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劉猛卻不覺得自己有多“俠”, 他所理解的豪俠,是該騎一匹馬浪跡天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 一聲暴喝震退數十匪徒, 智勇雙全才叫暢快, 而像現在這樣頂個風箏殼子裝神弄鬼,還天天提心吊膽會被人發現的, 與“豪俠”哪裏搭得上邊,頂多能稱一句“算個人”。

柳弦安此時已經從破廟裏出來了,恰好聽到這句謙虛。他先前隻在書中見過美而不自知, 劉猛這番言論, 竟也能套一句俠而不自知, 便道:“願意助人為聖, 付諸行動為勇,不計回報為義,設下計謀為智, 心懷悲憫為仁。劉小哥一家願為毫無血緣的小花做好舉家搬遷、亡命天涯的準備,不止智勇雙全,是聖勇義智仁五全, 這難道還當不起一個‘俠’字?”

劉猛聽得都呆住了,原來你們厲害的讀書人平時都是這麽說話的, 怪不得諸葛亮能舌戰群儒,這舌頭一般人確實招架不住。

梁戍問:“如何?”

柳弦安道:“毒入膏肓,救不得, 不過也不會立刻就死, 過會兒應當能醒。”

他沒說病入膏肓,卻說毒入膏肓。周圍人都聽出異常, 梁戍道:“毒?”

“長年累月被人下毒,不過都是些不要命、隻會引起不適的毒,也很好解,但再好解,殘餘毒素積攢在體內,也是不小的劑量。若換做別的古稀老人,怕是早已一命嗚呼,但餘琮的身體要比一般老人健壯上許多,所以才能一直撐到現在才垮。”

“長年累月被人下毒?”百姓聽得咋舌,第一反應就是餘重幹的!畢竟這種兒子為家產迫不及待藥死親爹的事並不稀罕。餘重卻指著銀喋破口大罵:“我爹常年服用的,就隻有你捏的那些丹藥。怪不得他這兩年總是生病,你一來家裏做法就見好,萬圓那回也是他一答應與你合謀,轉天立刻渾身舒坦,原來都是因為這個!”

銀喋倒在地上,也不知被高林打斷了哪根骨頭,正在像一條蟲一樣蠕動。

童鷗上前,一劍劃開他的衣襟,果然又是白福教的圖騰,還沒等百姓炸鍋,餘重搶先拍著大腿嚎起來:“我的爹,你說你信的是延年益壽的神教,怎麽竟是這玩意?”

“省著點嗓子吧。”童鷗重重收劍回鞘,“將來有的是你哭的時候。”

餘重對上他的眼神,脖頸一陣發寒,還欲再辯,廟裏卻突然有人出來喊:“柳大夫,餘琮剛醒了,又暈了!”

柳弦安腳步匆匆地過去:“怎麽會又暈?”

那差役道:“可能是躺的地方不對。”

廟裏諸多佛像,尊尊威嚴怒目,餘琮剛顫巍巍地睜開眼睛,就見漫天神佛正圍成一圈盯著自己,登時嚇得五魂六魄齊飛,雙腿一蹬,“噶”一聲直挺挺厥了過去。

百姓聽到之後,都忍不住哈哈嘲笑,嘲笑完又擔心方才那小姑娘,就跟著隊伍往府衙的方向走。柳弦安半蹲在小馬車裏替餘琮施針,全神貫注,雖是數九寒天,卻也出了一額頭的細汗。旁邊的老差役在巡街時與他曾見過幾麵,算半個熟人,此時就小聲勸道:“柳大夫,這種人還救他做什麽,反正供詞有他兒子來說,也不怕餘府跑了。”

“我要救活他。”柳弦安轉動著手裏的銀針,“哪怕不為任何證詞,也要讓他親自麵對應有的懲罰,否則就這麽死了,豈不是作惡一生卻榮華一生,有悖於天下眾義士致力維係的公平正義。”

餘琮走火入魔,求了一輩子的長生道,此時好不容易遇上一個貨真價實能延年益壽的神醫,卻是在砍頭前夕,這荒誕的因果造化,就連老差役也直感慨,看來人活著還是不能太喪良心。

柳弦安問:“那位單大人,是個什麽樣的官?”

老差役嘿嘿道:“單大人啊,我說句真話,確實算不上貪官,因為一貪就得替人做事,就要費心織就關係網,他估摸懶得做這些。”後半句卻沒說,懶得貪,同時也懶得替百姓做實事。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種官放在富麗堂皇的天子腳下也罷了,可放在本就邪教出沒頻繁的西南邊陲,百姓焉能不苦。梁戍揮手簽下一道調令,將單慶打發去了青州雲嶺養馬——還不是重要的戰馬,是祭祀大典上用的紅色小馬,可有可無的閑差,適合可有可無的懶人。

餘琮最終還是被柳弦安給紮活了,可歎可悲的是,事已至此,他竟仍深信不疑銀喋是神使。餘重簡直要火冒三丈,不懂親爹的腦子是怎麽長的,眼看生死關頭,還不趕緊把罪責都推給銀喋?

便也再顧不上管了,對梁戍供認說自己是因為救父心切,才會應承下活人生祭的荒唐事,但其實內心深處對銀喋憎惡至極。為了能使這番說辭更加可信,他又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毒藥,又買通了殺手,準備在祭祀結束後,就為民除害,以免銀喋再做出更多喪盡天良之舉。

毒藥和殺手倒都是真的,也有相應的證據,因為他先前確實準備殺了銀喋。梁戍點點頭,道:“好,餘掌櫃若肯一五一十交代,無任何隱瞞,那本王就答應留你一條命。不過繼續待在懷貞城裏是不可能了,不然就隨單慶去青州雲嶺一起養馬,如何?嘶……他做馬官,你就做個馬夫。”

餘重喜出望外,趕忙磕頭稱謝,他素來聽聞這位王爺殺人不眨眼,還當自己這回定會命休,沒曾想竟還能繼續活下去,隻要能活著,還怕逃不出那雲嶺馬場?

於是便竭力討好,順著梁戍的意思,把銀喋做下的惡事挑揀出幾樁說了,其中果然有綁架婦人孩童販往別地,卻不是像一般的販子那樣,在僻靜處迷暈打昏了強綁,而是先接近這些婦人孩童家裏的男人,洗腦使他們深信末日救世論,再心甘情願將原本最心愛的家人雙手獻祭出去。

柳弦安稍稍歎了口氣,眾生皆苦,邪教著實可惡。

這一頭的餘重說得滔滔不絕,另一頭的銀喋卻是閉口不吐一個字,高林出身軍營,是沒有什麽君子規矩的,拎起一根皮鞭,將這裝神弄鬼的惡棍抽得渾身鮮血淋漓,單腳踩在他的胸口,蹲下道:“你我都清楚,那狗屁的什麽教就是個斂財的幌子,現在你落到我手裏,財是肯定沒了,命也保不住,但要是能供出上線,至少能少吃一些苦。”

銀喋直直躺著,眼底沒有任何波瀾。

“怎麽,怕你一旦鬆口,他們會殺了你的家人?可笑,原來你這種專門害人妻離子散的狗東西,也有家人。”高林收腳站起來,居高臨下道,“但也有不了多久,十八嶺山的澄碧村,他們是住在那裏沒錯吧?”

銀喋如遭雷擊,掙紮著爬起來:“你!”

“這裏的駐軍一直在暗中查你,而且查得頗為詳細。”高林道,“放心,你的家人倘若並未作惡,未必就一定會遭處決,至少你那不滿一歲的兒子是能留一條命的。但你要是一直像現在這樣咬緊牙關,毫無立功表現,那就實打實得株連九族,別說一歲,一個月也要斬,具體流程大致是這樣的,先剮了你,再斬了他。”

銀喋胸口劇烈起伏。

高林將紙筆重重丟在他麵前。

這樁案件一連審了七天,七天之後,方才將兩人的證詞一一對上,各自定了罪責。銀喋被斬於菜市口,行刑前已經遭圍觀百姓砸了個頭破血流,餘重則是被關進囚車,一路押往青州,但還沒走出十裏地,腦袋也飛了。

高林回來稟告此事時,柳弦安正在梁戍身邊,與他說著餘琮的病情,聽到之後難免驚訝,道:“我還當王爺當真要留他性命。”

梁戍點頭:“本王是答應了,並且向來言出必行。”

高林接話:“對,但我就是這麽大逆不道,偏愛與王爺對著幹,王爺請懲罰我吧。”

柳弦安:“……”

最後罰了一天半的餉銀,至於為什麽還有零有整,因為原本是要罰三天的,但驍王殿下仁慈,見不得副將哭喪個窮臉,於是慷慨地給打了個對折。

柳弦安道:“原來王爺是這種人。”

梁戍扯住他的發帶:“哪種人?”

柳弦安道:“很瀟灑。”

梁戍笑道:“我當你要說我言而無信。”

柳弦安搖頭,堅持:“這就是瀟灑。”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以君子報君子,以小人報小人,公平得很。

梁戍鬆開手:“小花怎麽樣了?”

“身體很好,就是不愛說話,害怕見人。不過有童統領與劉嬸陪著她,城裏的小姑娘們也天天帶著果子去探望她,阿寧說已經開朗許多了,就連那位牟翠花牟大嬸,今天中午都端了一碗雞湯過去,百姓良善,一座城就該這樣。”

“讓童鷗多陪女兒幾天吧,先別打擾,將來還有的他忙。”梁戍又問,“餘琮呢?”

“活得也挺好。”柳弦安道,“看起來竟然還有幾分即將登向聖地的成仙心態。”

“這些年因那些邪教采補之道,他成天往孩子堆裏跑,聯合銀喋暗中禍害了多少女童,餘府後院昨天才新挖出一堆白骨,這種老**棍居然還想成仙?”梁戍道,“走,隨我一道去看看他。”

柳弦安答應一聲,小跑兩步跟上。西北大營裏的硬骨頭將軍走路,和江南水榭裏的軟骨頭懶蛋走路,是能差出七八倍速度的,梁戍早就發現了,但他不想改,反倒將雙腿邁得更開了些——隻因覺得對方像隻出殼鴨子一樣跟在自己身後,匆匆忙忙搗騰步伐的模樣,還挺可愛的。

作者有話要說:

高副將:原來我竟如此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