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默契

“阿姐……”

周芙慌忙抬頭, 便瞧見周妘虛弱地走了出來。如今雖是暮春,但早晚依舊寒涼,周妘上身隻穿了件的藕色單衣便出來了, 她麵上沒什麽血色, 唇色略微發白,因未曾梳妝打扮, 整個人的氣色極差,可明明是輕飄飄的話, 卻很有力量。

“腹中孩兒還未取名。”

“他若還活著, 那我見了他得讓他立刻給我們的孩子取名。他若真如大家所說死在黑木達的手裏了, 衣冠歸故裏,我是他的發妻, 那我也得帶他回家。”

衣冠歸故裏。

這是大梁人幾百年來的執念。

生時一聲啼哭,死時一抔黃土。

誰也不願意客死他鄉。

周妘虛弱的身子在風中搖搖欲墜,但她不會真的倒下。

“行。”

“你要去豫州,那我陪你去!我們一起去找姐夫。”周芙仰頭,哽了哽嗓,將連呼吸都痛的哽咽咽了下去。

“你們去可以。”

“但周芙, 我護不了你們了。”蔣厚啞聲愧疚地開口。

豫州一事, 事發突然。黑木鐵達夜襲豫州,眼下城門雖然已經關上了,但豫州告急, 情勢危矣。

此次容妃既然能光明正大來挑釁,背後沒有皇帝的授意, 他是不信的。

豫州急需馳援, 按照老皇帝的尿性, 寶貝兒子在豫州那定然不會見死不救。可周崇煥又從來都是老皇帝的心頭大患, 為了殺殺淮南王府的銳氣,派兵增援一事定然會一拖再拖。

也正因為這樣,蔣厚在得知豫州出事的消息後已經連夜收拾好了包袱,待會兒就去向王叔們求救。

“我的馬已經栓在了偏院的後門口。指望老皇帝良心發現是不可能的,等一下我就上馬去求助你們的九叔。”

蔣厚神色凝重,沒了幾日前吊兒郎當的那股子勁兒。想了想後,又抬手在自己胸前的口袋裏摸了摸。不一會兒,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把短刃。

那是他隨身攜帶者防了多年身的短刃。

他將它徑直遞給周芙,“這個拿著。”

“短刃防身。我來的時候也已經做好了你們倆要去豫州的準備,給你們找了個靠譜的馬車夫。眼下馬車停在外頭,你們此刻走,老皇帝還沒有發現,你們走得能順利些。”

蔣厚花了一晚上的時間想好了很多的事情。

老皇帝一方麵想在派兵一事上拖一拖,可另一方麵又仍舊怕逼得狠了,周崇煥會造反。所以等容妃回去告完狀後,老皇帝勢必會派人看住周妘和周芙,將她們兩個扣下來以挾製周崇煥,到時候要走,怕是就走不得了。

“阿姐,我去收包袱。”

“你去多披兩件衣裳,我們等一下就走。”

周芙明白蔣厚的擔憂不無道理,思慮片刻後,趕忙帶著銀燈轉身進了房間。

此刻的豫州,城門緊閉。

黑木鐵達的大軍駐紮在城門口三裏之外的地方,張臣民的屍骨被他掛在了自家軍營陣地前,是挑釁,更是欺辱。

昨夜事發突然,倘若時間再多片刻,能讓周崇煥捋清黑木鐵達的幾路兵,他是絕不會讓自家女婿帶兵去那條逼仄小路迎上黑木鐵達的。

一個謀士出身的儒將,遇上黑木鐵達這麽個少年時就久經沙場的老手,自然是逃不過。

他心中又悔又痛。

當晚強忍著鎮定跟黑木鐵達的兵戰完第一回 合,將他們趕出豫州城後,身子就有些支撐不住了,前一刻同宋裕說話時還好好的,下一刻就倒了下去。

黃沙遍天的邊境,前些日子,大家心情還好受些。可經曆了昨夜那一晚,沒有人能笑得出來。

“前兩日,張大人笑著同我講,他有些想大郡主了。他說他們夫妻從未分別過這麽長時間,雖然男人在外想家很沒出息,可他就是想早些見到大郡主。”

“他白日裏給太子練兵,晚上點燈熬油地在給未出世的孩子取名字。他昨兒還是好好的一個人,活生生地站在那裏同大家談笑風生,怎麽就死了呢。”

一場仗打完,蔣鍈渾身灰撲撲的,她蹲在營帳前,捂著臉痛哭出聲。

樊仙芝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她不知道該怎麽去安慰女兒。

戰爭本就是要死人的。

兵卒會死。

將領也會死。

他們這些在沙場上呆的久了的人,早就見慣了這樣的場景,前一刻還鮮活的同伴,下一刻身首異處。刀劍無眼,這些年她早就見多了。隻是自家女兒雖一直從軍出行,但並未真正見過沙場的殘酷,所以這才沒法直麵生死。

但沙場最殘酷也最殘忍的地方,恰恰在於這一份習以為常。

樊仙芝想要安慰她,可是又不知該如何安慰,隻得將女兒往自己的懷裏拉了拉。

卻不料,蔣鍈突然猛地抹了一把淚,掙脫了她。

“母親,張大人的屍骨能偷回來麽?”

“有偷回來的可能性麽?”

她擦幹了臉上胡亂的眼淚,一錯不錯地盯著樊仙芝看。樊仙芝愣了愣,倒不是覺得女兒這話荒唐,隻是因為她今早就跟蔣莽說過這樣的話,但被蔣莽罵了回來。

不是不能。

是太冒險了。

樊仙芝轉過身去,沒回答女兒的話。她已經不年輕了,不是女兒這個年紀,她要考慮得很多,不可以因為心頭的一時熱血和不平而做錯事。

蔣鍈眼淚巴巴地瞧著樊仙芝,突然明白了什麽,然後飛奔著往營帳跑去。

夜深了。

四下一片寂靜。了望台上增加了巡邏的人手,整個豫州都處在一片低壓裏。

蔣鍈探頭探腦地從軍營西邊的那處竹籬笆裏鑽出去,身上帶了不少從父親那裏偷來的火藥。她的馬兒早些時候就被牽到了籬笆的一邊,白日的時候張臣民的舊部麵上都依舊服從命令地在軍營裏待著,但暗地裏都咬著牙想去敵方的軍營把人奪回來。

她早早地聽到了他們的計劃。

想著若是他們願意帶自己去,那自己就跟著他們出一把力。若是不願意帶自己去,自己就把從父親那裏偷來的火藥給他們。

想到這裏,一切也就沒有那麽難熬。

她艱難地從竹籬笆那裏爬出來,可一抬頭,除了看見點著火把的幾十個張臣民的舊部以外,火光中還有騎在馬上的宋裕。

此刻幾人都將清冽的目光放在蔣鍈的身上。

“宋裕,你也在。”

蔣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雖然狼狽但神色裏又尚且有柔軟,“今早老王爺下了命令,倘若有人要去截張大人的屍骨,必定軍法處置。”她輕聲開口,說完這話後迎上宋裕的目光,“你是為了周芙去的,對不對?”

小姑娘說話不帶半分的婉轉。

宋裕略微頷首,他素來敬重張臣民,但也知曉此事犯險。雖說為了周芙這話顯得太過絕情,可若非猜測她會跟著周妘來豫州,他不會做這樣犯險的事。

“她想做的,我能辦到的,我都會試一試。”

他溫聲開口。

前世也好,這一世也好。這都是他願意的。

這話話音剛落,身後突然又傳來一聲冷淡的低笑。

“原來周芙那丫頭看中的還真不是你這一張臉啊,宋裕。”

熟悉的醇厚嗓音。

蔣鍈循聲望去,隻見火把攢動間,周征也帶著十幾名近衛策馬而來。

這一夜,他們不謀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