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弦安仔細聽了很久,聽到後頭,因為注意力太過集中,甚至都開始持續耳鳴。

夜風裏裹著薄薄一層白霧,使得梁戍身上更加濕冷,那股寒意簡直像是從骨頭裏滲出來的。如此冷而硬的一個人,再加上始終也找不到的心跳、摸不到的脈搏,真的還……活著嗎?

柳弦安不自覺就打了個寒顫。

梁戍嘴角一揚,繼續貴氣淩人,慵懶著他的慵懶。

程素月在一旁牙縫飄字:“哥,柳二公子是在王爺懷裏睡著了嗎?”

高林心裏也很沒底,這怎麽老半天一動不動,也不說一句話?

最後還是梁戍主動將柳弦安推開的。

畢竟驍王殿下內力再高強,也不能一直不呼吸,容易憋出毛病。看著柳弦安震驚而又困惑的神情,他覺得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於是微微傾身,平視著對方的雙眼,心情很好地求教:“本王這傷,沒事吧?”

柳弦安不知該如何作答,因為尋常人若是沒了心跳……可偏偏這位驍王殿下看起來又毫無異狀,世間難不成真有如此邪門的功夫,能將血肉之軀練成一塊鐵石?

他從未在正經醫書中讀過相關記載,在不正經的小話本裏倒是見識了不少南蠻僵屍與活人煉傀,一個個都凶殘得緊,但堂堂一國統帥,總不至於走這下三濫的路數。柳弦安這麽想著,又問:“王爺最近可有覺得哪裏不適?”

“有。”梁戍單手將大氅歸攏,虛虛按揉著太陽穴,“頭疼,心悸,胃痛,手腳偶爾酸麻無力,胃口差,失眠,好不容易睡著了,還容易夢魘。”

程素月被這一係列症狀給聽懵了,她納悶地看向身旁的兄長,咱王爺什麽時候病成了這漏風的篩子,你怎麽一點都沒跟我提?

高林將手按在妹妹的肩膀上,心情複雜,千言萬語哽於喉頭。

相信我,王爺沒事,他純粹是閑得發慌。

程素月:“……”

柳弦安又給梁戍診了一次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總覺得對方的手腕這回好像變得更冷了。雖不明具體緣由,但陽氣虛衰,陰寒內盛,總是於身體不利,正這麽想著,指尖下靜止的脈搏突然微微跳了一下,他趕忙凝神再探,梁戍卻已經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袖中。

柳弦安欲言又止:“王爺。”

梁戍寬宏大量道:“本王這傷病已經有了年份,柳二公子若是診不出來,也不必強求。”

柳弦安其實還想再試一下,但能不能試出結果,又確實拿不準,驍王殿下是不能隨便被拿來練手的,所以他最後也隻開了張溫補的方子交給程素月,歉意道:“是我醫術不精。”

“柳二公子千萬別這麽說。”程素月安慰他,“太醫院那些人開的方子,也同樣是這幾味藥,每回都說要好好休息,可能這傷病就是得靜養吧,不過王爺也靜不下來。”

柳弦安就著月光,在一堆藥材裏挑揀煎藥要用的:“為何靜不下來?”

程素月歎氣:“西北十八城總有事端,回到王都,朝中那些老頭一樣話多屁……呃,話多事多。這兩年時局雖比以前安穩了,可也沒穩到天下清平,高枕無憂的份上,東南西北的,四境各有各亂,王爺前陣子簡直一刻都不得清閑,滿身是傷仍得跨馬提刀。此番皇上讓王爺去白鶴城求親,也是想找個由頭讓他歇一陣,再順便安個家,別總是形單影隻到處奔波,驍王府裏無人看顧,野草都要長出一丈長。”

提到親事,柳弦安手下一頓,轉頭認真建議:“那驍王殿下應當找一個持家穩重的姑娘,阿願驕縱慣了,什麽都不懂,又任性貪玩,怕是擔不起這份大任。”

程素月笑:“柳二公子故意這麽說,是舍不得妹妹遠嫁吧?我聽說柳小姐長得美若天仙,整座白鶴城的少年都傾慕於她。”

“沒有,不是的。”柳弦安想起梁戍“漂亮就行”的成親需求,極力否認,“外頭傳言怎能當真,若想找絕色美人,還是該去錦繡繁華的王城。”

程素月卻不大讚同他這種說法,因為事實擺在眼前,王城再錦繡再繁華,也沒有哪個男子能比柳二公子更好看,可見美人不美人,與地方大小沒有任何關係。

柳弦安又問:“王爺喜歡什麽樣的人?”

“王爺啊,”程素月想了半天,搖頭,“王爺好像從來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過,去年南洋翡國倒是向皇上提過親,不過後來也沒成,至於為什麽沒成……好像是因為翡國的公主太能歌善舞,王爺嫌鬧。”

太鬧就不成?柳弦安記在心裏,覺得自己似乎找到了拆散這門姻緣的切入口。

另一頭,高林也正在老媽子一樣操心詢問,方才看診時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何柳二公子會是那副表情?

梁戍回答:“因為我把脈搏和心跳都隱去了。”

高林目瞪口呆,他簡直要活活困惑死在這奇詭的思路裏,為什麽要對一位大夫藏起脈象?目的是什麽?意義在哪裏?最終吃虧的又是誰——反正肯定不會是柳二公子,人家頂多稍微受驚,再稍微困惑,其餘可謂毫發無損。

王府老趙的熊兒子去扯小姑娘的辮子,都能成功把小姑娘惹哭,這麽看來,自家王爺竟是連穿開襠褲的趙小毛都不如。

高副將長籲短歎,不想說話。

這一夜,柳弦安難得一見的,在馬車裏挑燈奮筆寫家書,主要是問父親有沒有哪種傷病、哪種毒藥,或者哪種功夫,能令人脈搏心跳全失,渾身也冰涼。寫好之後揣進懷中,打算等到了下一座驛站,就第一時間寄出去。

結果一揣就是月餘,沿途倒是經過了一處驛站,但早已被掛上大鎖。阿寧從門縫裏摳出半張殘破告示,寫著驛站已遷往別處,至於遷去哪裏,卻是看不清的,落款有一枚四方四正的赤霞城官印,說明此地已屬石瀚海管轄,估摸往前再走十來天,就能進城。

“可鎖和鐵鏈上並沒有多少鏽跡。”柳弦安看了眼天邊陰沉沉的雲海,“這個季節潮濕多雨,驛站應該剛關沒多久。”

“糧荒加瘟疫,官府不忙正事,倒還能騰出時間管驛站搬與不搬。”程素月合刀回鞘,一腳踹開大門,木頭渣子伴著灰塵到處亂飛,護衛們進去灑掃清理,準備在此過夜。

阿寧也去了後廚幫著燒水,柳弦安跟在他身後無所事事地到處晃,餘光瞥見牆角放著一口大缸,便隨手掀開蓋子,卻是一愣。

“裏麵有什麽?”梁戍站在門口。

“糧食。”柳弦安側身讓開位置,“雖然不多,但赤霞城若正在鬧災,也夠吃個十來天了,怎會白白留在這裏生潮?”

梁戍走進來,將缸裏的糧食抓起一把,沒發黴,也沒混進髒東西,確實是能吃的。

這時外頭的護衛們也有了發現,這家驛站內絕大多數的日常公文都還存放在櫃中,並沒有被帶走,幾間臥房內甚至還有衣物,看起來不像正常搬遷,更像是驛站裏的人在聽到什麽消息後,連夜卷起鋪蓋,匆忙去了別處。

“官印並非偽造。”高林又看了一遍那半張告示,“石瀚海為何要關了這裏,想徹底切斷赤霞城與外界的聯係?”

程素月道:“天高皇帝遠,城門一關,鬼知道他是如何在城中作威作福的,現在竟連一封信都不許百姓往外發。”

“程姑娘,我們這一路過來,好像並沒有見到多少流民。”阿寧已經和驍王府的人混得很熟了,所以小聲問她,“若說染了瘟疫的病人走不遠,倒也合理,可一座城中總有沒得病的,他們又沒有糧食吃,怎麽也不往外逃?”

“八成是那姓石的怕罪行敗露,所以將城門鎖死了吧。”程素月握了把劍柄,“可真是個實打實的混球。”

柳弦安站在一旁聽著,想象那座城裏可能出現的情形,不由便無聲一歎天下皆苦。他扭頭看向身側,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所以梁戍也整個人都籠在暮光裏,雖然看不清表情,但身上那股殺戮氣息卻沒有絲毫減淡,相反,還更添幾分刺骨寒涼——刺別人的骨。

於是柳二公子又想起了那晚診脈的情形,他至今依舊沒找到答案,究竟是什麽原因,竟能讓一個大活人摸起來如同冷冰冰的鐵石。而對於這件事,阿寧是完全不相信的,他曾斬釘截鐵地表示,一定是公子摸錯了!可柳弦安卻覺得自己並沒有錯,他想找機會再求證一下。

因著第二天要早起趕路,這一晚大家都是早早就歇下。那幾間客房黴味濃重,躺進去能將腦仁子都醃入味,沒人願意睡,所以守衛們依舊在院中生起了幾堆火,各自靠著柱子湊活休息。

阿寧取來熱水,伺候柳弦安洗漱完,還在忙著整理晚上要用的寢具,扭頭卻見自家公子正躡手躡腳、做賊似地往前廳另一頭走,不由一愣,捏起氣音小聲問:“公子,公子?”

柳弦安衝他擺擺手,示意勿要吵鬧,腳步卻沒停。他一直走到梁戍跟前,又小心翼翼地蹲下,這下連呼吸都屏了,隻將兩根手指輕輕搭在對方腕間。

依舊沒有脈象。

柳弦安鬆開手,沒有再聽心跳,而是將食指屈起,用指背靠近梁戍的鼻子,想試試對方會不會呼吸。誰知還沒湊到跟前,膝蓋卻不知為何突然一軟,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直直撲進了眼前人的懷中。

“嘶!”他被撞得鼻子發酸,急忙撐著坐起來。

梁戍睜開眼睛,驚訝而又費解地看著他。

柳弦安飛速為自己找了一個借口,路過,不小心摔倒,驚擾到王爺休息,還望恕罪,我立刻就走。

說完拔腿便溜,算是這同行一路上,走路速度最快的一次,白色衣擺颯颯掠過火堆,擾亂一片暗紅星點,人險些被燎著,好像還踉蹌了一下。

“公子公子,快來這邊!”阿寧將他拉到柱子後,萬分不解,“你剛剛在做什麽?”

說來話長,但柳二公子不想說,他的鼻子到現在還在疼,疼得眼淚都出來了,於是扯過毯子將自己一裹,逃避現實,重新開始登天遊霧,撓挑無極,與大道同遊去也。

阿寧:“……”

而在不遠處,高林正苦口勸諫,下回能不能不要再嚇唬柳二公子了,仔細想想,這還是第一個不用催促不用請,也不用皇上威脅,就主動跑來給王爺你看診的大夫,不得好好珍惜著?

梁戍將手中的一小粒黃豆拋入火堆,方才他就是用此物,去打了人家的膝蓋。讀書人的腳步再輕,也躲不過高手的耳朵,更何況還有兩根微涼的手指搭在自己腕間,反複按了又按——驍王殿下別說是裝睡,就算是中了蒙汗藥,怕是也會被活活按醒。

高林實在不懂這種趙小毛式的樂趣,因為在他的過往經驗裏,自家王爺所謂的“戲弄”,是指在西北大漠裏誘得那群蠻子像無頭蒼蠅一般亂轉,是騙得大涼城裏那群貪官連夜卷著財物自投羅網,或者再不濟,也得是回王城氣病幾個又酸又迂又愛諫的話多老頭吧,像這種忙活半天,最終隻讓別人家的公子撞疼鼻子的戲弄法,當說不說,真的費解。

梁戍晃晃手指,示意高林從自己麵前立刻消失,不要再搖來擺去地礙眼。

他發現自己這可以隨時隱去的脈搏,就像魚餌一般,能讓柳弦安時不時地主動探出頭,短暫離開那個懸於半空的、未知的、沒有過多情緒的世界。雖然很快就會又縮回去,但至少在用盡各種方法,試圖找到脈搏的時候,對方臉上會出現難得一見的驚奇和緊張。

梁戍向後靠在柱子上,又往過斜瞄一眼。

篝火跳躍,柳弦安正用毯子將他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像一隻白色的繭。

雖然一動不動,但其實也沒有睡著。

三千大道被驍王殿下撞得有些搖晃,他難得體會了一回何為尷尬,體會到後來,索性從毯子裏伸出一隻手,牢牢按在身下鬆軟的泥地上,指骨用力泛白。

萬物皆生於土而歸於土,既然大家都是土,那死生就不是什麽大事。

而連死生都不算大事了,三更半夜一跤摔進別人懷裏,就更稱不上大事。

合理。

柳二公子籲出一口氣。

覺得心裏稍微舒服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