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或許是因為梁戍的身體仍有些發熱, 在夢裏,柳弦安便也落入了一汪無底的溫泉中。

他閉起眼睛,由水麵緩緩下沉, 寬大衣擺向著四麵八方飄漫開, 似一朵巨大妖冶的花, 而就在這潮濕黏膩的世界裏,他的身體恍惚如完全落入另一個人的掌心, 粗糙薄繭貼合腰肢,帶來一陣不可言說的陌生戰栗,細白腳趾微微勾起, 踩得水波一片**漾。

待身體隨水波漾到最高處時, 柳弦安手指握緊枕頭, 猛地驚坐起來, 阿寧原本正趴在床邊休息,此時也被帶醒了,睜眼見柳弦安滿頭虛汗, 趕忙抓著他的手臂搖了搖:“公子,快醒一醒,你做噩夢了?”

房間裏光線很暗, 窗外也鬧哄哄的。柳弦安緩了好長一陣子,方才反應過來這是哪裏, 他鬆了口氣,靠回床頭昏昏沉沉地問:“什麽時辰了?”

“辰時。”阿寧道,“王爺臨走時吩咐過, 公子昨晚辛苦, 今天就安心在客棧歇著,不必再去府衙。”

他一邊說, 一邊去掀被子,柳弦安卻緊緊壓著不鬆手。阿寧初時沒反應過來,以為他還要繼續睡,便道:“那我先去取幹淨的寢衣,公子把身上穿的換下吧,都濕透了。”

柳弦安裹著被子盤腿坐在**,含含糊糊地說:“你取來,我自己換。”

懶蛋公子要自己換衣服,阿寧停住腳步,目光狐疑,疑了一會兒,問:“剛剛是不是……夢到什麽啦?”

柳弦安蒙混過關地“嗯”了一聲。

阿寧立刻坐回床邊,按住他的肩膀,看起來甚是驚喜:“真的嗎,那我這就寫信告訴莊主和大少爺!”

柳弦安雖然平時比較佛,比較你隨便,比較生死都可以,但此時也被驚到了,這種事為什麽要告訴我爹和我大哥?

阿寧卻覺得,那當然要告訴啊!因為全家人都覺得公子實在太無欲無求了,無欲無求到好像都不太正常——不是精神上的不正常,反正柳二公子精神不正常,全國百姓都知道。柳莊主和柳大公子主要擔心的,是他的身體會不會也有點那方麵的隱疾,就比較忐忑,比較愁苦。

柳弦安:“……”

不想說話。

他換了個話題,問道:“王爺是何時走的?”

“卯時,走得挺匆忙,好像是府衙那頭查出了什麽事。”阿寧道,“看著倒是沒再發熱,隻是有些咳嗽。”

柳弦安就沒再問,他向後仰躺回**,慢吞吞地換完衣服,腦子裏還在想昨晚那場情迷意亂的春夢,想了一會兒,索性用被子捂住頭,又自暴自棄地睡了個回籠覺。這不早不晚的時間,直睡得整個人越發頭疼,渾身筋骨都是軟的,下午稀裏糊塗爬起來,坐在床邊閉著眼睛用腳找鞋,耳旁卻傳來一聲輕笑。

“……”

梁戍蹲在床邊,握住他一隻**的腳踝,將軟鞋套上去:“睡醒了?”

醒了,但又好像還在夢境裏,柳弦安僵著身體,隻有喉結滾動了一下:“王爺。”

“阿寧說你不舒服。”梁戍站起來,也坐在床邊,“昨晚凍著了?”

兩人的胳膊相貼著,體溫彼此傳遞,柳弦安心跳,這哪裏凍,分明就燙得要命,便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不發燒了,心跳呢?”

梁戍張開一隻手臂:“不知道,你來聽聽?”

若換作平時,聽了也就聽了,先前並不是沒聽過,但昨晚又偏偏有了那場綺亂的夢,現在就不太能直視這懷抱,於是隻敷衍伸手替他搭了搭脈:“嗯,也好了。”

一邊說,一邊起身快步去桌邊,想喝點隔夜涼水冷靜一下。倒進杯子裏卻是溫熱的花茶,還兌了些牛乳進去,梁戍在身後道:“看你前幾天總讓阿寧去買這個,便幹脆將老板請了來。”

如此體貼細心,柳弦安覺得,自己的夢似乎也並不完全是不知何所起。牛乳茶是不能靜心清火的,隻會越喝越滋補,他隻好問:“我聽阿寧說,王爺今早是神色匆匆去的府衙,那些禦前侍衛查出了什麽?”

梁戍道:“童鷗去了餘琮府中。”

餘琮,就是懷貞城裏出了名的善人餘老爺,一直在協助官府推進抓鬼的事。童鷗去找他不奇怪,奇怪的是,並非白日登門,而是夜晚暗探。

柳弦安也意外:“暗探?”

梁戍點頭:“是。”

童鷗在子時一身夜行服,潛入了戒備森嚴的餘府,看方向是要去主宅。他的功夫其實不錯,但再不錯也架不住餘家的巡邏隊伍多得幾乎處處火把通明,一般人根本無處遁形,眼看著就要被發現,關鍵時刻,幸有禦前侍衛飛身而至,將他一把提了起來,騰身躲往暗處。

“誰,誰在那裏!”稀稀拉拉的腳步聲與喝問聲。

“沒動靜啊,會不會是咱們看錯了?”

“走走走,去另一頭。”

巡邏的人散了,而童鷗也被禦前侍衛帶到了梁戍麵前。

柳弦安繼續問:“他怎麽說,為什麽要跑去餘琮家中?”

梁戍替他披了件外袍:“我就是因為這件事來找你的,童鷗所供的事情,與那具屍骨有關,先洗把臉,我在屋外等你。”

柳弦安點點頭,也沒時間再繼續琢磨夢與不夢了,洗漱之後就隨梁戍一道去找童鷗。對方被暫時關押在走廊盡頭的一間空房中,他此時已經知道了梁戍的身份,所以一見兩人進來,便跪地行禮:“驍王殿下。”

“起來吧。”梁戍道,“將你早上說過的所有事,你的身份,以及那具屍骨究竟是誰,全部重複一遍。”

“是。”童鷗起身道,“柳二公子,我就是傳聞中的那名獵戶,而那具屍骨的主人,也確實是萬圓。”

柳弦安心頭微微一緊。

西南邪教橫行,朝廷在前些年雖說被西北掣肘,無力派兵大規模鎮壓,卻仍撥了許多銀兩到地方,命他們務必要想法遏製,不可能令其發展得太過迅速。童鷗那時還隻是初入軍營的新兵,但因為膽大心細身手好,所以仍被選中委以重任。他假扮成普通的獵戶,四處遊走收集著關於白福教的一切情報。

“有一回我在跟蹤白福教的教徒時,不慎被他們發現,躲避追殺時失足滾落懸崖,是萬姑娘救了我。”童鷗道,“她俠義磊落,直率可愛,我與她日久生情,後來就私定下了終身。但當時我仍有要務在身,所以在腿傷痊愈之後,便與她暫別,說好再過兩月就來提親。”

柳弦安道:“但你並沒有來。”

“白福教的弟子實在太多了。”憶及往事,童鷗懊悔不已,“也是我大意,出山之後沒多久,就又被他們伏擊,再度受了重傷,這回是聞聲趕來的駐軍救了我,將我送回營地。我在**躺了整整三個月,渾渾噩噩記不清任何事,後來遇到了一位白鶴山莊的神醫,才替我清除了腦中的淤血。”

可再去懷貞城,卻隻聽到了萬圓的死訊。童鷗道:“我是不信她會自殺的,所以一直懷疑是因為白福教的弟子知道了我們的關係,才會暗下殺手。”

柳弦安問:“萬姑娘懷過孕嗎?”

童鷗猶豫了一下,道:“或許有。”

在山上那三個月,兩人早已越過男女之防。萬圓在最後一個月,確實沒有來月事,但她又說自己總是日子不準,童鷗便也沒有放在心上。直到昨日在驗屍房中,聽柳弦安說屍骨曾經有過身孕,方才猛地想起了這件事。

“萬姑娘自幼就在山中到處討生活,所以身上有不少舊傷,那具白骨的確是她。”童鷗眼眶赤紅,稍微冷靜片刻,方才繼續道,“但孩子……隻懷過兩三個月的孩子,也能看出來嗎?”

“不止兩三個月。”柳弦安道,“孩子已經足月,而且被生了出來。”

這話一出,就連梁戍也皺起眉頭,童鷗更是五雷轟頂:“……這,當真?”

柳弦安點頭:“當真。”

按照童鷗的供述,萬圓在下山時,肚子裏的孩子頂多兩個月,再加上城裏的兩個月,遠不夠足月生產。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萬圓在被收押入獄後,並沒有立刻撞牆自盡,而是被人悄悄轉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等她將孩子生下來後,再……

童鷗喃喃道:“等她生下了孩子,那些人才殺了她,又把屍體裝回了空的棺木中。”

這樣就能解釋清楚案件的所有疑點,為何棺木是空的,為何後來卻又被裝進了屍骨。真相遠比人們所以為的真相更加血腥殘忍,童鷗雙手抱住頭,不敢再想她在生前都遭遇了什麽。柳弦安歎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要歇一陣嗎?”

“不……不用。”童鷗垂著頭,伸手亂七八糟地抹了淚,咬牙道,“我要替她報仇。”

“你昨晚為何要去餘琮家中?”

“因為當年是餘琮的兒子去勸的萬叔,說自己已經將萬姑娘的遺容擦幹淨了,不必再看,又說棺木也是選最好的,萬一起了釘子,怕是死者魂魄難安,字字句句都在催促著要快些下葬。”童鷗道,“我在得知了萬姑娘的死訊後,就一直在找萬叔,後來在一家即將廢棄的破舊善堂裏找到了他,人已經不清醒了,帶回軍營調養了大半年,方才能張口說話。”

柳弦安道:“所以你便覺得餘琮和他的兒子有問題?”

童鷗道:“也不止是這個原因,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查白福教。餘家雖說對外以慷慨善人自居,但家中錢財卻來路不明,我們在這對父子身邊放了不少餌,其實本該等段時間再收線的,但我昨日在得知萬姑娘曾懷有身孕後,實在……便一時昏了頭,幸有王爺出手相救。”

“不必謝本王,這昏頭換來的軍棍,待事情解決之後,再自己回軍營去領。”梁戍道,“先將你們這些年來查到的,關於白福教和懷貞城的線索,一一說來聽聽。”

作者有話要說:

阿寧:奮筆寫家書。

柳莊主:欣慰。

大柳:欣慰。

小柳:我猜你們不知道另一個主角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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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梁:請老婆喝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