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童鷗道:“餘府在這些年裏, 表現得實在太幹淨清白了。按理來說這種地方大戶,應該是白福教的第一拉攏對象,所以我們一直沒有放鬆對餘琮、餘重父子的關注, 但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似乎完全沒有邪教弟子登門遊說餘家人。”

柳弦安明白他的意思, 太幹淨、太清白是沒有錯的,但那得是白福教拉攏不成後的幹淨清白,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明明是一頭肥羊,邪 教卻像是完全看不著。

梁戍問:“所以你們其實並未找到他們任何馬腳?”

“原本是沒有的。”童鷗道, “但後來我尋到萬叔, 聽他說了餘重當初又捐棺木又請巫師, 極力催促早日下葬的事, 覺得實在不合理,就又上報總統領,對餘家展開了新一輪的排查, 這回總算找到一本暗賬,從中透露出了一丁點餘府與白福教的往來。”

“隻有一丁點?”

童鷗被問得汗顏:“是,隻有一丁點, 尚不足以作為證據。”

這回也是因為傳出了萬圓墓被天雷劈中的鬧鬼故事,童鷗才會提前率軍過來, 否則按照原本的計劃,那些誘餘家父子上鉤的“魚餌”與眼線,還得再仔細搜尋上幾個月的證據。

可“萬圓”卻從墳堆裏爬了出來, 童鷗在初聽到這件事時, 整個人都是懵的,甚至有那麽一絲絲的奢想, 或許當年自己的愛人並沒有死,沒有死,隻是被迫害得無處立足,便假死逃往別處,而按照她的性格,是肯定要回來報仇的,所以才會“鬧鬼”鬧得滿城風雨。

“可我一來,就見到了那具白骨。”盼了一路奇跡還是沒有發生,童鷗啞聲道,“是我害了她。”

“是凶手害了她。”柳弦安糾正,“童統領查了十餘年的邪教,自然能知道他們要麽是極度利己的聰明人,要麽是極度愚昧的奉獻者,當後者被前者操縱時,受苦的隻能是想安穩過日子的正常百姓。”比如說眼下的萬姑娘,以及離奇失蹤的、沒本事從墳裏爬出來的、其餘千千萬萬個別的什麽姑娘。

童鷗遲疑:“我確實想不明白,誰會扮鬼鬧出這場亂子?”

梁戍道:“那得看對方的目的是什麽。”

“目的啊,”柳弦安分析,“懷貞城裏本來是有一場五彩會的,但是因為鬧鬼,所以至今仍沒有舉辦,那鬼的目的會不會就為了阻止這次五彩會?”

梁戍差人下去打問,片刻之後,護衛上樓回稟,辦五彩會還當真是由餘府提出來的,由頭是為了驅病魔,那位餘老爺最近身體不好,已經很久沒有再在街上踢毽了。

柳弦安頭回聽說,五彩會還能驅病魔?

童鷗是土生土長的西南人,解釋道,五彩會可大可小,一個村鎮裏隻要有人提出來,並且願意擺酒宴客,那麽哪怕隻是為了單純慶祝心情好,也能開一場歡會。

“所以那鬼也許是不想餘府成功驅魔。”柳弦安站在桌邊,“總不會是餘琮的仇家,為了咒他趕緊死,所以搞出這場鬧劇吧?”

多荒謬的理由也有可能,因為世間確實什麽人都有,但也得查出證據才作數。梁戍讓童鷗先回了府衙,柳弦安問:“王爺有何計劃?”

梁戍原本想說,先命人前去餘府查探,但話到嘴邊卻不動聲色一轉,變成了“我今夜先去餘府看看”。

“王爺要親自去?”

“是。”

柳弦安應了一聲,隨他一道在街上慢慢走,走了一陣,梁戍又問:“你想不想去?”

柳弦安不假思索,我想。

“那晚上一起去吧。”

“好啊。”

一問一答之流暢自然,就好像餘府是一個很有名的遊玩景點,外地人來了都得去一趟。

街道兩側的鋪子已經比昨日多開了幾家,大家總還是要過日子的。柳弦安今天睡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後也沒吃什麽東西,此時被煎炒烹炸的香氣一熏,肚子立刻就“咕咕”叫了起來。梁戍在街邊給他買了一塊鹹鹹甜甜的糕點:“先少墊一墊,等會我們去吃碧影樓。”

碧影樓是城裏最大的酒樓,前幾天一直沒開業。柳弦安捧著糕點,咬了兩口,剩下的果然沒再吃。梁戍便自然而然地從他手裏抽走,三兩口自己吃下肚。

柳弦安看著他捏著糕點的大手,又不可遏製地想起了今晨那個夢。

雖然驍王殿下經常不打招呼就往自己的三千世界裏跑,還十次有八次都不穿衣服,可那都是泡在溫泉中的,為了滌清身上的血腥殺戮與疲憊,並不曖昧,甚至有那麽一點蒼涼和悲壯。

但不穿衣服地來摸自己,顯然就和戰爭沒有半文錢的關係,柳弦安想得入神,哪怕早已活了四萬八千歲,這也是他從未體驗過的陌生領域,飄飄似躺在千重浪裏。

浪了一會兒,柳二公子稍微呼出一口氣,又扭頭瞄了眼梁戍。

梁戍手裏還捏著最後一口糕,見他看自己,便問:“吃不吃?”

柳弦安答:“不吃。”

梁戍說:“你嫌我。”

“我不餓。”

“你就是嫌我。”

柳弦安被吵得不行,隻好張嘴把那一點糕給吃了,想求個清靜,梁戍卻看著他又軟又潤的唇,又起了一點別的心思。詩書裏常說美人唇若丹霞麵若白雪,梁戍起初還想,白配紅,這不跟個鬼似的,好看在哪裏?結果現在才發覺,是自己先前沒見過世麵,搭在一起是真的好看,如雪如櫻,古人誠不我欺。

柳弦安問:“王爺看什麽?”

梁戍伸出拇指,替他擦掉了臉上一點糕點渣。

拇指上帶著薄繭,像這種粗糙又溫柔的觸摸,柳二公子已經在夢中搶先體驗了一回,便沒有吭聲,繼續走著路思考,為什麽自己居然會夢到王爺,雖然好像誰都可以,但這未免也太可以了。

梁戍問:“在想餘府的事?”

柳弦安答:“在想我的夢。”

“又做夢了。”梁戍伸手攬住他的肩膀,“那些白胡子老頭又圍著你說什麽了?”

柳弦安無聲答,這回沒有圍,這回非禮勿視。

兩人靠在一起走,檀木香氣自然也變得更濃。柳弦安心想,再這麽走下去,我今晚八成又要做夢。大夫都知道這種夢做多了會傷身,於是他就稍微往旁邊躲了躲,隻是一步路的距離,但對於情竇初開,正恨不能十二個時辰都和心上人貼在一起的驍王殿下而言,這一步堪比從王城跨到西北,便受傷不滿地將手一收:“說話呢,怎麽不理我?”

柳弦安“唔”了一句,聲音軟綿綿的,不想理,我懶。

而梁戍偏偏又很愛他這份懶,見了就想逗一下戳一把,戳得睡仙哪怕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再繼續往雲層上飄了,隻好把思緒拉回來,唉聲歎氣,這和夢裏的驍王殿下也太不一樣了,不然我還是繼續去睡覺得好。

梁戍又問:“為什麽要歎氣?”

柳弦安雙手捂住耳朵。

梁戍笑著摟住他,認輸:“好好好,我不說了。”

柳弦安就想,和夢裏的好像又有那麽一點一樣。

兩人一起吃了頓飯,都覺得這種在夕陽下獨處的時光十分美妙,便沒有提案件和餘家父子,倒是上菜的小二認出他們,趁著結賬時見縫插針地悄聲來一句:“兩位吃完飯是要去餘府吧?”

這問話的內容,捏起來的氣音,二者疊加所營造出的氣氛,同鬧鬼有一比。柳弦安側頭看他,梁戍也放下手中茶杯:“餘府?”

“是啊,您二位不是來抓鬼的嗎?”小二麻利算賬,“餘老爺請的巫師也到了,大家不得坐在一起商量商量?”

柳弦安道:“不去,我們單幹。”

“單幹啊?單幹好,有本事的人才單幹。”小二慣會說話,梁戍便多給了他一些賞錢,“我聽說那位巫師也極厲害?”

“是,降妖除魔,祈福求雨,靈驗得很。”小二道,“聽說法事就定在三日後。”

這消息已經傳遍了全城,大家都商量好了,到時候要結伴去看,就連阿寧也聽說了這件事,在自家公子回來之後,對他道:“比唱戲還熱鬧,還要端著板凳去占前排,這陣倒是不怕鬼了。”

“全城百姓聚在一起,再加上有所謂‘極厲害’的巫師坐鎮,自然膽大。”柳弦安將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阿寧看著後就問:“這是什麽?”

“衣服,王爺送的。”

“王爺又開始給公子送衣服了?”阿寧並不覺得奇怪,因為畢竟前有被子後有枕頭的,但柳弦安解釋說:“是夜行服,我今晚要同王爺去餘府看看。”

阿寧不解:“公子又不會功夫。”

“無妨的,我之前也去夜探過。”

“赤霞城那回,因為公子是大夫嘛,有瘟疫自然應當去看,可餘府並沒有鬧瘟疫。”

“那我也要去。”

柳弦安拎起夜行服,去屏風後自己換了。驍王府的護衛都有夜行服,高林便從中給他找來了這麽一套新而合適的。

阿寧深深歎氣,到後頭給他幫忙。夜行服自然不可能多好看,但柳二公子平時穿著麻袋也很好看,一身漆黑倒是更襯人白。阿寧捏了兩把,覺得這衣服也太薄了,於是又從櫃子裏翻出來一條披風,洗腦自家公子說:“這也是王爺送的,正好與夜行服搭一套。”

柳弦安評價:“除非餘府的護衛都突患眼疾,否則真的很難看不到。”

“不會的。”阿寧三下五除二,強行將人包嚴實了,“王爺那般厲害,哪怕公子拎著一掛鑼鼓鞭炮去,也定不會被人發現,難道公子還不相信王爺的本事嗎?”

柳弦安被他裹得呼吸困難,心想,那我可太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