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折騰了大半宿的鬧劇,在次日清晨跟病毒一樣迅速傳開,成為附近居民茶餘飯後的談資。

“以前我就不信方家老大是個壞的,畢竟在富貴人家養了十五年,電視上不都演有錢人特別注重孩子的教育問題嗎。”

“昨晚我可算開了眼,方輝他婆娘說方星泉挑食,才長得瘦了吧唧,放他娘的狗屁,看看他家小兒子方聰,十五歲一條胳膊比他哥腿都粗!”

“方星泉高考完立馬去打工掙錢,周慧萍卻對外說人家好吃懶做,成天遊手好閑和人鬼混,結果她當心肝寶貝疼的小兒子才是名副其實的壞種。”

“我昨晚聽了上半場就回去睡了,方聰咋回事?”

“方聰倒是人小鬼大,跟他爸媽說他要做作業,別進屋打擾他,然後偷摸跑去通宵上網,聽說玩遊戲上頭和隔壁高年級打起來了,倒黴催碰上警察查網吧,逮了個正著。”

“誒喲,我記得方聰初三,馬上要中考了還半夜偷跑去打遊戲?換成我兒子,非打斷他腿不可!”

“方聰可是周慧萍倆口子的心肝寶貝兒,別說打斷腿,磕著碰著都是要他們的命。”

“方家夫妻也是自找的,老大不疼,老小溺愛,兩人的學習都不認真盯著,幸虧方星泉找了份好工作,他們要是趕緊醒悟對人家好點,星泉那孩子心軟,以後肯定會孝順他們。”

“如果沒抱錯的事,方鑫念書那麽厲害,往後鐵定有大出息,方家多半會飛黃騰達,可惜鳳凰回金窩了。”

樓下嗑瓜子閑聊的老頭兒老太太們突然禁聲,麵色尷尬地朝方星泉笑了笑,“星泉起這麽早啊?”

方星泉手提街邊買的早餐,單薄的身軀在晨輝中似乎即將羽化登仙,白皙的麵頰上,鼻梁左側一顆小小的紅痣是唯一的豔色。

他仿佛沒聽見他們的閑言碎語,臉上綻開溫潤的笑意,他一笑,整個人恍若畫卷中遙不可及的美人驟然活了過來,靈動鮮活,叫人見之難忘。

“嗯,天氣不錯,我散散步。”

清冽的嗓音像是石上清泉,潺潺流淌,沁人心脾。

他落落大方經過左右夾道的人群,朝樓上走,直到少年挺拔修長的身影徹底消失,眾人緩緩回神。

“從前怎麽沒發現,這孩子生得好俊。”

“可惜太瘦了,怪招人疼的,方輝兩口子真是作孽,多好的孩子,還給買早餐呢。”

方星泉的名聲悄無聲息好轉,他的負麵傳聞逐漸減少,心疼可憐他的人日益增加,尤其家中有孩子的嬸子大媽們。

樓道間光線昏暗,方星泉臉上笑意收斂,眸色淡漠,兀自走進屋內。

周慧萍醒來發現家中冷鍋冷灶,方星泉那個兔崽子不知所蹤,聯想到昨夜的事情,氣得七竅生煙,罵罵咧咧走進廚房做飯,順便把方輝喊起來修門。

方星泉回來時,一家三口正準備吃早飯,瞧見他,周慧萍擱下菜碟陰陽怪氣道:“喲,大少爺還知道回來啊,也不吱一聲,沒做你的飯,等中午再說吧。”

方聰眼尖看到方星泉手中提著食物,香味在逼仄的房子裏飄**,他被周慧萍養得五大三粗,十五歲已經有了成年人的體格,又高又胖,瞧著壯實,其實身上全是虛肉,不過看起來很唬人,方聰沒少利用自己的體型欺負弱小。

他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頤指氣使道:“把你手上的東西交出來,一定是偷我家錢買的!”

方星泉盯著方聰幾層下巴肉,手指攥緊,骨節用力到泛白,努力壓製住內心翻湧的情緒,他的怒火,他的恨意,如果可以,他恨不得馬上將方聰的腦袋按進糞池裏,千倍萬倍地還回去。

緊繃的背脊微微顫栗,他不著痕跡地深呼吸,對方聰的話置若罔聞,方聰在家中一向橫行霸道,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勃然大怒,直接衝上去搶。

“還給我!”方星泉憤怒地喊。

方聰朝他翻了個白眼,打開袋子,一籠香噴噴的包子映入眼簾,皮薄肉厚,叫人食指大動,他饞得吞口水,抓起一個包子往嘴裏塞,濃鬱鮮香的肉餡和著汁水在口腔中迸濺,方聰連他爸媽都舍不得分,更別提還給方星泉。

方輝看得眼饞,“聰聰,給爸爸來一口。”

方聰護食地躲了躲,加快吞咽速度,方輝見狀,心頭生出幾分不快,又瞥見方星泉可憐巴巴地站在旁邊,委屈得眼眶泛紅。

方輝嗓子發癢,咳嗽一聲勸慰:“你弟弟正長身體,他喜歡吃,你當哥哥的讓著他點,反正你也工作了,想吃可以自己再買,男子漢大丈夫,心胸寬廣點,總歸是你親弟弟。”

周慧萍眼珠子轉了轉,拉方星泉坐下,“好了,不就幾個包子嗎,你弟弟昨晚受了罪,當給他壓壓驚,外麵賣的哪有自家做的幹淨,媽這碗稀飯還沒動過,你趕緊吃,有你愛吃的油渣兒,多吃點。”

方星泉悶悶點頭,“謝謝媽。”

周慧萍拍拍他的肩膀,見方星泉吃了幾口,狀似不經意地開口,“星泉,你找了那麽好的工作,咋不和家裏說一聲呢?我們好為你慶祝慶祝。”

方星泉抬眼,眼睛更紅了,一雙明澈的眼眸騰升霧氣,“我第一天就說了,您讓我別煩您。”

周慧萍滿臉尷尬,說過嗎?什麽時候?她咋不記得?

“是……是嗎?媽大概忙糊塗了,星泉你可別怪媽啊,你知道咱們家窮,你上大學需要不少錢,以後還得給你們兄弟倆買房子娶媳婦兒呢,我和你爸這兩年白頭發一茬一茬地長。”

方星泉露出體貼的笑容,“我知道,不會的。”

眼瞧飯桌上一家和睦,其樂融融,周慧萍適時開口:“「金域」一個月工資不少吧,你小孩子家家可別被騙了,等發工資記得拿回來給我,媽替你存著,等你去讀書再給你。”

方星泉低頭扒飯,眼神驀然陰沉,仿若地下暗河,森寒刺骨,漆黑無光。

上一世,他天真地答應了,等待他的卻是一場騙局。

臨近開學,方星泉收拾行李準備前往學校,方輝毫無預兆病倒,他不得不留下照顧父親,噩耗接踵而至,巨額醫藥費,六神無主的母親,沉迷遊戲的弟弟,莫名消失無蹤的錄取通知書和身份證。

他整日疲憊不堪,惶恐痛苦,甚至以為輟學打工掙錢為父親治病,代替父親養家糊口,就是他的命,否則一切怎會那麽湊巧。

直到他無意間發現,方輝根本沒生病,能吃能喝,能跑能跳,這是一場阻止他離開的騙局。

方星泉百思不得其解,作為自己親人的他們為何如此,阻止他上大學,毀掉他的前程,對他們而言有什麽好處嗎?

他無暇詢問答案,瘋狂往車站趕,依舊錯過開向帝都的最後一班車,他萬念俱灰,腦子嗡嗡作響,他的夢想,他的前程,徹底破滅了。

方星泉行屍走肉般淋著雨走在大街上,差點被一輛商務車撞上,刺眼的燈光驚醒他,遲來的寒意與恐懼混雜著委屈痛苦等一係列複雜的情緒,化作崩潰的淚水,無聲隱匿於滂沱大雨中。

“啊啊……啊——”痛苦的叫喊聲把方星泉拉回現實。

方聰不斷撓抓自己的脖子,臉,手臂,他的力度很大,皮膚被他撓破,血痕清晰可見,整張臉迅速通紅浮腫,他雙手抓住自己脖子,麵目猙獰,恍如一座大山轟然倒塌,重重摔在地上。

“砰!”

方輝手中飯碗掉落,連忙上前拍拍方聰的臉,“聰聰,聰聰!你怎麽了?”

周慧萍嚇得魂飛魄散,涕泗橫流,直挺挺跪到地上,膝蓋發出脆響,她完全沒察覺,不斷哭喊:“聰聰!你別嚇媽媽!”

方聰好像無法呼吸,大張著嘴,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痛苦地呻-吟,方輝趕緊去看他的口腔,懷疑他是不是吃得太快噎到了。

可方聰喉嚨裏空****,方輝抓耳撓腮,滿頭大汗,周慧萍猶如發狠的母獅,猛地轉身朝方星泉撲過去,“是你!是你對不對?!你給聰聰吃了有毒的東西!”

方星泉瞳孔震顫,難以置信周慧萍會如此想他。

“喂,您好……”

電話接通,禮貌標準的普通話讓人找回一絲理智。

方星泉不顧自己被扯起的衣領,簡潔快速地講清楚方聰目前情況,又告知對方詳細地址。

周慧萍攥緊方星泉衣領的手緩緩鬆開,淩亂的發散落在臉上,她惶惶然回神,她和方輝居然慌亂到忘記打120,辛虧方星泉反應快。

救護車拉走方聰,周慧萍隨救護車趕往醫院,方輝和方星泉收拾好可能需要的東西和銀行卡去醫院。

“星泉,你媽是病急亂投醫,得虧你聰明及時打電話,幸好有你,不然我和你媽真是兩眼一抹黑。”方輝經過這事兒倏地意識到,方星泉長大了,可以成為家中依靠了。

方星泉低頭不語,方輝倒也理解,剛剛周慧萍的話太傷人了,不過方星泉心腸軟,用不了多長時間自己會想通。

與此同時,方家周圍的鄰居們又有了新的八卦內容。

“什麽?方聰突然昏迷不醒,他媽懷疑是方星泉下毒?!”

“你們沒看見,星泉那孩子有多震驚,多受傷,當時他正打120救他弟弟呢,要不是星泉及時聯係醫院,就方家隻知道哭哭啼啼的兩口子,方聰早死八遍了,這心真偏去了太平洋!”

另一邊,方聰奄奄一息躺在病**,原本就胖的臉,腫得像豬頭。

醫生嚴厲嗬斥方輝夫妻二人,竟然讓孩子吃了那麽多過敏食物,得虧及時送醫,如果再晚點,恐怕無力回天。

兩人齊齊嚇軟了腿,原來還有食物過敏一說,方聰不僅對芝麻還對菌菇,蝦過敏。

“沒下毒……”周慧萍雙目怔然。

方輝沉下臉,難得為方星泉辯解:“星泉多心軟一孩子,哪可能做這種事,虧你想得出,咱們當爹媽的都不曉得聰聰對啥過敏,他上哪兒曉得?”

周慧萍若有所思,方輝又說:“更何況,今早是聰聰搶了星泉買的包子,他要不搶,哪會出事。”

他重重歎息一聲,“你真該好好管管聰聰了!”

周慧萍罕見沒和他大呼小叫,點了點頭,“我回頭和星泉道個歉,他不會怪我的。”

兩人竊竊私語時,被使喚去買午飯的方星泉快步跑進一家咖啡廳屋簷下,仰頭望向外麵驟然降下的雨水,略微犯愁,他可不願意冒雨給方家兩口子送飯。

雨勢絲毫不見小,他搓了搓染上涼意的手臂,大夏天接連被冷到兩次,也是怪事。

“叮鈴——”

身後響起開門聲,伴隨一股陌生而熟悉的冷香,肩頭一沉,春風化雪般的暖意包裹住他,忽然與腦海中猶新的畫麵重疊。

上一世,方星泉煢煢孑立於車燈前,雨幕中,絕望將他侵襲,隱約中聽到開門聲,旋即頭頂的大雨停歇,單薄濕冷的身體被一股熱意籠罩,他遲緩地抬頭,視線迷蒙,模糊窺得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從此以後,那道身影溫暖了無數次他冰冷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