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根據鏢師的供述,他們料想常霄漢在被紅鵝藤熏了一路後,必會內力受損,再加上何嬈又在伏虎山安排了殺手,兩下夾擊,還怕降服不了他嗎?

結果真就沒有降服。

那一日,鏢師們剛剛抵達伏虎山,便尋借口去取水,將常霄漢與常小秋單獨留下。他們先裝模作樣在溪邊繞了一圈,而後就偷偷從小路溜回去,本以為會看到兩具屍體,結果卻恰好親眼目睹常霄漢拖著渾身是血的常小秋衝下山坡,單手一劍砍殺了最後三名匪徒。

頭顱在血霧中飛至半空,駭得鏢師們雙腿發軟,這才發現常霄漢竟完全沒被毒霧影響。萬幸的是,他似乎並沒有察覺隊伍裏出了內鬼,還在招呼眾人迅速收拾行裝離開,所以鏢師們也就順勢隱瞞真相,打算沿途再找尋新的機會。

他們不斷在常小秋的傷藥中兌入毒藥,計算好他會在抵達白鶴山莊前夕身亡。至於要如何處置常霄漢,因為後期趕路時大多夜宿林中,找不到什麽機會繼續下毒,硬碰硬又沒有穩贏的把握,所以鏢師們便決定暫且按兵不動——隻是沒想到會被柳弦安一語道破傷藥有毒,眼見惡行即將敗露,為求自保,才不得不冒險動手。

“所以他們對伏虎山的情況一無所知。”梁戍從護衛手中接過濕帕,眼眸微垂,慢慢擦著掌心,“既沒有用,就處理幹淨。至於萬裏鏢局的那位何夫人,手裏能有明珠,保不齊還有別的好東西,盯緊一點,別讓她跑了。”

高林點點頭,又試探:“那些明珠實在罕見,依王爺所見,會不會與前朝懸案有關?”

“所以才讓你盯緊一點。”梁戍按了按酸痛的脖頸,“休息,明日早起趕路。”

高林招手叫過五名護衛,將那群還在掙紮慘叫的鏢師拖向大山深處,齊齊出鞘的鋒刃扭轉寒光,僅一瞬,所有聲音便都消失了。

唯一被留下的幸運活口白眼一翻,暈癱在樹下,不過暈與不暈,都不耽誤兩名護衛將他捆好丟上馬背,一路疾馳前往萬裏鏢局。

阿寧悄悄裹緊毯子,他雖說在白鶴山莊裏見慣了生生死死,但因病而終和拿刀殺人,到底還是有極大區別的。而在他身邊的柳弦安,則是一如既往的沒有反應,也不知是對這類死生之事無動於衷,還是壓根又在神遊天外。

如此過了一夜。翌日清晨,天還沒有大亮,護衛們就窸窸窣窣地行動起來。柳弦安打了個嗬欠,站起來活動幾下筋骨,眼睛仍舊閉著,隻努力睜開半條小縫,辨明了一下馬車的方向,而後便深一腳淺一腳地“飄”了過去。

在野林子裏守著明晃晃的火堆,自然不可能睡得太好,所以他此時著實是困,困得手腳並用爬上馬車,簾子一掀就朝自己常坐的角落歪去,卻沒歪進舒服的棉花墊子窩,反而直直坐進了硬邦邦的驍王殿下懷裏。

“嘶!”柳弦安受驚地站起來,結果一個沒留神,腦袋又“咚”一下撞上車頂,嗡嗡響了半天,人更暈了。

阿寧站在馬車外頭無聲歎氣,萬分不解為何王爺總是要往裏頭跑,倘若真的這麽愛乘馬車,怎麽高副將也不提前備好一輛?我家公子的馬車並不寬敞,而且王爺還那麽高,硬坐進去,不嫌擠嗎?

考慮到大家仍要同行許多天,阿寧最後還是沒忍住去找了高林,委婉地提出,等到了下一座大些的城池,我們是不是能給王爺買一架大馬車,或者給我家公子買一匹小馬。

高林非常理解他目前的心情,但再理解也隻能昧起良心繼續敷衍,同時寄希望於自家王爺能早點找到新的解悶方式,不要再沒事找事地去騷擾人家柳二公子,這和一有空閑就去踹小寡婦門的地痞流氓有什麽區別?

柳弦安坐在馬車另一側,揉著隱隱作痛的腦頂,還是沒懂為什麽他會出現在這裏,再仔細看看,自己常用的軟墊靠枕已經全被征用,銀絲繡成的香囊正被對方勾在指尖,隨著車輪的顛簸,慢悠悠地晃來晃去。

“……”

梁戍道:“本王早起時覺得頭甚疼,便想著來借馬車小憩片刻,沒有打擾到柳公子吧?”

“沒有。”柳弦安輕輕搖頭,又道,“那香囊裏裝填了不少安神花草,恰好能緩解頭疼,王爺若不嫌棄,往後可貼身帶著,對睡眠也有益處。”

“既如此,那本王就不客氣了。”梁戍將香囊大方納入袖中,卻並沒有起來的意思,像是蹭上了癮。柳弦安自然不能趕他,其實按理來說,現在坐的地方也不是不能躺,但卻隻適合阿寧那種尚未完全長開的小少年躺,像柳弦安這種稍微高一點的個子,就隻能直直挺著脊背,挺得渾身酸痛,等抵達下一處村落時,他不得不站在空地處,活動了大半天的手腳。

高林拎著兩大壺水進了茶棚,不用細看也知道,自家王爺目前心情應該挺好。

隻不過搶了一回柳二公子的馬車,便這般如沐春風,那將來倘若再有機會,能扯一下人家的頭發,豈不是要當場飛升。

想及此處,高林嘴角不自覺一抽搐,別問,問就是丟人。

然後在接下來的路途裏,梁戍便都舒舒服服地躺在馬車中。柳弦安倒是不太在意這個,隻是想著既然有這麽大段的獨處時光,那是不是能想辦法繼續說一說妹妹。但梁戍知他心中所想,自不會配合,所以每每一上車就閉眼,活像個欠了幾輩子覺的絕世睡仙。

直到阿寧在下一座城鎮裏買到了馬,柳二公子也沒找著機會說話。

“王爺。”這一日,趁著柳弦安在山道上騎馬,高林也擠進車來,“再有三天就能進入伏虎山,該偽裝的都已偽裝好了,不過前些天他們被常霄漢砍殺了一批同夥,也不知道還有沒有膽子再冒頭。”

梁戍道:“人為財死。隻要抬著金山去贖人,他們沒什麽不敢。”

高林又問:“那柳二公子呢,可要讓他在山腳下的鎮子裏暫住?”

“不必。”梁戍重新閉上眼睛,“帶他一起進山。”

高林:“……”

沒有這個必要吧。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就見柳弦安還在不甚熟練地騎著那匹小矮母馬,步伐慢慢噠噠。在平坦官道上尚且是這種姿勢,上了伏虎山的險路還了得。這身手明顯是沒法參與剿匪的,所以王爺硬要帶人家進山,目的可能隻有一個——先折騰折騰,再嚇唬嚇唬。

唉,要怎麽說才好呢,人竟能缺德至此。

就這麽一路缺德到了伏虎山。

臨進山前,驍王殿下還以“不宜太過招搖”為由,將大半人馬與阿寧都留在了附近的村落中,隨行隻帶著高林、幾名扛著贖金的護衛,以及“萬一人質受傷,需要大夫及時救治”的柳二公子。

哦,還有一名車夫,此時他正趕著馬車行駛在山道上,而馬車裏麵,則坐著金貴慵懶的驍王殿下。

高林:“……”

造了個大孽。

他策馬緊追兩步,護在柳弦安身側,免得人滾下山。

柳弦安的騎術經過這些天的練習,其實已經有了飛躍式進步,不過再進步,也架不住山道實在崎嶇,初時尚且算是寬闊,後來就變得越來越窄而陡。小母馬馱著背上的人,一蹄一蹄踩得驚險艱難,所幸到底沒有尥蹶子不幹。

整座山都被金陽鋪滿了,抬頭但見滿目青翠碧影繞雲環,山重了一層又一層,有一種氣勢磅礴的空深寂靜。

柳弦安平時鮮少出門,自然也就沒見過幾回這壯闊美景,但他此刻也確實沒什麽心情細細體會天籟,實在是太曬了,也太累了,累得腰杆都打不直,暈暈乎乎腿腳發軟,整個人幾乎要俯趴在馬背上。

高林不得不又鑽了一回馬車:“王爺,我覺得柳——”

梁戍開口打斷:“他們來了。”

“來了?”高林一把掀開車簾往外望去,果然就見在山崖高處,出現了一堆黑壓壓的人影,粗看大概有二三十個。

而與此同時,那二三十個人也在觀察著山下。就如梁戍先前所說的,人為財死,這群劫匪雖說因為常霄漢而損失慘重,個個如鳥雀受驚,甚至想過要縮起脖子躲一陣風頭,但最終還是沒能招架住程素月許下的豐厚贖金。

他們已經埋伏在隱蔽處觀察了半天,見為首的青年居然連馬都不大會騎,整個人顫顫巍巍地半趴著,半長墨發被風吹得蒙住了臉,狼狽至極,心頓時放下大半,揮手下令嘍囉打開山門,又將刀劍出鞘,做出凶惡的陣仗來。

好不容易抵達山頂,柳弦安氣喘籲籲地爬下馬,腦子裏依舊是方才那截幾乎要豎直聳上天的險道,膝蓋沒半分勁,虧得高林在旁一把扶住,才不至於一屁股坐在地上。

土匪們自然把這當成了嚇破膽的反應,他們哈哈大笑著走上前,用刀尖挑開小車上蒙的油氈,看著下頭滿滿當當的四五箱金銀,眼裏幾乎要冒出綠光來,當初隻是想隨手搶個娘們兒,沒想到竟是隻大肥羊。

高林問:“我妹妹呢?”

“放心,她在我們寨子裏吃香的,喝——”匪首話沒說完便戛然而止,因為柳弦安此時已經整理完衣冠,抬起了頭。他臉上的蒼白尚未完全退去,嘴唇也沒幾分血色,脖頸更白,整個人曬在大太陽底下,素色衣袍被風吹得揚起,像一尊玉石雕成的神像,袖口生蓮,細膩剔透。

匪首當場愣在原地,自打出娘胎到現在,他還從沒見過如此傾絕的樣貌,一時腦子竟有些被看懵了,心中帶著幾分垂涎邪念,以及另幾分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惴惴虔誠,往前走了兩步,抬手便要用刀鞘去勾他的下巴,結果卻覺得肩膀驟然一涼,緊接著就有什麽東西“咚”地砸在腳邊。

柳弦安皺眉往後躲了兩步,沒躲開,他的衣擺被濺上一片鮮紅,正淋淋漓漓,散發著鐵鏽的腥氣。

“……”

而對麵的土匪早已炸了鍋,他們沒有一個人看清是誰動的手,像是隻一眨眼的功夫,自家副寨主的一隻胳膊就已經飛上了天。

慘叫聲伴隨著兵器出鞘聲,回響在原本寂靜的群山間。對麵明顯來者不善,土匪們凶相畢露舉起長刀,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衝了上來,原本想要先發製人,不曾想還沒走兩步,就被一道巨大的內力掀了回去,接二連三似斷羽鴉雀“砰砰”落地,口中也溢出鮮血。

眾人掙紮著想要起來,渾身的骨頭卻像是全部斷了,透過被風沙模糊的雙眼,隻能隱約看到從不遠處的馬車裏緩緩走出一個人,黑色衣擺暗繡金色花紋,靴底先是踩過草葉尖稍,又踩過地上蜿蜒的鮮血,最後堪堪停在自己麵前。

他們費力地抬起頭,卻什麽都沒看清,天光刺目,四野也蒙上一層紅霧,心底隻餘驚恐駭然,在劇痛中糊塗想著這一天,先有仙人一樣的白衣菩薩,後有修羅一般的黑袍煞神,這……種種詭異場景相互交錯,竟連時空生死都辨不明了。

梁戍踏著血印,繼續往寨子裏走。高林與柳弦安跟在他身後,沿途就見到處都是散亂堆放的木料,還有尚未完工的房屋,幾個穿著短打的男人應該是修房工匠,見著這一行人走進來,先是一愣,又看到柳弦安身上未幹的血,這下就算傻子也能猜出來者不善,趕緊將懷裏的木頭一扔,撒丫子跑了。

高林對工匠的反應並不意外,畢竟就連大漠裏的狼群見了驍王殿下,也恨不能繞著走。相較來說,他對柳弦安的淡定倒是更感意外,除了累得有些狼狽外,這位養尊處優的貴公子似乎完全沒有被殺戮和血腥嚇到,連臉上的神情也沒怎麽變,就好像遠遠看了一場寡淡無味的戲,情緒始終遊離在劇情之外,既不喜也不悲。

嘖……白鶴山莊出來的人,果然不可小覷。

又往裏走了一陣,眼前出現了一片新的房屋,掛著“聚義堂”的大牌匾,賊窩本窩。

高林抬腳踹開木門,伴隨巨聲砸得灰飛土揚,將裏頭還在商量分錢的一群人驚得原地竄起,爭先恐後拔刀出鞘,警惕地看著這群不速之客。

高林又問了一次:“我妹妹呢?”

柳弦安衣擺上的血,已經將山門口那場殺戮的勝負做了很好的說明,匪徒不敢輕舉妄動,隻是緩慢地後撤兩步,將刀柄握得更緊。

坐在虎皮椅上的男子名叫薑貴,是這夥山匪的首領。他自詡為燒殺擄掠幾十年的大惡人,人到中年雄心不死,千挑萬選了伏虎山這塊風水寶地,本打算將新事業做大,沒曾想先是被那鏢師砍殺了數名弟兄,還沒緩過勁,現在又因為搶來的“壓寨夫人”惹下禍患,開局如此大不利,直教他懷疑當初是不是找了個冒牌的風水先生。

高林不耐煩:“把人給老子帶出來!”

“……”薑貴愣是被震得沒敢說話,用眼神打發嘍囉去了後院,沒多久,就帶出來一個紅衫姑娘,正是程素月。

程姑娘打小混在軍營,是不懂何為矜持端莊的,在匪窩裏裝閨秀正裝得渾身難受,所以此時一見到王爺與義兄,便恢複了能徒手斬狼的本性,將袖子往上一擼:“哥……哥。”

她的視線落在柳弦安身上,立刻又將袖子放了下來,雙腳並直,連說話的聲音也捏細了。

可見閨秀也不是不能裝,主要還是得看對麵站著的人是誰。

高林對這種中邪反應歎為觀止。

“諸、諸位大爺。”薑貴在旁邊觀察了半天,忐忑開口,“前頭是我們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這位姑奶奶,現在人也還回來了,這件事是不是就能做個了結?”

梁戍道:“說吧。”

“說……啊?”薑貴沒搞懂,還要說什麽?他抬起頭,卻見對方並沒有在問自己。

程素月上前道:“王爺,這座山寨裏藏了不少舊東西,看著皆與十幾年前的譚大人案有關。”

她這聲“王爺”一出,薑貴險些沒被嚇出三魂六魄,哪怕他再沒見過世麵,也知道這個年紀的王爺,朝野上下唯有梁戍一人。想起驍王殿下沒事都要找茬殺幾個人玩的盛名,薑貴眼前一黑,從那張還沒捂熱的虎皮椅上重重跌滾下來。

程素月口中的“譚大人案”,柳弦安也聽過一些。譚大人名叫譚曉鍾,曾是先帝朝中一名大員,十三年前,他奉旨押運一批金銀糧食前往南方賑災,不料在途中被人劫道,搶了個一幹二淨。先皇因此震怒,下令將譚曉鍾打入天牢,禦林軍在一個雨夜前往譚府拿人,推門隻見滿院橫七豎八的屍體,天空驚雷閃電交加,鮮血源源不絕被衝下台階,染紅了整條長街,真如地府一般。

然後這樁滅門慘案就成了大琰朝的第一懸案,直至今日也未能抓到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