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直白

一直艱難地爬到了山頂, 重新將草叢裏的孩子抱進了懷裏,周芙這才安下心來。

先時乖巧了一會兒的嬰孩這會子突然又啼哭起來,皺巴巴的小臉漲得通紅。

這是餓了還是冷了?

周芙心裏沒譜, 目光落在不遠處的有零星燈火的小山村後, 她抬手抹去額間剛剛被枯樹枝劃破的血跡,低頭輕輕哄了哄懷裏的孩子, 啞聲道,

“乖, 等等啊, 姨娘帶你去找些吃的。”

說完這話後, 向著山下走去。

……

蔣厚千裏迢迢往返於各宗親的封地,原以為向他們要兵是件要命的事情, 但沒想到的是,各宗親兄弟聽聞周崇煥被困豫州,早在蔣厚前去找他們之前,便已經在封地的城中開始點兵。

皇家並非沒有真感情。

如周芙從前所言,宗親的血並非全然是冷的,隻不過當年周崇煥被流放永州, 物傷其類, 皇帝所行寒了宗親的心。所以後來一環扣一環,周翦即位後,宗親們也覺得周翦會是個同他父親一般的白眼狼, 擔心飛鳥盡良弓藏,兩相取舍之下, 這才舍棄了大義。

“本王的兄長出事, 需要你來求本王?”

“黃口小兒, 縱然你不來, 本王也會去。”

蔣厚去求見昭王時,開口便表演了一個痛哭流涕的滑跪,昭王很瞧不上年輕人這樣的小把戲。

他與王兄,兄弟情深。

蔣厚的賣慘表演,多多少少顯得有些糟蹋這份情意。

蔣厚也沒有想到讓他們出兵會這樣輕鬆,不過花了短短十日的功夫,就將宗親們手裏的五萬兵力都集齊了。求援一事解決了,蔣厚自然會想到從京城遠去豫州的周芙,他在走之前曾同陳叔說好了,每行至一個驛站就飛鴿傳書一封給他,可這麽些日子過去了,他總共也就隻收到了三封書信。

陳叔是個做事的得體的人。

這很不符合他的行事作風。

正因如此,蔣厚多多少少有些擔憂,求援完畢後,見昭王領著其餘的宗親一起帶著浩浩****的隊伍前去豫州了,自己則策馬中途又返回了周芙她們最後一封信所在的驛站。

他來到了周妘生產的村子。

見幾個起義軍一看到他就嚇得屁滾尿流一副要跑的樣子,起了疑心,將他們吊起來審問了一番,這才知道周芙昨夜跳下了懸崖。

他七魄失了六魄,前去尋找,沒見到屍骨,卻瞧見了山崖岩石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大概猜到,她是自己爬了上來。

可她上一世也好,這一世也好,從未吃過苦頭,更從未一個人走過遠路,如今還帶著個孩子,還能走去哪裏呢?

他尋了幾日沒尋到。

想著她也許先去豫州了,就又忐忑不安地駕馬火速趕往了豫州。

蔣鍈跟周征兩個人在濟水河邊待了整整一夜,夜裏頭冷得厲害,蔣鍈原先是抱住因受傷而身子滾燙的周征的,可到到了天蒙蒙亮的時候,許是對於人對於溫暖的貪戀,蔣鍈不知不覺中整個人已經鑽到了周征的懷裏。

周征醒來的時候,身上的箭傷疼得厲害。他皺著眉頭,扯到傷口的時候麵色略微發白。

蔣鍈伏在他的懷裏,手拽著他胸前的單衣。

“你醒了?”蔣鍈淺眠,一點點細碎的動靜都能吵醒她,她感覺他的手指動了動,緩緩睜開眼後,下意識地去探他額前的溫度。

“還燙著。”

蔣鍈迷迷糊糊地跪坐起來,下意識地想要用濕帕子沾上溪水替他冷卻冷卻額際的溫度。

可手卻被這人摁住。

“累了一晚上了,你再歇會兒吧。”病弱之中,周征的嗓音還略微有些啞。

蔣鍈揉揉眼睛,天已經大亮了,黑木鐵達也並沒有派追兵上來,不知道宋裕他們有沒有將張臣民的屍骨帶回去。

“這條路我們先前沒走過。”

“你受了傷,眼下拖不得,我還是帶你先找路吧。”

他們來時乘的那匹馬兒在昨夜自己掙脫繩子跑了,蔣鍈說著將周征架起來,想要背著他走出這裏。

周征背後的箭傷很深,有些站不穩。

“我一個大男人需要你背我麽?”

“我自己能走。”

周征啞聲低笑,死要麵子。

可還沒走兩步,就踉踉蹌蹌要往下倒。蔣鍈眼疾手快,忙上去用肩膀撐住她,周征扯動箭傷,悶哼低頭的瞬間正趕上蔣鍈過來撐住他,他的唇不經意間蹭了一下蔣鍈的額頭。

溫熱的呼吸。

靠得極近的兩人。

“抱歉。”

周征也沒想到蔣鍈會過來撐他,撇開眼去,喑啞著嗓子道了聲抱歉。

蔣鍈耳根一熱,好在她也不是一個矯情的人,忽略了剛剛的一幕,清了清嗓子,“我們一路往前,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說不定走著走著救援我們的人就來了。”

她這話話音剛落,周征就瞧見不遠處有騎著馬的兵士正往他們這裏趕來,為首的正是一身白衣的宋裕。

“說曹操曹操到。”

“可不是麽。”周征扯扯唇角,剛剛站起來走得那幾步已經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因為不想在蔣鍈麵前丟臉,才一直撐著沒有眼前一黑直接暈過去。此刻瞧見宋裕後,整個人才卸了力。

宋裕昨日帶著張臣民的舊部拚死廝殺,這才殺出了層層重圍。意識到周征跟蔣鍈沒有跟上來後,大概猜測了一下他們逃出胡人軍營的路線,這才帶著人沿著濟水河找,沒成想,瞎貓碰上死耗子,真讓他撞見了周征跟蔣鍈。

“蔣姑娘,你上梅神醫的馬。”

“至於世子,你願意同在下共乘一匹馬麽?”

宋裕這人說話一直都很有分寸,進退有度。但周征卻早早地透過他溫潤的外皮看透了他這人腹黑的本質。

周征仰頭,“你瞧我這樣子,除了跟你同乘一匹馬,還有別的路可以選麽?”

宋裕斂眸,眼底卻藏著幾分興味。

“興許世子不滿在下的安排,想搶了梅神醫的馬呢?”

宋裕話中的深意在蔣鍈,周征聽得出來,他此刻傷重,懶得跟宋裕打嘴仗,也不否認這話,隻是衝著宋裕伸出手,“拽我一把。”

兩個大男人沒什麽好扭捏的。

宋裕也不拘泥。

抬手將周征拽上了馬。

“你昨夜帶著張臣民的屍骨回去,我父王說什麽了麽?”周征雖同周崇煥沒那麽親近,但畢竟是親父子,多多少少還是帶些關懷。

這個問題倒真是難住了宋裕。

昨夜周崇煥說什麽了麽?

什麽都沒有說。

他隻是命人將張臣民的屍骨抬進了他的帳中,親自替自己的這個女婿換上了體麵的衣裳。

屍身到如今已經好幾日了,若非天寒,怕是早已經腐爛生蟲。

周崇煥又叫來近侍簡單了吩咐了幾句,意思是沾了血肉的衣冠將來帶回京城,屍身明日就在軍營之中燒了,等之後回府時帶上骨灰就好。

細想之下,他昨夜也就說了這些。

白發人送黑發人,除了這些,又還能說什麽呢?

“老王爺講的話不多,隻說了如何處理張大人的屍身,他簡單絮語了幾句,便在營帳中歇下了。但昨日回去的時候,老王爺頭疾犯了一遭,世子,你若是關心老王爺,盡可以自己去看看他。”

這最後一句話,宋裕本不想說的,但前世的時候,周崇煥最大的遺憾就在周征身上。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個兒子。

作為父親,當年老皇帝要周征做質子的時候,他也不是沒想過,幹脆就真的帶兵殺到會極門,造反算了。

可他讀的書,堅守的道義又告訴他,他這一生最該做的是個純臣。他不願意做手足相殘,兄弟相殺的殘忍之事。也正因如此,這才讓周征變成了如今這副冷血冷心的樣子。

“宋裕,你是以何種身份說這樣的話?”周征輕笑一聲。

宋裕聽出他的嘲諷,但並不在意。

“可以罪奴,可以家臣,也可以是愛慕周芙的人,哪一種身份都可以。”他回答地坦坦****。

但無論是哪一種身份,他都是希望周芙能好。

宋裕的兩輩子,都活在朝堂紛爭之下的陰謀詭鬥裏,唯一坦**的,純粹的東西,都是給周芙的。

“世子。”

宋裕似是想到了什麽,突然勒緊韁繩,放慢了速度。等到梅四雪的馬兒越過他,他這才認真開口,“喜歡這件事,須得一心一意。世子須得想好,自己到底是喜歡蔣鍈多一些,還是宮內那位沈女官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