是坐在案幾前沒什麽心思的翻著兵書。聽到這雨聲後, 怔了片刻, 隨即起身掀簾。

一宵冷雨,耳畔是簌簌的風聲。

“世子是尋蔣姑娘麽?”

“今日崔大人來軍營借住,剛剛下雨了,崔大人撐著傘帶蔣姑娘回去了。”

守衛恭恭敬敬地答。

周征往守衛指著的方向看去,果真瞧見崔邵撐著傘帶著蔣鍈往西邊的營帳走。

蔣鍈許是在這兒凍得太久了,抱著劍的背影看著有些冷。周征眼神晦暗不明,崔邵。

他心頭默念了一下這個名字。

先前覬覦自己的妹妹還不夠,如今連蔣鍈也不放過。

他神色複雜,可目光在觸及蔣鍈的背影時,心頭還是一軟。

“陳嵩呢?”

“陳大人去西邊巡邏了,卑職這就去叫他。”守衛說著,忙起身去找陳嵩。

周征站在門口,自虐般地感受著這冷雨,沒進營帳,等了足足有個半個時辰,才等來陳嵩。

“世子,您身體不好,怎麽不進去?”

周征是有些想要咳嗽,他掩唇低咳兩聲,隨即又擺擺手,證明自己無礙。“去找軍醫送帖去風寒的藥給蔣鍈。”

他這話說得沒什麽情緒。

陳嵩聽周征提起蔣姑娘,心裏頭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世子,你關係蔣姑娘就關心她,該說的事情也該說清楚。不然的話,我若是蔣姑娘,這輩子都不會再理你。別說眼下這婚約還不牢固,就是牢固,我也得鬧著退了。”

陳嵩說的是實話。

他心裏確實就是這麽想的,他要是個姑娘家,若是遇上這樣的事情,定要拿起大刀將周征的房頂給掀了不可。

周征聽陳嵩這麽說,神色頓時冷了下來。

“把一個將死之人帶到帳中逼問,差點害死一條性命。我不過是不肯見她而已,又有什麽錯。”

沈青娥之於他,雖是過眼雲煙的舊人,但當年宮中情誼,曾經一閃而過的執念,那些都是他的過往,都是他一直想忘記卻又抹不去的東西。如今早已經談不上喜歡二字,可他不希望她死。

陳嵩想說,世子若是覺得自己沒錯,又何必在這風雨中自虐般地等卑職那麽久呢?

可心意這種東西,並非旁人一語道破就可以的。

陳嵩心下歎了口氣,最終將自己想說的話給憋了回去。

崔邵來得及時,蔣鍈沒怎麽淋雨,但在這帳外凍了一夜,回來就身上就起了熱,周芙給她灌了些藥湯後,她昏昏沉沉地就睡了過去。

“兩輩子栽一個人身上,這是什麽運氣?”

崔邵拿著折扇晃悠,唇邊噙著的那麽點笑意很難說清是嘲諷還是單純的看戲。

“兩輩子栽在一個人身上,很可恥麽?”

一直坐在一旁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裏的腰牌的宋裕聽了這話,忍不住抬眼。

“是啊,兩輩子栽一個人身上,很可恥麽?”

周芙換完蔣鍈額頭上的帕子,也回頭笑著問崔邵。

這兩人夫唱婦隨,把崔邵問的是啞口無言。

崔邵這才反應過來,麵前這兩人何嚐不是兩世都栽在同一個人身上。

“當本官沒說。”

崔邵收回原先的話,飲了一口茶後,將目光落在蔣鍈的身上。

“這姑娘倒是真有意思,莽莽撞撞,卻鮮活又熱烈。”

“本官確實很感激你們夫婦替本官尋了一份這樣的姻緣,也希望,她這一世能醒悟得早些。”

崔邵眸色深深,由衷地歎了口氣。

……

蔣鍈身上起熱起了一夜,喝了藥後才退下去些。周芙見蔣鍈熱退了,這才安心下來。

突厥那邊果真如同崔邵說的,有了動靜。黑木鐵達在突厥民意的推動下,重掌兵權,幾萬大軍蓄勢待發,不日就要圍攻豫州城。

上一世,宋裕除了卸掉藩王們手裏的兵權以外,還動了其他平民出身的異姓王侯的兵。

所以上輩子,希望宋裕活下來繼續撐起大半邊大梁的人很多,跟他政見不同,希望他死的人也很多。

但凡一心念著修身治國平天下的朝臣,就沒有人不招人恨的。奪取藩王和異姓王候手裏的兵權,在上一世來說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計策。宋裕為它承擔了太多的罵名,太多的憎恨。

適逢國喪,周芙照顧完蔣鍈後,倒是想到了另一重逼王叔們出兵的理由。在飛鴿傳書之前,她將自己寫的信交給宋裕看了,娟秀的字跡裏透著一意孤行的決心。

宋裕看後,許久沒說話。

他在朝堂的泥潭裏摸爬滾打太久了,見慣了陰謀詭譎,但無論手上染了多少的血腥,為了大局做了多少卑鄙的事情,私心裏都希望周芙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少,永遠不要碰她自己本不願意做的違心事。

“你想好了?”

宋裕抬眼。

夫妻倆眼神對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想好了。”

“沒時間了,你當初動王叔們手裏的兵也是布局布了好久的,豫州耗不起。突厥連年出兵,也耗不起了。想要兵不血刃地讓王叔們出兵,隻能用這個法子。”周芙明白宋裕不想讓她這麽做,事實上,她也確實從沒幹過這樣的事情。

可天底下,又有誰能夠一輩子隻做自己想做的事呢?

宋裕見她真想好了,點點頭後道,“如若後麵你後悔了,就說這信是我假借你的名義寫的。”

周芙聞言笑了,“夫妻一體,我做了這樣的事遭人罵,你是我夫,本也就逃不掉。”

“算計我啊,周芙?”

宋裕反應過來,輕笑一聲將人攬進自己的懷裏。

周芙沒有掙脫,隻是任由這人摟著自己,自己則安心地坐在他的膝上,往他麵前近了近。

他身上是淡淡的奇楠香氣,好聞且讓人覺得沉靜,周芙湊過去,貼了貼他的額頭。

“我說過,這一世會並肩跟你站在一起的,宋裕。”

她說了會跟他並肩,就不會騙他。

她的力量微薄,但那些別人都不願意做的事,為了大局,為了宋裕,她也不是不能做。

兄長無心王府事務。

將來淮南王府就要靠著她一個人去撐,她該學著自己去麵對那些人生中最難麵對的抉擇。

學著如何成為一個像父親像姐姐一樣的人。

書信在午後被驛站的人送出,馬蹄聲劃破寂靜的田野叢梢,與此同時,周翦也從上京遣了部分能動的兵來馳援豫州。

雖然還沒有正式開戰,但這幾日,軍營裏的兵已經練了起來,將士們也都有了要跟胡人決一死戰的架勢。

沈青娥毒發了一次後,安分了不少,許是身子也沒什麽力氣,終日待在帳中,幾乎不出來。

陳嵩中途去勸過周征一次,周征在乎的是蔣鍈,陳嵩是看得出來的。若不在乎,也不會每日旁敲側擊地問他蔣鍈的風寒如何了。更不會去城中時,特地買下蔣姑娘最喜歡的棗仁酥,生硬地交給夥房後還不允許夥房的人多說一個字。

可惜。

陳嵩的規勸並沒有用處。

蔣厚臨危受命要操練新兵,蔣鍈這幾日一直在幫蔣厚打下手,搬運武器,清空場地,演武場上時常可見她的身影。而周征則要帶著這群將士練習排兵布陣,演武場就那麽大,兩人時常能碰見。

也不刻意避著對方。

隻是那股子疏離勁兒連平日裏不怎麽敏感的蔣厚都能察覺到。蔣鍈上一世在周征那裏受過委屈,蔣厚是清楚的,如今兩人冷戰,軍中又多了個沈青娥,蔣厚自然是看不下去。

明明都說了回京就成親,這軍營裏還藏著一個是怎麽回事兒?

金屋藏嬌麽?

蔣厚心裏不平,但嘴上沒說,隻是想著,周征不把沈青娥送走,那就他來送。不僅要送走,等老王爺身體好了,他還要替自家妹子向老王爺要個公道。

蔣厚是個行動派。

想到哪裏,就做到哪裏。

晚風習習,周征在演武場排兵布陣,蔣厚已經操練完將士了,他草草用了晚膳後,未脫甲胄,提著□□就到了沈青娥所在的營帳。

彼時,沈青娥正坐在榻前看著戲本子。

她衣衫單薄,原本發烏的唇在湯藥的調理下漸漸恢複了該有的顏色。

“蔣小侯爺,你來幹什麽?”

沈青娥明知故問。

“帶你走。”

蔣厚懶得同她多言,手一招,兩個女兵從背後走出來,一人拽著沈青娥的一隻胳膊,將她從榻上扯了下來。

“蔣厚,世子都沒讓我走,你憑什麽?”

沈青娥本就虛弱的麵色更虛弱了幾分,揚著眉冷冷地瞧著蔣厚。

“憑蔣鍈是我妹妹。”

他的妹子,才不能兩世都吃這樣的虧。

蔣厚又招了招手,兩個女兵明白他的意思,這是要繼續把這人往外拖。兩人一人一隻胳膊拽著沈青娥走,待到營帳口處,剛巧碰上從演武場回來的周征。

沈青娥被人摔在地上,不住地捂著胸口咳嗽著,眼含熱淚,卻又倔強地不哭出來,怎麽看怎麽招人疼。

周征臉色沉了下來。

他試圖將沈青娥從地上扶起來,可手觸碰到她左臂的那一瞬間,卻發現她整個人都咬著牙疼得在發抖。

周征捏了捏沈青娥的胳膊,發現這不是脫臼,是剛剛被生生摔斷了。

“蔣小侯爺,你為妹妹報仇,至於下這麽狠的手麽?”

周征目光冷冷地看著蔣厚,單手將沈青娥扶了起來,沈青娥一隻胳膊斷了,此刻疼得沒有一點力氣,隻能勉勉強強靠著周征才能站立起來。

“我下什麽狠手了?”

蔣厚一頭霧水。

周征嘲諷著開口,“骨頭都斷了,還不是狠手?蔣小侯爺,你真當軍中沒有律法了麽?欺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有什麽本事?你若是想替你妹妹報仇,不如在我身上找補來得痛快。”

蔣厚聽不慣周征的話,“什麽叫你妹妹?她是你未過門的妻子,周征,你要是不想跟她成婚就趁早告訴我,我瞧那崔大人也不錯,我們家蔣鍈也不是非要嫁給你這個病秧子。”

蔣厚忍不住跟周征吵。

這世上,無論男女,吵架之時說的多半是誅心之言。

什麽崔大人也不錯。

什麽病秧子。

字字都入了周征的耳。

這是傷人自尊的話,周征聽了自然忍不住冷笑著反擊他,“那你以為本世子就一定要娶你的妹妹麽?”

“你這是什麽意思?”

“字麵上的意思。”

周征眼底滿是嘲諷,短短六個字,足以讓蔣厚想要立刻用刀將這人了結了。

“好得很。”

“周征,我回去就讓我妹妹跟你退婚。還成個鬼的婚。”

蔣厚氣得嗓音都有些發抖,扭頭準備走,卻又聽見周征的冰凍三尺般的聲音,“來一趟把人胳膊弄斷了,就想走?蔣小侯爺,這就是你們家的家教麽?”

“你想怎麽樣?”

“她胳膊怎麽斷的,蔣小侯爺你就怎麽走。”

周征嗓音平靜,像是定然要替沈青娥討個公道。

蔣厚手底下的人做事情都是有譜的,怎麽也不可能把她胳膊摔斷。那一定是她剛剛自己摔的。

蔣厚心裏暗道這女人心思也太深了,怨不得上一世自家妹子總被欺負,

蔣厚剛想反唇相譏,耳邊突然傳來了自家妹子熟悉的嗓音。

“讓他走。“

“我來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