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房間寂靜, 隻有短短一截蠟燭在隨著風跳,火苗“撲撲”躥出一寸高。

柳弦安放下手中空杯,起身去櫃子裏找出一個燈罩, 看著挺舊, 卻還是個稀罕貨, 雙層中空,上頭細細描畫著才子佳人, 被熱氣一燎,兩層燈罩便晃晃悠悠地轉了起來。小河裏蓮燈載著鴛鴦繡帕一起飄,柳弦安就說:“白鶴城裏也有差不多的夜遊會, 燈火漂了滿河, 我與阿寧曾去過一次。”

於是原本就很擁擠的夜遊會, 立刻變得更加擁擠, 所有人都踮起腳想看看柳二公子,也不再往河中放手帕了,直接捏在手裏朝他拋。這樣一來, 就搞得許多辛辛苦苦寫了詩,卻壓根沒有姑娘願意看的“才子”大為不滿,回家立刻曲裏拐彎寫了許多酸溜溜的詩罵他。

“不過我大哥全部替我罵回去了。”柳弦安道。

柳弦澈雖然平時總提著戒尺教訓弟弟, 覺得柳家子弟怎能如此不學無術,但一旦聽到外人嘰嘰歪歪, 尤其是自己的弟弟什麽錯事都沒做,隻是出去活動了一下,就被嘰嘰歪歪之後, 立刻大為不滿, 親自帶人尋上那些個酸書生的家,板著臉往廳中一坐, 討要說法。

而柳大公子在白鶴城中的威望,差不多是能與柳莊主齊名的,不苟言笑時更可怕,寫詩那些人壓根就不敢見他,所以大多是他們的爹娘出來賠禮道歉。柳弦澈一並應了,這才勉強起身離開,並且在一家人吃飯時還要說,真是豈有此理,弟弟好不容易才出門走動一回,怎會遇到那群草包?

柳弦安道:“好像除了我爹和我娘,白鶴城裏其餘所有人都怕我大哥。”

梁戍道:“那下回再去白鶴城,我請他喝酒。”

“大哥不怎麽飲酒,不過一兩杯應該可以。”柳弦安說,“他前陣子還來信了,讓我安心待在王爺身邊,去南也好,北也好,總之不必著急回家。”

梁戍對這位未來大舅哥的看法立刻平地拔高:“好,那你便一直安心待著。”

“一直”這個詞,替換一下,差不多也就是一生一世,因為一直嘛,持續不斷連綿不絕。柳弦安端著空茶杯,覺得這聽起來像是一個許諾,但又有些輕飄飄。他便迂回問道:“皇上呢,是一個什麽樣的大哥?”

“皇兄也不苟言笑,不過在我麵前倒挺和善。”梁戍道,“我母妃很早就病逝了,父皇便將我交給皇後照料,她出身武將世家,看似冷語冷麵,實際心軟又心善,視我如同親生,而皇兄也待我極好。”

柳弦安問:“就這些嗎?”

梁戍笑:“就這些,沒有兄弟鬩牆,也沒有皇城之禍。皇兄自幼便心係天下,對大琰境內的一草一木皆心懷悲憫,而我不一樣,我天生懶惰又胸無大誌,隻想守住四境安穩,安穩之後,就尋個清淨地方解甲歸田,也過一過桃花流水的隱士日子。”

天生懶惰,胸無大誌。柳弦安心想,原來王爺對自己的定位竟如此不準確。

不過桃花流水的隱士日子,倒是可以一起過一過。他提議,白鶴城外有一座很大的山,山上有許多很小的村落,有花海有溪流,聽阿寧說是很美的,王爺將來不如就住去那裏。

梁戍問:“那你呢?”

柳弦安答:“我也可以一起去。”

梁戍看著他:“那得是許多許多年以後了。”

柳弦安卻想,許多年能有多少年,天地不過須臾間。

梁戍伸出手指,想去碰一碰那在燈燭下顯得異常綿軟的臉頰,心口卻突然傳來一陣刺痛,近日來一直連軸轉,日夜不歇沒休息好,原本不打緊的舊傷倒攢在此時一並醒了。他伸手撐住額頭,不易覺察地將身體往前一傾,用堅硬的桌沿抵在胸前,想將痛意強壓下去,柳弦安卻已經覺察出異常:“王爺身體不舒服?”

梁戍道:“無妨。”

柳弦安拉過他的手腕,試了片刻,皺眉問:“還是那舊傷?”

梁戍點頭。

“是因為太累了。”柳弦安鬆開手,“得多休息。”

梁戍道:“睡不好,睡著也總是做夢。”

至於具體夢了些什麽,說出來怕是要被阿寧當成流氓去告官。但柳弦安也沒細問,他牽著他的手腕,將人拉到床邊:“王爺躺會兒吧,我這裏有些安神的藥油,十分好用。”

枕頭是熟悉的,被褥也是熟悉的,但上頭卻多了幾分新的藥香。梁戍躺在**,也不知道自己在此等舊傷複發的時刻,怎麽仍收不起下流心思,一想到這被子曾裹過心上人的身體,就覺得心裏一股邪火燒得更旺,旺到將取藥回來的柳弦安也驚了一跳,俯身將手背探在他額上:“王爺怎麽還發燒了?”說完又道,“這麽冷的天氣,王爺卻隻穿那麽單薄一件寢衣,是該著涼。”

梁戍說:“我沒燒。”

柳弦安不聽的,先往他額上搭了個冷帕,又坐在床邊幫著解開衣帶,用沾了清涼藥油的手慢慢按揉。他的指尖柔軟而又有力,像一塊微涼細膩的玉,落在正發熱的身體上,的確舒服。梁戍頭腦昏沉,將手背搭在自己的額上,後知後覺地問:“真發燒了?”

柳弦安將他的手捉下來:“嗯,放好,別亂動。”

梁戍無奈歎氣:“這病倒是會挑時候。”

在藥油和按摩的作用下,梁戍心口的刺痛消散許多,人也舒展了。柳弦安看著他身上交錯的疤痕,道:“我改日再配一些祛疤的藥吧,大哥研究出的方子,很好用的。”

梁戍問:“不好看?”

柳弦安:“嗯。”

梁戍噎住,伸手扯了他的發帶:“這種時候,不該說一些家國情懷的好聽話?”

“好聽話說了,也照舊不好看。”柳弦安擦擦手,“我讓阿寧再去煎一副退燒安神的藥。”

待他出門後,梁戍也敞開衣襟,撐起來看了眼自己前胸那些縱橫交錯的傷。高林頭昏腦漲地查完卷宗回來,在樓下碰見柳二公子正在與阿寧說話,上樓又聽說自家王爺正在隔壁房中,於是敲了敲虛掩著的門,將頭伸進去,一句“王爺”還沒來得及叫出口,舌頭就被閃了一下,這三更半夜的,畫麵是不是過於奇詭了。

梁戍雙肘撐在身後,衣衫不整,扭頭看著門口:“你是覬覦我還是怎麽著,看得舍不得走了?”

高林心都聽得皺巴,他反手關上門,語調堪比做賊:“王爺怎麽好不穿衣服躺在人家柳二公子的**?”

梁戍雙手交疊躺回去:“因為本王病了,走不動。”

對於這種鬼話,高副將當然是不會相信的,畢竟自家王爺哪怕隻剩下一口氣,應該也能繼續提劍跨馬去殺敵。病了,走不動,這得是多色令智昏。

梁戍問:“查出什麽了?”

“萬圓一案的卷宗屬雖然詳細,但寫得亂七八糟,前後相悖,有不少邏輯漏洞。”高林看在自家王爺好不容易才成功爬上柳二公子床的份上,盡量長話短說,“簡言之,卷宗八成是李良,或者其餘人胡編亂造出來的。還有那些失蹤者的資料,也是橫一筆豎一筆,壓根沒好好記,全是為了應付差事。”

這麽一比,自己那絞盡腦汁擠出來的三頁軍報,簡直能稱得上是洋洋灑灑,千古文章。

高林感歎:“也是這一趟出門,我才發現自己不僅有武略,竟然還有那麽一絲絲文韜。”

梁戍:“……你是從哪兒看出來的?”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高林立刻收聲:“那王爺先繼續病著,放心,哪怕今晚天塌了,也有我擋!”

忠心耿耿,值得漲錢。

柳弦安端著藥進屋,一邊走,一邊低頭用勺子攪動著。他長身玉立,披著件白色寬袍,走起來真似剔透神仙一般。於是驍王殿下當場病情加重,連手都抬不起來:“沒什麽力氣。”

柳弦安將自己慣用的腰枕塞在他身後,自己盛了藥液去喂,梁戍又說:“燙。”

毛病之多,之做作,之沒事找事,換在尋常人家,怕是早已被親爹拎起掃帚來打。但柳二公子的脾氣是很好的,燙就低頭吹一吹,將這大琰境內人見人怕的暴戾魔頭哄得簡直不知天南地北,還覺得對方甚是聽話乖巧——他是見過堂嫂給小侄兒喂藥的,那叫一個哭聲慘烈,勺子和碗到處飛,自己隻是路過,都差點被砸破了頭。

梁戍問:“你在高興什麽?”

柳弦安答:“因為王爺喝藥喝得十分厲害。”

梁戍不解:“嗯?”

柳弦安笑著將他按回去躺好:“我再去換一個好聞的香,王爺安心睡一覺,明天就會痊愈。”

梁戍握住他的手腕:“不必。”又將手指往上錯了錯,拉著對方的小臂,把人拽到床邊坐好,“你袖間這股藥香就很好聞。”

柳弦安從來不覺得自己身上帶香,他想,那或許是在白鶴山莊裏經年累月,浸出來的吧。

他微微俯下身,讓自己的衣袖散在對方枕邊,過了一會兒,覺得累了,便幹脆坐在踏凳上,繼續出著神,守著發燒的病人。

梁戍倒是很快就睡著了,或許是因為藥物的作用,不過他向來淺眠,哪怕是在這種安靜平和的環境下,也是短短兩個時辰就醒。扭頭看床邊竟還趴著一個人,便將他一把撈起來。

柳弦安迷迷糊糊地問了一聲。

“沒事。”梁戍用被子裹住他,把對方微冷的身體擁在懷裏暖著,“別醒,繼續睡。”

於是柳弦安就真的沒有醒。

檀木氣息落了整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