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在驍王殿下不務正業, 陪著心上人在山下給村民看診時,高林也在山上撬開了馳騰的嘴。

“木轍……木轍極為狡詐,也不相信任何人, 包括我。”

他氣息奄奄地供述。

西南巫蠱之術盛行, 朝廷對此向來是持打壓態度, 區別隻在於力度時而鬆、時而緊,但哪怕是最鬆的時刻, 蠱師也依舊是沒法光明正大行走在街上的,而木轍就出生在這麽一個永遠見不得光的巫蠱村落。

“那一年,朝廷又派出重兵鎮壓, 整座村落被團團圍住, 死傷慘重, 木轍卻逃了出去。他徒步穿過翠麗城的老林, 又在北寧城乘坐商船,一路去往南洋,在那裏聯係上了同樣逃亡在外的白福教。”

他擅長製蠱, 又擅長用語言操控人心,發展教眾的速度遠超其他弟子,也因此獲得了當時教主的賞識, 很快就登上高位。

“木轍對朝廷恨之入骨。”

但這種恨意,並不是像尋常人那樣時刻顯露, 大吼大叫要替父母族人報仇,而是默不作聲地陰在骨子裏,他像一條毒蛇, 在這天高皇帝遠的邊陲諸城裏, 日複一日,慢慢啃咬著大琰的根基, 又或者說是像一塊黴斑,一寸一寸侵染著原本蔚藍的天。

倘若馳騰的供述沒有誇大,那現在西南乃至大琰全境,白福教弟子的數量,遠比朝廷預估的要更多,但具體多到何種地步,馳騰也是不清楚的,這些年來,他主要負責的任務,一是賺錢,二就是訓練出一支“精良軍隊”……也當真努力了,自認成果卓著,隨時都可隨教主北上擒王,但還是被梁戍一夜鏟平,可見確實沒精良到哪裏去。

白福教的武力,與梁戍所率的大琰軍隊比起來,其實不值一提。所以說,古往今來的邪教都一樣,來硬的不行,主要惡心在連蒙帶騙地控製無辜百姓。

高林問:“木轍可有妻子兒女?”

馳騰搖頭:“沒有,他雖收養了烏蒙兄妹,但並未將他們當成子女,隻是兩件趁手的工具。”

“那幅畫像,不是他的妻子?”

“不是。”

畫像中的女子名叫盈玉顏,那是將近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木轍隻有十八歲,剛剛從南洋回到大琰,奉當時教主的命令,前往秦陵城一帶發展教眾,卻不小心被朝廷察覺,遭到官軍追捕,木轍倉皇之中逃進一處青樓,被一名娼妓所救,在那間春香閣裏,一躲就是半個月。

在這半個月裏,兩人或許發生了一點什麽,又或者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木轍卻因此對盈玉顏動了心,不過當時城中風聲正緊,他不敢多待,加之盈玉顏當時正受追捧,鴇母獅子大開口放出話,哪怕是一座金山也不賣,木轍一時湊不夠替她贖身的錢,便隻有暫時離開秦陵城,打算等有機會再回去。

“但時隔一年,等他再回去時,那名娼妓卻已經不在秦陵城了,據說是自己給自己贖了身。”

“木轍沒有找到她?”

“沒有,他一直在找,卻一直沒有找到,直到十三年前,他帶回來了一名十五歲左右的少年,眉眼與畫中人幾乎一模一樣,我們都猜測,那或許就是盈玉顏的兒子。”

“鳳小金?”

“是他。”

鳳小金當時病得很嚴重,所有大夫都說得準備後事,木轍卻硬是用蠱術將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保住了命,也保住了十五六歲的容顏,這麽多年來,五官一直沒有變過。馳騰繼續道:“木轍為他請了最好的武師,也給了他在白福教獨一無二的尊榮地位,但是鳳小金卻像是對所有事都沒有興趣,這麽些年,也就與烏蒙兄妹關係親近些,他是看著那兩個孩子長大的。”

高林又問:“白福教和當年王城譚府的滅門案可有關係?”

馳騰沒聽懂:“什麽譚府?我不知道。”

“罷了,接著說說鬼童子吧。”高林手中握著長鞭,在掌心一下又一下地敲,“一共養了多少?”

馳騰道:“兩千。”

兩千個天真無邪的孩童,被定格在了本該最無憂的年紀,一想起這件事,站在一旁的苦宥就恨不能將這群人千刀萬剮。馳騰可能自己也知道這暴行實在駭人聽聞,急忙道:“我並不管這些事,也並不通蠱術,都是木轍所為。”

“為何要急於將鬼童子放出來?”高林繼續問,“你們理應知道,那些孩子並不會是駐軍的對手,居然還專門挑王爺在的時候。”要說是純粹惡心大琰一下,那這代價未免有些過高。

馳騰喘著粗氣答:“因為、因為木轍想誘駐軍進林。”

……

灑滿星輝月露的山道上,梁戍一手握著韁繩,另一手抱著懷中已然睡著的神仙,慢悠悠地往駐地走,能將螞蟻也踩死的那種慢悠悠。明日又要繼續處理一堆軍務,今日算是他難得給自己放的一天假,自然想將這段時光延長再延長。

“唔……”柳弦安被他晃醒,很不滿意地擰了一下,差點將自己給擰下馬背。

梁戍一把將人兜住:“你也就仗著身後有我。”

“倒也不是。”柳弦安迷糊地回答,“沒有王爺我也睡。”

“那要是掉下去怎麽辦?”

“掉下去就掉下去嘛。”

“……”

睡仙在麵對許多事時,都是“這樣可以,那樣可以”,哪怕是從馬背上掉下去,也行,可唯獨在麵對驍王殿下的自我推銷時,往往心裏發怵,不太可以——雖然他其實也是想可以一下的,但想起夢境中層層裹在身上的濕膩,以及床榻間手臂極為酸痛的那一回,就又覺得暫時不可以也可以,實在是太累了,現在這樣挺舒服的,而且大哥也還在。

“和你大哥有什麽關係,他又不與我們同住一屋。”

“你不要說這件事。”

梁戍偏要說,不僅要說,還要調戲,調戲得睡仙連連歎氣,最後幹脆自己踢了一腳馬腹,一溜煙竄回營地。

“王爺。”一名副官正在路邊等他,“高副將已經審完了馳騰。”

“如何?”

“收獲頗豐。”

既然頗豐,柳弦安也便跟過去一起看,他翻閱著手中厚厚的口供,道:“雖說馳騰對譚府的滅門案一無所知,但我還是覺得先前我們的推測沒有錯,而且剛好能和這段往事對應上。”

在木轍離開秦陵城後,盈玉顏遇見譚曉忠,兩人有了孩子,盈玉顏便給自己贖了身,但是出於某種原因,她卻並沒有能順利前往王城投奔情郎,拖著孩子無法生活,隻有嫁給了那脾氣暴躁的豆腐佬。

在盈玉顏病逝後,八歲的鳳小金先是殺了豆腐佬,在外流落兩年,被大倉山的匪首認為養子,在東南待了四五年,搶了由譚曉忠押運的賑災錢糧,後又發生了譚府滅門案。

“鳳小金一直不肯承認他殺了譚府上下,”柳弦安猜測,“那這件事會不會是木轍幹的?依照他對盈玉顏的迷戀程度,肯定對譚大人恨之入骨。”

梁戍點頭:“有可能。”他這些年一直在追查這件舊案,對譚曉忠的履曆能倒背如流,在二十九年前,譚家子弟的確去秦陵城遊過學。

柳弦安繼續看著口供,驚奇道:“密林深處還生活著另一個部族?”

高林道:“反正馳騰是這麽供的,他還說這回木轍放出鬼童子,就是想誘使我們的軍隊進林。”

這片密林,因為瘴氣深重,一直是木轍用來存放金銀財寶的倉庫,雖說駐軍就近在眼前,但他篤定這裏絕對是最安全的地方——還真賭對了,十餘年來,林中一直風平浪靜。

但是三年前,珠寶卻被人在一夜之間搬空了!密林西側是蜿蜒的大琰軍隊,東側入口的機關安然無恙,而南北兩側都是無邊瘴林,按理來說絕不該發生這種事,金銀怎會像露水一樣蒸發?木轍因此勃然大怒,親自率人進入密林搜尋,最後竟在南側的林地中,發現了部族生活的蹤跡。

“他們還短暫地交過手,對方功夫極高,木轍不但沒有找回失物,反倒被打斷了手臂。”

柳弦安道:“所以木轍就專門挑王爺在的時候,放出了鬼童子。”駐軍不可能對這種詭異的童蠱置之不理,誰也說不清林子裏還藏著多少個,想要徹底清除,就隻有將軍隊一寸一寸地開進去,這樣藏在其中的部族也就無所遁形。

“無論是我們吃虧,還是對方吃虧,對木轍來說都是筆好生意。”高林道,“畢竟那些孩子對於他,隻是無足輕重的一步棋。”

不過這一步棋,目前看來是白下了。

在一個薄暮時分,馳騰在駐軍的押解下,站在林地深處吹響了一枚特製的玉哨。

哨音傳得綿綿悠長,似風卷過林稍,帶得萬物沙沙碎響。

柳弦安站在營地的邊緣,也在專心致誌聽著這婉轉的樂聲。

柳弦澈問:“他們就是以此來訓練鬼童子的?”

柳弦安道:“嗯。”

遠方隱隱傳來軍令喝聲!

無數鬼童子從四麵八方跳了出來,黑漿般湧向哨音的方向。

馳騰麵色發白,抖若篩糠,吹得斷續不成調。

高林微微閉了閉眼睛,咬牙下令:“殺!”

流箭帶火,“嗖嗖”劃破長天。

慘叫聲混著皮肉被燒焦的味道,以及劈裏啪啦燃燒著的空林。

火球滾動,是地府才會有的景象。

最後由一場大雨籠罩了整片山崗。

雨停之後,山下的村民們自發縫製了許多五顏六色的小衣服,掛在樹枝上,風吹過時,就像是有一群輕盈活潑的小姑娘,正在那裏翩翩起舞。

常小秋看著被燒得焦黑的林地,問:“這裏將來應該會開滿花吧?”

阿寧點頭,篤定無比:“肯定會。”

常小秋抱劍靠在樹上,眉眼低垂,看著頗有那麽一點梁戍的影子。

“嗯,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