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營地裏的人也已聽說了鬼童子的事, 都覺得邪門至極,西南雖盛行巫蠱咒術,但手法能髒汙成這樣的, 也屬實駭人聽聞。高林配合苦宥緊急調遣兵馬, 在每一處村落與密林的接壤處豎起屏障, 以防止又有鬼童子進村殺戮,但這樣始終不是長久之計。

副官道:“戰線一扯就是百餘裏, 咱們總不能就這麽十年八年地守下去。”

可不守,瘴氣密林又實在不是普通人能隨便往裏闖的地方。副官也提議,是不是能組織一批土生土長的本地士兵, 再由獵戶帶路, 進去探探究竟, 卻被苦宥否決。

“太危險了, 得不償失。”他說。

所有人都低估了白福教的“本事”,竟能在密林中養出如此數量的童蠱,至於孩子是從哪裏來的, 西南近十年來丟失的婦人與孩童,加起來數量何止上千。苦宥麵色鐵青,高林拍拍他的肩膀, 安慰道:“你才來這多久,況且上任後也做了不少實事, 到現在邪教那群人還在懸賞萬金買你的人頭,倒不必太自責。”

苦宥問:“王爺現在何處?”

高林猜測,估摸還在常少鏢頭那裏。

常小秋除了手有些凍傷外, 腿腳也被鬼童子抓咬出了血洞, 萬幸的是它們身上並不帶毒,隻需要做簡單的清創與縫合, 當然了,縫合的事還是得由柳大公子親自來。

柳弦安從床邊站起身,把位置讓給哥哥,柳弦澈從阿寧手中接過銀針,頭都不抬地吩咐:“你再去看看那具童蠱,將餘下的部分剖完,我一個時辰之後過來。”

周圍一圈仆役都很納悶,這柳家兩位神仙公子是不用睡覺的嗎?怎麽忙一個晚上也不見累。柳弦安答應一聲,在一片崇敬的目光中,麵不改色抬腳跨出門,身姿飄然似仙,徑直向著一處池塘穩健走去。

院子裏的丫鬟花容失色:“欸欸欸!”

關鍵時刻,幸有驍王殿下及時出現,將人往懷中打橫一抱,大步帶走。

柳弦安還在迷迷糊糊地說夢話:“我就在路上睡會兒。”

梁戍答應:“好。”

而後便將人帶進臥房,寬了衣服鞋襪,用被子裹好,又放下層層窗紗,遮出一室足以安眠的暗光。收拾好這一切後,梁戍轉身想出門,還沒走到門口卻又折返,俯身吻了吻那微涼的鼻頭。驟生此亂,他亦是頭痛,唯有在看著心上人的睡顏時,能稍得片刻安寧。

柳弦安這一覺睡得很久,久到醒來時大腦仍一片渾噩,在夢境的餘韻中問阿寧:“今夕何夕?”

阿寧回答,倒是沒有大夢三千年,就五六個時辰而已,現在沒到吃飯的時間,公子可以再睡會兒。

不睡了,柳弦安打著嗬欠說,我要去將剩下的鬼童子剖完。

“大公子已經把剩下的活都幹完了。”阿寧道,“他從童蠱裏取出了不少蠱蟲,看起來瘮得慌,有些早已在腦內生根,說是沒有別的法子能解,隻能殺,況且……況且也沒必要解。”

說到後來,他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鬼童子眼下雖凶殘,可在它們生前,卻全都是天真無邪的小孩,若沒有白福教那些歹人,這些孩子本該在家人的疼愛下無憂無慮地長大,而不是成為被鎖在瘴氣中的怪物。阿寧向來是向善的,但此時也忍不住狠狠地想,邪教作惡多端,真該被千刀萬剮。

柳弦安坐在床邊,問:“王爺在書房嗎?”

“不在。”阿寧道,“王爺隻睡了兩個時辰,便又帶著高副將與苦統領他們去了山下,應當是去巡查防禦鬼童子的隊伍。”

柳弦安道:“那我們也去山下看看。”

他的騎術目前已經很好了,哪怕是高頭戰馬一樣能熟練駕馭,一路握緊馬鞭風馳電掣,“嗖”一下就從正在伸懶腰的大哥身邊擦了過去,連一片影子也沒有留下。

柳大公子:“……”

剛剛鬧過一番亂子,山下的村落卻並不像柳弦安想的那麽風聲鶴唳,相反,還挺人聲鼎沸。大家都聚集在曬糧食的大場裏,黑白繩和五色繩掛滿樹梢,一名身穿彩衣的婆婆正坐在高台上,低低吟唱著一首悲涼而又婉轉的歌,歌聲像是有一種奇妙的魔力,能穿透每一位聽者的心。

“是安魂曲。”梁戍站在柳弦安身後,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輕聲道,“唱給密林中那些不幸的孩童。”

風拂過眾人的頭發和臉頰,也帶著歌聲飄向了一重又一重的深山間,像是婆婆慈愛的雙手,顫巍巍撫摸著那些飽受折磨的心。

……

常小秋躺在**,費力地撐起來一些:“大哥,宋大哥!”

“喲,小常!”一名副官趕忙走進屋,“快別動了,小心傷口又崩開。”

“我不動,我就想問問,我的那把劍還能拿回來嗎?”

“不能了。”

“怎麽就不能了?”

“因為哥幾個已經去幫你找過了,那懸崖下是一處湍急的河,你的劍掉下去後,早不知被衝到了哪裏。”

“啊?”常小秋苦著臉,“那我不是沒有兵器了。”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實心眼呢。”副官拍了他的腦門一下,“有宋先生在,你還怕沒有趁手的劍?等養好了傷,再請他給你打造一把新的。”

說得容易,常小秋在心中嘟囔,就憑我這本事與名氣,宋先生怎麽會答應給我劍。

正想著,宋長生卻已經背著一個布包,從門裏走了進來。

常小秋瞬間彈坐挺直,雙眼發光地看著他。

宋長生笑道:“王爺讓我來給常少鏢頭送一把劍。”

……

得了新劍的少年,像是被插了一對翅膀,連走路都不穩當了,想飛。也等不及自己的腿腳好利索,躺了沒幾天,就在柳弦澈眼皮子底下溜出門,一瘸一拐地到處打問,咱們下一步要打哪裏。

副官道:“密林。”

常小秋不解,不是說密林裏都是瘴氣?又大,兩眼一抹黑的,這要怎麽打。

他又問:“什麽時候打?”

副官卻不說了,表情意味深長。

常小秋:“……”你們這種中年人什麽都懂的眼神是真的很油膩。

什麽時候打,得看驍王殿下什麽時候回來。

隨著鬼童子的出現,整片西南忽然就變得風聲驟緊。

一批早已被駐軍盯上的邪教教徒接二連三遭到抓捕,另一批關押在地牢中的教徒也被悉數運往十麵穀,其中包括當初拐帶常小秋的曙光門門主趙襄,也包括後來在渡鴉城中抓到的屠夫。沒有春風化雨的審問,上來就往刑房裏扔。當中有幾個被徹底洗腦的硬骨頭,還在指望著佛母與聖女能來拯救自己,結果被一鞭子抽得滿麵是血。

“勸你少念兩句咒。”高林蹲在他麵前,“活該你點背,剛好趕上我家王爺心情不好的時候。”

白福教的教義是因果輪回,若不信奉白福佛母,來世就要受盡折磨,但落在梁戍手裏,倒不用提心吊膽等待來世,該有的折磨今生半分不少,甚至還要加倍。剛開始的罵聲,到後來也逐漸歇了,開始往外吐東西,一張又一張的口供被源源不斷送往書房,而梁戍像是仍嫌不夠,新一輪搜捕令很快又被傳達至下頭,這回更為聲勢浩大。

世人都傳驍王殿下嚴苛暴戾,但具體“戾”到何種程度,遠在西南的老百姓是沒什麽切身體驗的——直到這回。

他們親眼看著一座又一座的城被封鎖,一個又一個的人被帶走,大批駐軍如潮水衝刷過山野,在夜間仍舉著火把行進,遠遠看去,隊伍像一條巨大盤踞的蟒。

白福教就算再囂張,麵對這種規模的碾壓攻勢,也懂得要選擇暫時偃旗息鼓,隱回暗處。遊走在街巷間眾多傳教者似乎消失在了一夜之間,他們紛紛將尾巴夾了起來,再不去挑釁官府禁令,試圖用這種示弱的方式,讓那位暴怒的王爺稍微平複一下心情。

邪教老巢裏,烏蒙雲樂問:“僅僅是為了那些鬼童子,梁戍竟不惜調動數萬大軍?”

“鬼童子隻是導火索。”鳳小金看著遠方,“他的目的,從來就是白福教。”

劉恒暢端著藥盤,從烏蒙雲悠的房間裏退了出來。鳳小金讓烏蒙雲樂先回去休息,劉恒暢反手關上門,低聲道:“已經將藥加進去了。”

鳳小金點點頭:“好。”

“可是……”劉恒暢沒忍住,還是問道,“鳳公子為何要用藥物延緩雲悠公子的痊愈速度,讓他一直躺在**?”

“因為梁戍已經開始了他的計劃。”鳳小金道,“而在白福教中,沒有人會是他的對手。”

劉恒暢試探:“我聽他們說,最近西南駐軍抓了不少人,我們損失慘重,教主也因此震怒。”

鳳小金道:“或許很快就能等來下一輪。”

下一輪的損失,和下一輪的震怒。

梁戍親自率軍,由綠萼城往南前行,看似是要去往下一座城池巡視,卻在某一天的傍晚,如神兵天降般出現在了一座采石場。

采石場的主人名叫馳騰,是白福教中僅次於教主的二號人物。他原以為自己已經隱藏得很好了,這麽多年一直未被發現,而且近日他也始終在密切關注著西南駐軍的走向,判斷石場一帶並不會有重兵,卻沒料到,最後還是被繞暈在了梁戍看似混亂的調兵遣將中。

馳騰來不及多反思,披上戰甲高聲大喊:“點燃火炮!”

整座采石場呼聲四起,所有匠人竟都是邪教弟子,他們撕破偽裝,熟門熟路地從各處取來兵器,很快就組成了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懷揣對白福佛母的信仰,如野獸一般衝上前來!

火炮轟鳴,巨石滾落,片刻前還風平浪靜的采石場,就這麽在轉瞬之間,變成了慘叫不絕的修羅域。血肉被碾壓入泥土,衝鋒的號角聲沒有片刻停歇,馳騰倉皇想逃,卻被高林一劍掃落馬背。

而像這樣的戰役,在同一時間,發生了不止一場。規模有大有小,但都無一例外,由大琰軍隊的獲勝而告終,一處又一處的白福教老窩被連根拔起,在滔天的火海中,邪教弟子才終於慌亂地明白,在麵對梁戍時,將尾巴短暫地夾起來是沒有任何用的,擺在自己麵前的從來隻有兩條路,要麽降,要麽死。

高林在熊熊烈火中,用劍尖挑起馳騰的下巴:“他叫什麽名字?”

馳騰閉著眼睛,胸口劇烈起伏:“木、木轍!”

一直隱在背後的無形黑手,總算成為了有名有姓的人。

白福教弟子噤若寒蟬,在路過教主的院落時,無一人敢說話,連頭也不敢抬。

木轍看著牆上的畫像,麵色鐵青:“你說什麽?”

跟了他多年的下屬壯起膽子,又重複了一回:“滇翠城……也……也被……”

“混賬東西!”木轍將手中茶盞重重一扔,“他們哪裏來的那麽多兵?”

“兵的數量還是那麽多。”下屬汗如雨下,“但是在梁戍的指揮下,卻像是能踏雲一般,飄得到處都是。”

漫山遍野,滿城滿村,大琰的兵簡直如同雨後的韭菜,隨隨便便就能割出一茬。白福教先前並不是沒有同駐軍交過手,苦宥、苦宥的上一任、上一任的再上一任,白福教也不是沒有吃過敗仗,但再敗,卻從沒有像這一次一樣四處崩潰。

“梁戍太可怕了。”下屬呢喃。

不僅有著可怕的武力,還有著可怕的作戰能力,可怕到足以令所有與他交過手的對手膽寒——即便有人能僥幸從那把漆黑的長劍下逃生,那餘生也必然會伴隨無邊的噩夢。

“教主。”下屬跪地,“我們——”

“我們會讓梁戍付出代價。”木轍的神情已經恢複了正常,“去問一問客人,何時會來。”

……

在贏下一連串的戰役後,梁戍又率軍晝夜不停地折返十麵穀,趕路趕到高副將的臉都有些綠了,感覺下馬就要吐,強忍著不適,還要追上前大喊,王爺你顧著點自己的傷!

行軍作戰,哪裏能不受傷,梁戍的胸前被爆炸的碎石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不嚴重,就是看著瘮人,用來討一點點心上人的心疼,那可真再合適不過。

眼看駐軍營地的大門已近在眼前,高林勒緊馬韁,鬆了口氣:“王爺你——”

話沒說完,扭頭就見自家瘋狗一樣狂奔了一路的王爺,此時突然就犯病了,正嬌弱捂著他的心口,跟個西施似的。

高林:“……柳二公子又還沒有來,這戲確實有點早了。”

梁戍:“滾!”

“得嘞!”高副將帶著人馬,從另一條小路滾回了營地。

將廣闊的戲台留給自家王爺繼續發揮。

作者有話要說:

小梁捧心.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