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洲府
洲主府的前廳布置得格外雅致,角落的金狻猊香爐裏散發著嫋嫋的清煙,帶來滿室梅花的暗香。主座上正端坐著一個留著美髯的中年男子和一個貌美婦人,下首坐著一個少年。
崔辛夷到的時候,目光輕飄飄掃過邊上的少年,眼前一身錦衣的少年與前世那個逼迫她到絕境的男人慢慢重合。
前世冷酷狠辣的北洲世子,現如今還是一個不知愁滋味的少年。
她暗暗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氣,強行讓自己鎮靜下來。
她目光又一轉,直直與主座上的男人對上,這男人眼神格外明亮,目光似鷹一般緊緊盯住了她。
崔辛夷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她一怔,想起昨日見到自己親生母親時的場景,卻又趕緊垂下了眼睛。
崔夫人和崔仙客兩人昨日已經見過她了,可今日再見她與崔夫人格外相像的麵容,還是不免一驚。
北洲洲主崔韜也很震驚,他昨日隻聽夫人傳音說這散修長相酷似她,身世也似乎能與他們丟失的小女兒對上,卻不知竟然真的那麽像。
少女一身普通的棉衣,是冬日時北洲散修女子的慣常打扮,厚實的棉衣卻掩蓋不了她單薄的身姿和天生麗質。她五官格外精致,烏發如雲,一雙杏眸沉靜,黑白分明,過於白皙的膚色卻顯得有些蒼白。
各種打量的目光傳來,少女隻端端正正向主位上的人行了一禮:“崔辛夷見過洲主大人,洲主夫人。”
北洲洲主崔韜免了她的禮,沉聲道:“你說你是本座十七年前丟失的女兒,為何如此篤定?長跪在洲主府前不起,是何人教唆於你?”
“我苦尋親父親母多年無果,看自己的身世與洲主大人三年前散布的尋親消息相似,故而前來一試。”
崔韜道:“莫非你不知道本座三年前已找回了親女?”
找回了便不再繼續找了嗎?為什麽相處那麽久的日子,便認不出崔寒櫻不是你們的親生女兒?
若她早早被找到,或有機會再試一次,那個人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會因她而死了。
崔辛夷知道自己不該怨恨,可一見到自己苦苦尋找的親生父母,還是有些悶悶的難受。
她麵上卻隻淡定答道:“洲主大人先前並沒有訂下規矩說找回了便不許旁人再試,難道找回的那個就一定是真的?”
邊上坐著的錦衣少年再忍不住,嗬斥了一聲:“大膽!洲主府小姐的身份豈是能任由你質疑的!”
自己的妹妹早在三年前便回了家,這會兒不知道是哪裏出來了一個冒牌貨,偏偏長得跟母親有幾分相似,母親心軟,讓她進了門,還通知了父親。這會兒父親和母親一起懷疑起了妹妹的身份,本來妹妹流落在外多年,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身份再遭到懷疑,該有多心寒。
想起昨日妹妹得知母親讓崔辛夷進府時震驚神傷的模樣,他心裏一疼。今日她明知道父親為這散修回來,明知道他們要一起審問這散修,卻懂事地回避了。現今她一個人躲在房裏,不知道多難過。
寒櫻總是這樣,受了委屈什麽都不說。
崔仙客往母親的方向看去,見婦人麵上神情有些恍惚,似也是想起了崔寒櫻,他心頭氣惱起來。
寒櫻回來前有多少像這寒酸散修一樣貪慕虛榮的女子來認親,他們都忘了嗎?好不容易清淨了三年,竟又惹出這等事來。
明知道讓這不知從哪來的散修進來會傷到阿櫻的心,偏偏她還通知了父親。
崔仙客過去十多年享盡富貴權勢,從來都是被人捧著的,他想到什麽,全都放在了臉上。崔辛夷卻是個久在紅塵堆裏打滾的,她一眼望去,便看透了他的心思。
崔辛夷又將目光移到崔韜身上,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崔韜想起了三年前丟失多年的女兒剛剛找回的場景,他看著夫人和兒子欣喜若狂,將女兒簡直要捧到天上寵愛的架勢,這三年來,他卻沒有幾分找回遺珠的喜悅。
他冷冷對崔仙客道:“你先閉嘴。”
崔仙客一向有些怕這個對自己管教甚嚴的父親,聽到父親的嗬斥,此刻他也隻得啞了聲音,麵上不忿。
崔韜看向那站在下麵的少女,少女垂著眼睛,孤零零站著,方才隱隱露出的怨氣像是沒有被蜜蜂關注的花朵,剛開就又趕緊閉上了。
看她失落,他心裏說不出的沉悶。
崔辛夷又上前對崔韜拱手:“洲主三年前有令,凡是年齡身世對的上、精血又能點亮崔家祖脈碑的女子前來認親,皆可與您測精血驗血脈,如今不知這令可還當真?”
修真界凡是有頭有臉的修真世家,都會在家族裏立一個祖脈碑,凡是家族血脈的精血沾到碑上,都能點亮祖脈碑。北洲連續五代的洲主都是出自崔家,崔家自然也是有祖脈碑。
當初崔韜為了找回丟失的女兒,便將祖脈碑移到了洲主府外,讓身世相當,又能點亮碑的女子來與他和夫人用精血驗親。
崔辛夷能讓洲主府的人放她進來,又能讓洲主千裏迢迢趕回來見她,憑的可不隻是一張與洲主夫人相像的臉。昨日是祖脈碑突然亮起,才引來了崔夫人和崔仙客。
她麵色微微的蒼白,也有失了一部分精血的原因。
不等崔韜說話,崔仙客猛地站了起來,他冷冷道:“你算什麽東西,真是好大的臉麵,我父親乃一洲之主,他的精血豈是你一句要驗血脈便可取的?”
修士的精血不比靈力,消耗一點,不知道要養多久才能養回來,何況失精血過多了還會損傷修士根基,那是花費多少天材地寶都補不回來的。
崔韜看著崔仙客,眉頭皺起,不悅道:“仙客。”
崔仙客卻仍不罷休,他朝崔韜一拱手:“父親,兒子不明白,妹妹早已找回,您還讓這散修進來是為何?難不成,您和母親是懷疑妹妹的身份有假?”
他眼神不善地看了一眼崔辛夷,接著道:“妹妹流落在外十幾年,不知道在外麵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找回來了,才當了幾天洲主府小姐,我作為兄長,補償妹妹的尚且不夠,難道能坐視一個散修欺負到妹妹頭上!”
崔夫人依舊沉默著,崔韜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可這少女帶給他異樣的牽掛卻令他難以忽視。
崔韜聲音沉沉道:“仙客,你先下去,此事待我與你母親商榷之後再定。”
崔仙客哪裏肯在此時下去,他喚了一聲:“父親。”
崔韜不悅:“仙客,你如今是連我的話都不聽了?”
崔仙客隻好告退,臨走前還不忘狠狠瞪了崔辛夷一眼。
崔辛夷垂著眼睛,像是壓根就沒看到他瞪過來的一眼,讓崔仙客頓時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崔仙客走後,崔辛夷上前兩步,直直跪下,聲音淡淡道:“我在繈褓之時被扔在了一棵辛夷樹下,身上裹的是織靈蠶絲織成的布。師父收養了我,為我取名崔辛夷,她引我入醫道,教我兼濟天下,懸壺濟世。我在中洲的散修村落裏長到了十四歲,師父死前告訴了我身世,讓我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我本以為師父死了,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也就沒了,沒想到我親生父母興許還尚在人世。能用得上那樣的料子作繈褓,師父說我生來也是被人捧在了手心裏的,指不定是父母不小心弄丟了我,現在這十幾年一定還在苦苦尋找著我。”
“我看到夫人,便覺得很是親切……若我真不是夫人的孩子,那我的母親也定然與夫人長得很是相像吧。”她說自己身世的時候麵上始終很平靜,平靜到仿佛說的不是自己一般,可說到崔夫人的時候,她忽然聲音哽咽,眼眶紅紅的。
中洲散修村……五洲誰人不知那是什麽樣的地方,那是真真正正的窮山惡水,修真界貧民窟,這幾乎是娓娓道來自己身世的少女竟是在那等地方長大。
看著那張與自己幾乎是如出一轍的眼睛含著淚光,崔夫人的臉上也有些動容。
她是萬分矛盾,沒有誰比她更希望疼了三年的崔寒櫻是她親女。她打從第一眼見到那散修心中便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像是有什麽東西遺失在那散修身上,以至於她不舍得放她走,也迫切希望能得到一個這散修與她沒有分毫關係的結果。
不驗一次親,她也實在是不安心。
崔韜卻從她這一番話中又聽出一個關鍵的信息,當初他的小女兒丟失的時候,也是被裹在了織靈蠶絲織成的布裏。那布料極為難得兼之其柔軟舒適,他與夫人當初得了一點也全用在了自己剛出世的女兒身上。
崔辛夷抬眼看了一眼崔韜和崔夫人,繼續道:“我實在不相信那麽多的巧合下,我會不是夫人的孩子,洲主和夫人也盡管可以查驗,我不過是一個孤苦無依的散修,這張臉全無作假,祖脈碑更不可能說謊,請洲主和夫人給我一個機會,若我真不是你們親女,我甘願受府上任何處罰。”
她輕輕道:“倘若洲主和夫人今日不驗明我的血脈,直接將我趕出去了,往後就不會留根刺在心上嗎?”
正是因為這麽多巧合,連最不希望她是他們親女的崔夫人都放了她進來,何況是崔韜。
外麵的風雪聲更大了,門外的雪花如揉碎了的殘絮傾瀉而下。
高座上的男人仍在沉吟,終於,他對崔辛夷道:“你既然執意要驗精血,本座便允了。”
“父親。”
崔韜話音剛落,一道清如琳琅相碰的聲音倏爾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見一月白衣衫的女子步入廳中,她外罩著一件宛若雲霧的鮫紗,頭上隻簪了一個水頭十足的玉簪,美人款款而來,如同瑤台仙子。
她水眸轉了一圈,緩緩落在了跪在地上的崔辛夷身上,複又看向崔韜,輕啟櫻唇:“這位姑娘是?”
她這一問,像是將崔韜和崔夫人給問住了。
崔寒櫻卻善解人意道:“父親和母親若是懷疑寒櫻的血脈,再驗一次也無妨。”
她聲音輕輕的,沒有一絲委屈和怨懟,這樣平和的聲音,這樣溫和的話語,是隻有萬分篤定的自信才能說出來的。
崔辛夷看著這一身潔淨,宛若生在雲裏的人,忽然想起上一世她是見過一次崔寒櫻的。
她奔波千裏,風塵仆仆來到北洲,一打聽,北洲洲主卻已經找回了親女。匆匆離開的那天,正巧趕上崔家給崔寒櫻舉行的認親宴,崔寒櫻走上高台與孟章城的修士們相見。
崔辛夷走出城門的時候,遠遠眺望過她一眼。
她並沒看清崔寒櫻的臉,隻看見她身穿一身雪白輕紗,風吹起她的衣袂,宛若九天玄女,高不可攀。
當時的崔辛夷一身塵土,臉上塗了扮醜的藥汁掩蓋容貌,擠在熙攘的人群中,她與那高台上的人,簡直是雲泥之別。
崔辛夷輕笑:“貴府小姐也來了,若是如此篤定,又何懼再驗一次親?我今日來,隻求一個結果,倘若我不是洲主親女,便任由貴府處置,絕無二話。”
崔寒櫻目光靜靜落在地下的崔辛夷身上,似是審視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毫不猶豫點頭:“我自然無妨。”
崔辛夷卻無聲笑了笑,上半身俯在地上,叩首道:“在下鬥膽,不願隻驗精血,為保洲主府血脈,洲主可否與我和貴府小姐驗一次神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