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曙光門這個門派, 在中原武林稱不上大,也算不得小,掌門人趙襄是個出了名的大嗓門, 見到誰都能稱兄道弟地攀談兩句, 像是同整個江湖全有交情。如此一人, 能被白福教盯上拉攏,並不算奇怪。

“趙叔叔。”常小秋敲門, 很有禮貌地問,“我能進來嗎?”

趙襄打開屋門,此時房中已經沒有客人了, 隻有桌上兩盞茶水熱氣未散。他問:“有事?”

“方才有人急急忙忙來砸我的門, 後又急急忙忙地走了。”常小秋道, “我擔心出事, 就過來看看。”

“沒什麽事,先進來吧。”趙襄對這段話並無懷疑。他清楚常小秋的功夫,是絕對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 就從自己窗外溜回到隔壁客房中去的,所以也隻將那聲異響判斷為某種動物。

客房門被關上了。

另一間房中,柳弦安問:“王爺覺得常小秋能說服對方嗎?”

梁戍道:“理應沒什麽問題, 一頓飯而已,常小秋目前也能算是白福教教徒, 趙襄若還想從常萬裏手中繼續要銀子,麵上就不會做得太難看。”

兩人等了沒多久,常小秋就回來了, 趙襄果然沒有拒絕他的要求, 隻說在席間要守規矩,不可亂說亂看。他麵色紅潤, 如同完成了一項了不得的大事,身體也站得筆直,等著驍王殿下分配給自己新任務,主動詢問:“我需要在吃飯時套什麽話嗎?”

“不需要,以免打草驚蛇。”梁戍道,“本王會隨你一道去。”

常小秋越發激動起來,以至於柳弦安都想替他紮上兩針,免得少年因為情緒過頭而昏厥過去。但常小秋卻並不舍得將注意力分散,隻繼續用燃燒生命的熱情目光,敬畏興奮地看著梁戍,倘若不是時機不對,家中還躺了個半死不活要修仙的爹,他幾乎想要滔滔不絕一訴心中宏願,當下騎一匹快馬前往西北,也成為守衛國家邊境的一支穿雲長劍。

就這麽一直激動到了傍晚。

柳弦安並沒有同往,而是在客棧裏等著兩人。片刻之後,驍王府的護衛來報,說一輛馬車接上趙襄與常小秋,將他們帶到了城北的楊府中。

“楊府?”

“是,經過打探,那座府邸的主人名叫楊耀,是城裏有名的玉石商人,隔三差五就要去翠麗城中進貨,生意做得很大。此外今晚赴宴的客人,除了趙襄,還有另幾輛馬車,都是從各處客棧駛出的,加在一起,粗略估計有二三十人。”

二三十人,已經能算得上是一場大宴了。

楊府裏此時早已是張燈結彩,賓客盈門。常小秋跟著趙襄往裏走,宴席卻並沒有設在前廳裏,而是拐過一條走廊,又拐過一條走廊,九曲十八彎地進入了一處完全沒有窗戶的空曠暗房中。兩人算來得晚的,落座時,席間已有了十幾人,彼此間卻沒有交談,都隻不動聲色幹坐著,用餘光相互打量猜測。

常小秋稍稍往四周瞄了一眼,又很快將目光收回。這處房間防守嚴密,他不知道王爺能不能跟進來,但就算沒跟進來,也並不影響驍王殿下無敵勇猛的高大形象。常小秋挺直脊背坐著,心中更有使命感,因為倘若王爺並沒有跟進來,那接下來的所有事情,可就全看自己了!

“咳。”主位有人咳嗽一聲,席間立刻變得更加安靜。此時一個老頭身穿錦袍緩緩走出,正是楊府的主人楊耀。按理來說他隻是一介商人,再有錢也沒什麽地位的主,眼下看著倒像個土皇帝一般尊貴,所有人還得站起來給他行禮。

“參見楊聖使!”

“諸位免禮,坐吧。”楊耀一抬手,“既然能受邀來此,想必諸位都曾對我教的壯大做出過貢獻,是自己人,不必拘束。”

常小秋坐回椅子上。這頓飯的菜倒是做得不錯,花團錦簇香氣撲鼻,但就是沒幾個人吃,也沒人說話。他在心裏琢磨著,那你們這是來幹嘛了?正坐得屁股難受,首座的“楊聖使”卻又開始說話了,空泛無聊地扯了一番白福教的教義,又說了半天兄弟姐妹相親相愛的屁話之後,終於拐到重點,讓席間眾人除掉偽裝,各自以真麵目示人。

一語既出,現場在安靜之中立馬又多了幾分令人不安的壓抑。就如先前柳弦安所猜測的,既然選擇遮住麵容,就說明大家在中原地區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主,現在白福教又被朝廷劃為邪教,一旦旁人知曉……便都有些猶豫,沒人想第一個動手。

常小秋卻幹脆利落得很,他早就想看看到底是一群什麽樣的傻子,才能信了那貪婪變態的聖女佛母。於是拍桌站起來,一把就將臉上的麵具給撕了,還振臂一呼“白福佛母,拯救世人”!積極主動虔誠,趙襄想攔都沒能攔住,坐在一旁氣得幹瞪眼。

楊耀哈哈大笑著鼓掌,誇讚:“好,好,這位小兄弟,好極了!你叫什麽名字,出自哪個門派?”

“在下是萬裏鏢局的少鏢頭,常小秋!”

“原來是常少鏢頭,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爽快!”楊耀將目光在席間環視一圈,“那其餘各位呢?”

“……”

躲是躲不得了,一片死寂之後,又有第二個人卸去了易容。

第三個。

第四個。

越來越多的臉露了出來,常小秋一個一個看過去,心中暗自吃驚,他原以為自家親爹受了刺激,能被白福教趁虛而入也就算了,可今晚赴宴的這群人中,不乏大門派的掌門,怎麽連他們也會腦子進水?進水就進水,還能心甘情願被這姓楊的老頭指揮管控,說摘麵具就摘麵具……當說不說,在控製人心上,邪教是真有兩把刷子。

“好,哈哈哈哈!”楊耀又大笑起來,“彼此見過真容,以後才真正算是我白福弟子,來!”

他一拍手,立刻就有手下捧來一大壇酒,拆封之後卻不斟給眾人,而是取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手指,將鮮血灑入酒中:“現在輪到諸位了。”

弟子捧著酒壇,自首位開始,引每一個人都割手滴血,常小秋也依言照做,心裏隱隱湧上不詳預感,這玩意不會是要……喝吧?

還真的是要喝。

待所有人都兌過血之後,淡紅色的酒液被分倒入每一個碗中,燈火跳動著,使牆上的影子看起來像是某種醜陋的野獸。常小秋端起酒碗,如同端著一碗從地府裏舀出來的濃漿,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很想當場跑路。

他的手微微顫抖,幾乎要露出森白的指骨。

“白福佛母,拯救世人!”

耳畔有人在喊。

……

夜已經很深了。

房間裏的火盆燒得有些熱,柳弦安沒什麽睡意,便出門吹風透氣,整個後院都被驍王府的人包下了,所以安靜得很。他剛尋了張椅子坐下,牆頭上突然翻下來兩個人,其中一個落地就腳步踉蹌地衝到牆角,摳著嗓子沒命地嘔吐起來,將房中的阿寧也驚到了,跑出來看究竟。

柳弦安問:“怎麽了?”

“沒出事,隻是吃了些不幹淨的東西。”梁戍道,“去給他倒些漱口水吧。”

阿寧答應一聲,趕忙將常小秋扶進房間。柳弦安還在問:“吃什麽了?那席間是上了五毒蟲不成。”

“怕還不如毒蟲。”梁戍將今晚發生的事大致於他說了一遍,道,“他硬是咬著牙喝了,倒也沒讓旁人看出異樣。”

“赴宴的都是些什麽人?”

“全部都是江湖中人,同趙襄差不多,有幾個比他的地位更高些。”梁戍道,“先前你我還在猜測,白福教這回為何要將參拜聖女的地點選在孤高險峰,現在倒是有了答案,原來也不僅僅是為了考驗信徒。他們費心拉攏如此多數量的武林人士,下一步想要在何處興風作浪給朝廷添堵,可謂明晃晃擺在了麵上。”

中原武林一旦生亂,顯然要比亂一個鎮、亂一座城,要更加後果嚴重。柳弦安問:“那王爺下一步有何計劃?”

梁戍道:“先去見一見那位能蠱惑人心的白福聖女。”

柳弦安提醒:“可這回王爺若還是想暗中尾隨,怕有些棘手。”

他拉著梁戍的衣袖進屋,桌上正攤著一張地圖:“方才我一直在研究白頭頂的地勢,孤溜溜一座高峰,似一根毛筆插在了平地裏,隻有兩條小路可供攀登,白福教的人哪怕隻有一丁點的腦子,也會知道要將這兩條守住,那王爺就隻有從此處上山。”

梁戍問:“此處不行?”

“行,但是會很危險。”柳弦安皺眉,“白頭頂的毒瘴與刺林,都分布在這一片,連動物都極難攀援。”

梁戍沉吟片刻:“其實也未必就要走這條路。”

柳弦安又看了一遍地圖:“可是並沒有別的路。”

梁戍將臉湊過去:“親一口,親完之後,我就告訴你路在何處。”

柳二公子在這方麵浪**得很,因為他自己也是很想親的,並不算吃虧,於是幹脆親了兩口,問:“路呢?”

梁戍卻被這蜻蜓點水式的親法撩得心裏癢,將人抓過來放在自己腿上坐好,要抱著才肯說。柳弦安一時沒坐穩當,一手圈著梁戍的肩膀,另一手撐住桌子,抬頭恰好看見常小秋進來,便問他:“常少鏢頭,你好些了嗎?”

常小秋剛剛才天崩地裂地吐完一輪,虛弱得很,腦子也不大清醒,隻是氣若遊絲地“嗯”了一聲,自己挪了張椅子坐好,一臉誠懇地看著兩人。

倒也沒覺得驍王殿下與神醫眼下的曖昧坐姿,有哪裏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