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紮心

屋前的海棠花開得甚是濃豔, 大片大片晃得人眼花繚亂。周芙同蔣厚說是這麽說,但心裏還是憂慮得很,跟他又隨意地嘮了幾句磕, 就轉身進房了。

此後一連幾夜。

她睡得都不太安生。

總是被噩夢攪醒。

在夢裏, 她總是夢見了上一世隻見過寥寥一麵的黑木鐵達,那個同他們一樣年輕, 卻總是戴著半扇黑色麵具的胡人將領。用兵之詭譎,讓人萬萬不可掉以輕心。

“這幾日, 我總是在夢裏見著你姐夫。我同他成婚八載, 自成親第一日起還沒分開過這麽久, 前兩日他寫家書回來說,說父親疼我, 他會盡快在豫州把事情給周翦交付完,再過半個月就回來了,可芙兒,他雖然這麽說,但我還是很想他。”

日頭好的時候,周妘躺在躺椅上曬太陽。

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笨, 也一天比一天重。張臣民在的時候, 她倒是很少說想他喜歡他這樣的酸話,但人冷不丁一不在身旁,她就不自在的很。

所謂夫妻。

多年攜手, 風風雨雨。

那些細碎的感情也許不那麽溢於言表,但早已經融進骨血裏。周芙坐在周妘身旁, 輕輕撫著自家阿姐的肚皮, 上一世, 父親病逝在嘉峪關, 兄長被亂箭死在烏蒼嶺,而周妘和張臣民是在滄州饑荒的路上遇著山石滑坡沒的。

那時的阿姐跟張臣民成婚多年一直想要個孩子,但也不知怎的一直無所出,到這一世,這個孩子來得倒是快些。

“等過些日子姐夫就回來了,姐夫回來後,咱們一家人就又在一起了。”

周芙拿起小撥浪鼓,貼近周妘的肚皮晃啊晃。

周妘推推她的腦門兒,笑道,“它如今才多大,你晃悠這個也是白瞎功夫。”

周芙不理周妘,隻是繼續晃悠著。

周妘瞧這些日子周芙打理王府後,整個人也成熟精幹了不少,撥了撥細長的手指後,歎道,“宮裏頭新傳來消息說是老皇帝這些日子突然發了癔症,眼下總在嘔血,你知道麽?”

“知道。”

上一世這個時候他也在嘔血。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等老皇帝一死,周翦就能即位了。周翦即位後,宋家那位便不再是罪奴。我也看得出來,周翦很需要他,他將來勢必會成為輔政大臣。周芙,他是罪奴的時候,你為了家門不能嫁給他。但如若他將來脫了奴籍,你想嫁他也不是不可以。”

周妘摁住周芙繼續擺弄撥浪鼓的手。

讓她正視這個問題。

周芙停下手,想要解釋,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前世,在父兄和姐姐死後,她跟宋裕在一起取了那麽多年的暖,但一直很避諱談嫁娶這個話題。

一則是當年宋裕是以家奴身份入府,雖然後來位極人臣,但因為他們一開始關係的不平等,所以後來談婚姻總是怪怪的。

二則是大梁那十年就沒消停過。

他那時整日忙著跟軍中的人交涉,政務繁忙,除了晚上能見到人以外,白日裏幾乎連個魂都不見。

連年戰亂讓大梁遍地都是災民,她那時候除了窩在佛堂裏抄經以外,一旦那裏災情嚴重也會去賑災。

縱觀大梁後麵的十年,這一世也許能比上一世好一些,但大的局麵擺在這裏,此刻談婚姻,未免太不合時宜了一些。

“等等吧。”

“我與他,若真要成婚,想什麽時候都可以。不急於一時。”

周芙認真開口,轉而低下頭繼續去小心翼翼地去感受周妘肚子裏那孩子的心跳。

周妘見她自己都不著急,想著也沒必要皇帝不急太監急,幹脆不再提這話。

四月,鶯飛草長,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大家來到豫州已有半個月的光景。周崇煥將他畢生所學都交與了周翦,周翦雖聽得一知半解,但有宋裕在,也學進去了不少的東西。

皇帝也好。

太子也好。

平民百姓也好。

終其一生都在不斷精進自己。

“蔣鍈,你來豫州之後成日裏都在做些什麽東西?城牆那邊的泥壩子你沒事兒跑過去鑽什麽?你兄長都沒搞成你這個樣子過!”

這幾日,蔣鍈總是挑著飯點才回來,還總搞得一身的土,灰撲撲地像是在泥潭裏滾了一圈似的。

蔣莽前幾日顧念著姑娘大了要臉麵,大家又圍在一個桌子前吃飯,他本覺得當眾罵她不是很好。

但忍了幾日後,實在忍不了了。正趕上侍從布完菜,周崇煥和周翦宋裕都在,她又灰撲撲地回來,蔣莽忍無可忍,指著她就是一通罵。

“城牆那邊不是泥壩子。”

“我瞧過了,那邊地勢很好,了望台就一個怎麽行呢,我這兩天請指揮使派人跟我一起去建了。”

蔣鍈被罵得狗血淋頭,但還是試圖為自己解釋著。但她的解釋很無力,剛說了兩句,又換來蔣莽的一通怒斥。

“這事兒要你一個姑娘家去幹?”

“蔣鍈,你腦子被漿糊糊住啦?”

蔣莽是個粗人,罵起人來就收不住,樊仙芝心疼女兒,連忙拿筷子敲他的手,蔣莽吃痛,“哎呦”一聲後忿忿地閉上了嘴巴。

蔣鍈被罵蔫了,淨了手後,耷拉著腦袋找了空著的座位坐下來。前往豫州不是為了吃喝玩樂來的,所以大家在帳中吃得都很簡單。

菜色雖一般。

但布菜的人都是給他們一人一小份單獨的菜。

蔣鍈坐下來後拿起筷子剛想吃自己麵前的菜,仍有餘怒的蔣莽就直接將菜給她挪走了。

“吃白米飯吧。省點力氣,省得明日又出去亂跑。”

“你沒完了是不是?”樊仙芝受不了自己丈夫這草莽樣子,忍不住用那一雙美眸怒視著他。

蔣鍈今日在外頭陪著那幾個兵士搭了望台已經很疲憊了,結果一回來就劈頭蓋臉挨頓訓。

她垂著眼睫。

渾身上下寫滿了頹喪。

正不甘心地往嘴裏送白米飯時,麵前突然又多出了一個碟菜,她甫一抬眼,這才發現,周征將自己那份還未動的菜遞給了她。

“吃。”

冷冷淡淡的聲線,倒是有幾分護犢子的意味。

宋裕冷不丁抬眸看了周征一眼,不僅是宋裕,就連周翦也忍不住抬起了頭。

用完晚膳後,張臣民在演武場操練士兵,周翦同宋裕站在一起,一麵看士兵的操練,一麵敘話。

周翦先一步開口,“兄長,其實上一世對於讓沈青娥去照料周征這件事,我一直是很愧疚的。”

縱然沒有沈青娥,以周征堅忍的性子也是能在那宮闈之中熬過當質子的幾年光景的。

可那時他偏偏畫蛇添足,扔了個沈青娥給周征。沈青娥這個人,周翦也並非不清楚,她細致入微,待人得體周到,卻也心比天高。她願意接近周征那個在冷宮中的落魄質子隻是因為周翦,她那時是想做魏王妃的,也正因為如此,在後來察覺到周征真的對她動了情後,才刻意暴露自己是周翦派到他身邊的這一事實。

可也就是這樣。

當年為了沈青娥,他們堂兄弟才不合十餘年。

也許是人終有執念,沈青娥雖是個特別的女子,但周翦並不覺得當初她有什麽特別值得周征喜歡的地方。直到如今,周翦都仍舊覺得,周征對沈青娥隻是偏執,終其一生未得到的偏執。

宋裕正低頭把玩著剛剛士兵遞給他的弓箭,提及此也不免搖頭歎道,“此事,當年我也不是沒有過錯。畢竟,後來周征來找我,讓我幫沈青娥出宮,看在周芙的份上,我幫了他。”

仔細說起來。

這世上的孽緣,有太多,都是一環扣一環的。

周翦道,“那你覺得這一世,蔣鍈和孤的這位堂兄會好麽?”

“不知道。”

感情這種事,沒走到最後山窮水盡的那一步,誰也算不準。

周翦又道,“那你與永安呢?她這幾日還同那個蔣厚在一起呢。”提起蔣厚,周翦就覺得那家夥真煩。

每日像個花蝴蝶似的在周芙麵前亂竄。

宋裕捏住弓箭的手緊了緊,□□之上的花紋讓他的掌心有些疼,很多記憶浮上來,他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自己上一次射箭,還是在會極門。

“兄長,你真不怕永安跟蔣厚跑了麽?”

周翦雖然覺得自己問這話問的不是很合適,但將心比心,自己若是喜歡一個人,絕不會放她跟另一個年輕男子在同一個屋簷下待那麽久,倒不是不放心,隻是覺得,陪著她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這感覺很不好。

宋裕不得不承認,周翦平日雖然嘴甜,但紮起心來也是真的紮心。他抬手將手裏的弓箭徑直塞進周翦的懷裏。

“誒,這……”周翦差點沒拿穩。

“留給殿下玩吧。”

宋裕輕笑一聲,說完這話,轉身向著周崇煥的營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