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光輝

周崇煥聞言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宋裕, 這年輕人沉穩且有自己的決斷,他是能看出來的。

如今聽他這般說,周崇煥便知道, 自己這未來女婿雖是文臣出身, 但對戰局的把控力和冷硬的手腕並不輸給任何一個武將。

在這亂世。

隻有手段夠狠的朝臣才能帶著天下百姓走向夢寐以求的太平。

“大梁的將來是屬於你們這群年輕人的,你們自己想如何做便大膽地放手去做吧。”

周崇煥略微咳嗽了兩聲, 是真的覺得自己可以將自己守了多年的山河,將自己身上的這份重擔交給這群年輕人了。

蔣厚拎著刀劍, 聞言即刻道, “那我現在帶兵去追。”

宋裕回頭對身邊的兵士低語了幾句, 兵士前來一匹馬,宋裕翻身上馬, 然後挺直脊梁對蔣厚緩聲道,“我同你一道去。”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

宋裕知道周芙有些擔心他,臨行前在馬上握了握她的手,“放心,我回得來的。”他低聲笑笑, 眼神和煦安寧。

戰局麵前, 做小兒女姿態未免太過矯情。

周芙擔心宋裕是真的,但並不願意表露得過多,表露多了, 隻會讓他不放心。

“好。”

“我放心的。”

周芙說著,又扭頭叮囑蔣厚, “你們萬事小心, 等回來, 我給你們準備慶功酒。”

蔣厚哪能不知道周芙那點心思, 他手裏那柄大刀橫在肩膀上,瀟灑道,“我會護好你的如意郎君的,放心吧,咱們這是追窮寇去的,又不是送死去的。”說完後,意識到自己用詞不妥,忙又“呸呸呸”了幾下。

“走了。”

宋裕鬆開周芙的手,溫聲說完這兩個字後,便駕著馬跟著蔣厚一道出城了。

“蔣鍈,你帶著這混賬東西先回去吧。”

周崇煥跟周芙一起目送著宋裕跟蔣厚離開,眼見著兩人的身影越來越遠了,周崇煥這才想起麵前還跪著一個不孝子。

他身上俱是冷汗。

搖搖晃晃儼然已經跪不住了。

蔣鍈早等著周崇煥的這句話了,聞言連忙將周征扶了起來,周征艱難地站起來,虛弱地將往蔣鍈身上靠了靠,“疼。”

蔣鍈聽了這話心裏頓時一緊,“誰讓你自己招惹王爺,惹長輩生氣的?”

“還不是為你。”

周征被汗濕的雙眸盯著蔣鍈,半帶著笑意開口。

蔣鍈覺得自己被戲弄了,抬手輕輕一巴掌拍在他背上,那一處並沒有被鞭梢帶到,但周征卻“嘶”了一聲,更加虛弱地低呼了一聲。

他的戲演得還真像那麽一回事。

要不是周崇煥下手一直有數,鞭子落到了哪裏心裏都清楚的很,怕是也被他騙了。想來他英明一世,最後竟養出這麽個矯揉造作的東西來。

周崇煥覺得沒眼看,揮了揮袖子,對蔣鍈又道,“蔣鍈啊,快把他給本王帶走,這混賬真是越來越讓人心煩。”

“好。”

蔣鍈應了一聲,扶著周征往營帳走去。

周芙眼見著蔣鍈扶著周征走了,自己卻沒動彈,隻是站在原地,等兩人走遠後,才走到周崇煥的麵前,“宋裕同我講,說這些日子爹爹你身體一直不是很好,軍醫開的藥方呢,給我看看。”

她不瞎。

明顯能感覺到今日周崇煥有些心有餘而力不足。

什麽將天下山河和肩頭的擔子交給年輕人,那都是假的。她的父親,她怎麽可能不了解,但凡身子撐得住,但凡還能扛得起刀劍,就絕不會有想要功成身退的一天。

周崇煥道,“你不曾學過醫術,看軍醫開的藥做什麽?爹爹沒事的,頭疾是老毛病了,你不要掛心爹爹。”

若非身體已經非常不好,宋裕也不會在昨晚對她提起。

周芙才不信周崇煥的鬼話,“爹爹,藥方。”

她伸出手,這企圖管束自家父親的樣子倒是像極了周妘。

周崇煥拗不過她,心道兒女如今一個個都長大了,想著周芙反正是看不懂藥方的,給她看也就看了,於是帶著女兒去了營帳裏。帳中彌漫著濃鬱的苦藥氣味,周芙接過周崇煥遞來的藥方看了一看。

十幾味藥材的名字赫然之上,這些藥材同上一世周芙記憶裏的那些藥材分毫不差的對上了。

這樣的藥方。

是上一世周崇煥病得最嚴重的時候才用上的。

而這一世阿姐的死對於父親來講,無疑是一道催命符。一個人死了,在死後,並不會一直被親人掛在嘴邊,可午夜夢回的時候,或者某個不經意間又總會被人想起。

這些時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替周妘,但白發人送黑發人,心裏焉能不痛。

“爹爹,你剛剛既然說要讓我們這群年輕人決定大梁的戰局了,那不如過幾日你就回永州養病吧。”

永州有世代行醫的崔家。

在永州的時候,日子過得雖然清苦,但那裏遠離朝堂紛爭,打仗一時也打不到那裏去,在那裏安安心心的養病,總好過在這裏的好。

過幾日…

這也太急了些。

周崇煥雖嘴上說著把大梁的將來交給年輕人,但私心還是希望能把自己的這把老骨頭送與這天地河山。

所以當周芙這樣說時,他自然是不願意的。

“芙兒,爹爹可以退居到宋裕和太子的後頭,但不能完全將這山河之事給撂了。淮南王府多年忠名,若在此時身退,為父豈不是要成為天下的笑話?”

“沒事,爹爹,我可以宣稱你死了。”

周芙赫然開口。

語不驚人死不休。

周崇煥沒想到周芙會這麽說,隻當她在說玩笑話,“好了,芙兒,你兄長鬧,你也要同他一樣鬧麽?”

周芙沒有說話。

事實上,她並沒有在鬧。

在宋裕同她講,父親如今身子骨不好時,她就已經想好了。重生一世,姐姐和姐夫還是死了,這是她的無能。但父親不能再死了。

大不了,她就對外宣稱他病逝了,同上一世的死法一樣,再偷偷命人在永州看著他,逼他好好養病。

“爹爹,你為大梁做的已經夠多的了。”

“救國救民並不是一個人的事情,沒有人能夠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挽救搖搖欲墜的國家,撐起整個大梁的該是天下萬姓,而不是一個人。”

“爹爹你會做的,宋裕太子蔣厚,他們都會做。你不必把天下的壓力擔在自己一個人的肩上。”

周芙抬腳,臨走之前,忍不住對著周崇煥開口。

救國救民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光靠一個人的力量是救不了國家的。

這個道理,不是宋裕教她的,是崔邵。當初崔邵在同她提及宋裕的時候就曾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的力挽狂瀾終究是微弱的,以一己之力妄圖用自己的骨血去完成家國一統的大夢,簡直是螳臂當車。

可惜的是。

大梁開國幾百年,總能浮現出那麽幾個不懼生死,螳臂當車的人。

周芙說完這段話後,吸了一口氣出了營帳,出營帳後可巧碰見了崔邵。自打到豫州後,周芙還沒再見過崔邵,這日子久遠的讓她差點以為崔邵半道又回去了。

“崔大人。”

“聽見你同王爺講的話了,很好,周芙,變化很大。”崔邵今日沒穿官袍,隻著一身淡藍色的常服,他生得清雅,穿這一身常服倒是要比他穿官袍好看幾分。

周芙笑笑,“那還是崔大人啟蒙的好。”她說著,走到一塊幹淨的石階前,徑直坐下來。

崔邵也跟著她一起坐下,從初見時的針鋒相對,到如今心平氣和地坐下來看這漫天的雲卷雲舒,著實有諸多的不易在。

“來豫州前,我本想著跟宋大人一較高下的。但來的第一日,就聽聞豫州城中的百姓因為這次戰亂人心惶惶,豫州府君深感頭疼,所以這些時日都忙著安撫百姓,沒能到軍營中來走走。真是可惜。”

崔邵撿起地上的石子放在手裏摩挲著,笑得恣意悠然。

周芙點點頭,靜默片刻。

過了許久,才輕聲道,“崔邵,你為什麽要同宋裕比呢。你明明也很好。”

她瞧著崔邵,這是實打實發自肺腑的話。

“建寧二十二年的皇榜上,曾清清楚楚地刻著你的名字,崔邵,端端正正的兩個大字。”

“你是張先生最得意的門生,你寫出的邊塞詩詞人人傳唱。你擁有屬於自己光輝。”

“崔邵,你從來都沒有輸給過宋裕。”

周芙說的認真,絕無半點虛言。

這麽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崔邵說這樣的話。崔邵忍不住低頭瞧著周芙,他看著麵前姑娘的臉,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的那一個冰寒的冬日,初見之時,高高在上的郡主溫言軟語相救。

一眼驚鴻。

蹉跎半生。

他想說,永安郡主,本官對宋裕的不甘心不僅僅來自於朝堂之事,更來自於你啊。

但這話,在喉嚨裏熱騰騰地滾了幾遍,到了最後隻變成一句,“謝謝你啊,周芙。”

帶著芳草氣息的和風在身畔吹拂著,鼻翼間還有淡淡的杜鵑花香。

“崔邵,你幫了我們很多,是我要謝你。”

每一次,他都在背後默默幫了他們。那些恩情,周芙是記得的。

崔邵能從周芙的眼裏看到感激,但那感激之情並不是他想要的,恰巧他突然想起一事來,冷不丁又換了個話題,“周芙,沈青娥你還記得麽?本官在城中見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