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白鶴山莊的日常規矩已然算少, 但規矩再少,將筷子伸進旁人碗中也是萬萬不被允許的,而皇家貴族的規矩想來隻會更加嚴苛。柳弦澈看著睡覺姿勢極度不雅, 裹住頭露著腳的弟弟, 將被子往下一扯:“腿收回去。”

柳弦安迷迷糊糊地敷衍, 答應得爽快,身體卻動也不動。柳弦澈問:“王爺平時也準你這麽睡?”

“嗯。”已經半隻腳踏進夢裏的睡仙回答, “準的。”

說完這兩個字,他便沒心沒肺地睡著了,將被子一卷, 準時去三千世界裏會周公。留下柳弦澈心情極度複雜, 如同全山莊的藥材都被切碎混合的那種雜, 亂而苦, 心痛,氣不打一處來,以及一份“怎會如此”的震驚。

手邊沒有戒尺, 他便沒有再打弟弟,隻糟心地呼出一口氣,在夜色中皺緊了眉頭。

一皺就是一整晚, 直到天亮前才眯了一會兒,也沒睡踏實, 沒多久就被透進床帳的亮光和房中的動靜驚醒。睜開眼睛,見桌邊趴著一個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提壺倒茶, 像是不想鬧出太大聲響。

“小安, 你過來。”

“大哥。”柳弦安放下手中茶壺,也端了一杯溫水給他, “時間還早,能再睡會兒。”

一邊說,一邊打著嗬欠爬上床,扯起被子想往裏鑽,被麵攢金繡銀,與白鶴山莊樸素淡雅的寢具截然不同,柳弦澈便問:“被子是王爺送你的,那你自己的被子呢?”

柳弦安帶著濃厚的困意回答,我的被子在王爺那兒,他要蓋。

柳弦澈耳鳴更甚。此等事情他雖已聽說許多,並不覺得大逆不道,但家中父母不知,兄長不知,該有的禮數一樣沒有,人就已經在外頭私定終生,還將最貼身的物件都換了,如此放浪,著實該打,還該兩個一起打。

柳弦安渾不知自己已經替驍王殿下賺了一頓戒尺,將床帳放下來,道:“大哥也再睡會兒吧,王爺會差人準備好車馬,不必操心。”

柳弦澈眼下聽不得“王爺”兩個字。他對梁戍了解而又不了解,了解是了解對方的戰績與地位,不了解是除了戰績與地位,餘下種種皆不了解。傳聞裏殺人如麻的鬼見愁,還是皇族,哪家長輩能放心結下這門驚世駭俗的親?

於是睡得正香的柳二公子,就被一巴掌給打醒了,他稀裏糊塗坐起來,茫然得很。柳弦澈問:“你與王爺究竟是何關係?”

柳弦安看著大哥山雨欲來的古板臉,深深歎了口氣,看吧,我就說根本就沒有必要隱瞞。他握了握還微微腫著的右手,覺得左手八成也要遭,但還是勇敢地一五一十承認,敬重愛慕,餘生都要相依相伴的那種關係。

他繼續說:“我還邀請了王爺,在西南安穩後,同往咱們家的後山泡溫泉。”

柳弦澈雖早有準備……也不算很早吧,就準備了一夜,但此時仍然頭很痛,溫泉不溫泉暫且放到一邊,他問:“你對他有多了解?”

“不算很多,但也不少。”柳弦安道,“這事不著急。”

不著急,因為還有漫長的餘生能慢慢完成。倘若一眼就將意中人看透,那多沒意思。他耐心同大哥解釋,就像一本書,得一頁一頁去翻,越到後頭才越有趣。

柳弦澈氣道:“你這時候倒學起普通人翻書了。”小時候那一目十行,甚至是一目百行的嘩嘩架勢呢?

“反正王爺肯定不是傳聞中那樣。”柳弦安道,“不殘酷暴戾,更不以殺人為樂。他駐守西北許多年,好不容易邊關安穩了,又要治理白河水禍,趕來這西南清剿邪教,很辛苦的,還很危險。”說著說著,把自己給說心疼了,便道,“王爺也有心疾,是早年戰場受傷,又沒有好好休息,落下的病根,雖不嚴重,但大哥若有好的補藥,記得給我。”

伸手伸得理直氣壯。

柳弦澈啞口無言,一方麵是被氣的,另一方麵是他的確也不了解梁戍其人,無法對這段感情提出更多意見。擔心占了絕大多數,因為白鶴山莊弟子雖都不懼生死,但對於這個金貴的懶蛋,全家人基本一直是這麽謀劃的——結一門差不多的親事,好讓他繼續安安穩穩地度完餘生。

可誰能想到呢,出一趟門,就同全大琰最血雨腥風的人物、最波詭雲譎的皇族扯上了關係,這餘生哪裏還能安穩起來?柳弦安卻道:“我也不想要安穩。”

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是安穩可以,不安穩也可以,但沒有驍王殿下一定不可以。柳弦安慢吞吞地道:“同王爺在一起,我覺得每一天都很有意思。”

柳弦澈依舊深深擔憂,因為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其實有四萬八千歲,除了看遍醫書,還看遍了整個洪荒宇宙,洞悉世事。在哥哥心裏,弟弟就算真是天才,也是不諳世事的天才,一直被養在舒服的水榭中,沒有見識過人心的多變和險惡,旁人稍微一騙,就能騙走。

柳弦安拍拍大哥的肩膀,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年嘛,要是考慮太多,就會錯過太多,算了,我也不想睡了,不如一起去吃早飯。

阿寧已經起床了,正在院中忙活,見到自家懶蛋公子居然破天荒起大早,趕忙跑上前,悄聲問:“公子沒說吧?”

柳弦安神清氣爽地回答,我說了。

阿寧猝不及防:“咳咳咳。”

柳弦安扯住他的臉:“不必如此緊張,無妨的,我看大哥也高興得很。”

阿寧往他身後瞄了一眼,大公子正神情嚴肅,臉上不見一絲笑,眼眶下還有一片淺淡的烏色,明顯是一整晚都沒睡,這……是是是嗎,好像看不出哪裏高興啊!

院中車馬已經備好,梁戍也在,柳弦安跑到他身邊,輕快道:“我已同大哥說了我們的事。”

見慣無數大風大浪的驍王殿下笑容微微一僵:“……”

柳弦澈腳步虛軟地走過來,他這段時間趕路疲憊,現在又多添了一份心累,尤其是在看到王爺與自家弟弟相牽在一起的手時,症狀便翻倍再翻倍。梁戍帶著柳弦安一道上前,道:“苦宥的病,就全交給柳大公子了,我先代他、代駐軍數萬兵士、代西南百姓在此謝過。”

“王爺不必客氣,醫者分內之事。”柳弦澈側過身,讓小廝將自己的行李搬上馬車,道,“那我就先走了,至於王爺與小安的事——”他頓了頓,“他日在駐軍城中再議。”

梁戍笑笑:“好。”

柳弦澈易容成了一名普通商販,繼續前往駐軍城。梁戍與柳弦安並肩站著,一路目送馬車離開。柳弦安心中是舍不得大哥的,所以哪怕車輛已經快消失了,也還伸長脖子踮著腳瞧,卻冷不丁被身邊人整個扛了起來,失重騰空,頓時驚了一跳:“啊呀。”

梁戍不理會這份掙紮,帶著他大步回到屋內,將人往桌上一放,兩隻手握住肩膀,開始審問:“怎麽同你大哥說的?”

柳弦安道:“沒怎麽,就說我傾慕王爺,餘生都要一同過。”

梁戍覺得這句話聽上去異常順耳,但還是問:“那你大哥呢?”

“大哥想讓我安穩地過日子,但我又不需要安穩。”柳弦安雙手摟住他的肩膀,“現在這樣就很好。”

梁戍被他一句話戳得心窩子軟:“來親一口。”

於是守在院中的阿寧不得不閉起眼睛,伸手摸了半天,好替兩人關門。

唉,幸虧大公子已經走了。

商人的小馬車是不會引起邪教注意的,邪教所關注的,隻有正在劉家村中替百姓看診的“柳弦澈”。誠如梁戍所料,白福教果然將刺殺宋長生的任務交給了烏蒙雲悠。鳳小金問:“你有何打算?”

“叛徒要殺,但那位天下第一的神醫我也要去抓。”烏蒙雲悠道,“小叔叔覺得有劉大夫就夠了,可他治了這麽久,也才好了不到兩成,沒厲害到哪裏去。”

“我這是早年的病根,即便是柳弦澈,也未必能治好。”鳳小金道,“況且他不比阿暢,即便被你抓來,也不會答應替我看診。”

“那我就殺了他。”烏蒙雲悠道,“反正不能給小叔叔看診的大夫,都沒有存在的必要。”

鳳小金歎氣:“我同你說了多少次——”

“我知道我知道。”烏蒙雲悠及時打斷他,“行行,我不殺了,不殺。”

“我沒有和你開玩笑。”鳳小金正色道,“梁戍就在駐軍城中,你再像先前那般肆意妄為,小心丟了性命。”

烏蒙雲悠左耳進,右耳出,他沒把自己的命當回事,但也不覺得梁戍能輕易就將自己這不算一回事的命帶走。

劉家村裏的除夕夜很熱鬧。

柳弦安坐在爐火邊,守歲守得昏昏欲睡,便叫上阿寧,接著出去釣魚,釣白福教的魚。因為村子裏有許多小娃娃都在放焰火,所以兩人就向著村子外頭的林地走。阿寧手裏攥著一把細細的煙花棒,小聲道:“這樣會不會太明顯了?”大年三十往荒郊野外走,簡直將“快來抓我”四個字寫在了臉上。

柳弦安覺得不明顯,因為白福教的人又不懂醫術,更不懂藥材,隻要自己拿一根棒子在土坑裏刨上兩下,他們肯定就以為是神醫在找藥。阿寧聽得直樂,把手裏的煙花棒點燃了,也遞給公子一個。“刺刺拉拉”的火光短暫照亮了兩人的臉,柳弦安覺得挺好玩,正準備再要一個,耳邊卻突然傳來了破風聲。

“公子!”阿寧叫道。

烏蒙雲悠飛身而下,一手握住柳弦安的肩膀,將他按在樹上:“柳大公子,隨我走一趟吧。”

柳弦安提醒:“你找錯人了。”

烏蒙雲悠自然不信這鬼話,舉起手刀欲將人劈昏,一條軟鞭卻如裹著雷電的毒蛇,驟然將他的手腕牢牢纏住,整個人也旋即向後飛去!一直守在暗處的護衛立刻上前,將柳弦安團團護住:“公子。”

“我沒事。”柳弦安急忙朝遠處看。

烏蒙雲悠在地上滾了兩圈,從腰間抽出匕首,抬手砍斷了軟鞭。他抬頭看著眼前的男人:“又是你。”

“已經等了你許久。”梁戍道,“膽子不小,上回本王就說過,再敢碰他一根頭發,便要你的命。”

烏蒙雲悠上回已與梁戍交過手,知道自己並非他的對手,此時自不會正麵迎戰,口中敷衍拖延時間,身體卻驟然向後一縮。他也是膽子大的,都已經知道自己落入圈套,仍不肯死心,看似要逃,偏虛晃一槍重新衝向樹下,手中順勢甩出一條鞭子,幽藍,淬毒染霜。

這毒是白福教的秘藥,哪怕是天下第一的神醫,恐也難解。而假如柳弦澈身中奇毒,那自己就多了一個談判的籌碼。

護衛齊齊拔刀出鞘,軟鞭被斬為七八截,卻依舊在天上如利箭一般飛!阿寧提醒:“那是毒蟲。”

千百隻相互咬合,組成一條會發光的毒鞭。一名護衛扯下披風打落一片,鞭子頓時化作一片飛舞的熒光小點。

烏蒙雲悠俯身躲過身後長劍,縱身躍上樹梢,他打了聲口哨,那些毒蟲竟像是能聽懂一般,又重新擰在了一起。柳弦安道:“藍鞘翅。”

“原來你認得。”烏蒙雲悠得意,“既然認得,那理應知道……喂!”

他瞪大眼睛,詫異地看著自己精心飼養的毒蟲,竟如同中邪一般,全部鑽進了那神醫手中的一個破布口袋中。

柳弦安將口袋係緊,如實回答:“確實略有一點研究。”

作者有話要說:

小柳眼中的哥哥:高興.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