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劉猛就住在牟翠花對街, 不到五十步的距離。此時院門大開著,他正坐在台階上曬太陽拆竹篾,身旁堆放著許多五彩紙張, 聽到外頭有動靜, 眼皮子也不掀地叫:“爹, 娘,你們回來了。”

梁戍與柳弦安站在他麵前。

劉猛眼睛瞥見兩人衣角, 手下稍微一頓,心裏暗暗叫苦。緩緩抬起頭,就見果然是昨晚的老熟人, 便壓低聲音趕人:“不是說好就當沒見過麵嗎?我爹娘馬上就要回來了, 你們趕緊走。”

梁戍道:“路過此處, 進來討杯水喝。”

劉猛卻不好騙, 斜眼一瞥:“方才牟翠花那摳門精沒給你們倒水?”

聽這說話的語氣,兩家的關係明顯也沒好到哪裏去,可見牟大嬸確實是從城東一路得罪到了城西。柳弦安隨手拿起地上一個風車:“這是你做來賣的?”

“什麽眼神。”劉猛接著剪燈籠線, “我是在拆,不是在做,五彩會取消了, 這些東西短期也用不上,拆了存放不占地方。你若喜歡, 隻管挑幾個拿去玩,也不必給錢,趕緊走了就成。”

柳弦安是挺喜歡, 拿幾個玩可以, 但趕緊走不成。他打量了一下這處院子,很大, 左半邊隔出了簡易的倉庫,裏麵堆放著不少亂七八糟的貨物,還有些鑼鼓家夥,蓋了張防雨的破舊大氈。劉猛原本不想再搭理這兩個人,但見他不住地左右看,實在腦瓜子嗡嗡的,便幹脆站起來趕客。

門外卻響起了“吱扭扭”的車輪聲。

一對中年夫婦推著小車進來,見到自家來了客人,也一愣。劉猛趕緊道:“我不認識這兩個人,他們是來討水喝的。”

梁戍向夫婦稍一點頭,柳弦安道:“打擾二位了。”

劉叔不善言辭,劉嬸倒是還能說上幾句話,她讓自家男人去把車上的東西卸了,對客人笑道:“我早上做活的時候就聽人說,城裏來了兩個頂富貴外鄉公子,快請坐吧,我讓阿猛去泡茶。”一邊說著,又從小車上取出一籃子紅豔豔的風幹肉脯請兩人吃,柳弦安婉拒後,她又摸出了幾個鮮花汁染的紅蛋。

“好多吃的。”柳弦安掃了一眼小車,“家裏這是要辦喜事?”

“阿猛光棍一條,哪裏有喜事可辦。”劉嬸道,“我是在餘老爺家裏幫工的,這些吃食,原都是他為五彩會的流水席所準備,再放下去就得壞了,所以夫人今天就都賞了我們。”

餘老爺名叫餘琮,是這城裏數一數二的富戶,雖然一大把年紀了,身體卻硬朗,經常在街上和小娃娃們一起踢毽,平時看著像個不著調的老小孩,可在大事上又極靠譜,這回城裏鬧鬼,官府無計可施,也是通過他去外鄉請的巫師,花了不少銀錢。

“巫師來了嗎?”

“還沒有,不過聽說他能通靈,肯定是能抓住女鬼的。”

“嬸嬸。”柳弦安端過一張凳子,“你也希望巫師抓住萬姑娘?我聽說她生前並未作惡,現在也沒吃人,隻是在城中飄了飄而已,或許是在找她爹呢,找不到,就走了。”

聽他這麽說,劉嬸也猶豫著歎了口氣:“也是,好好一個孩子。”

“能同我們說說她嗎?”柳弦安繼續問,“抓鬼的事情,我與……”他看向梁戍,這時候自然不能稱呼王爺,便道,“我與哥哥也懂一些。”

他叫得單純,驍王殿下聽得卻不單純,竟硬是從這短短兩個字中領略到了一點禁斷秘情的調調。先前在西北那些風沙漫漫的茶棚裏,他帶著兵士們,也不是沒聽過此類不倫粗桃色之事,但聽了也就聽了,過耳即忘,還覺得十分無聊,不懂這有何可值得快樂。現在有了心上人,才終於琢磨出了幾分不可與外人道的曖昧滋味。

不過還沒等他回味,長街上已經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劉叔將頭伸出去看了一眼,立刻反手關上門,慌張地說:“是平日裏抓鬼的那群官差,像是正在往咱們家的方向來!”

“來咱家做什麽?”劉嬸也嚇白了臉。劉猛將手裏的東西一丟:“我去看看!”

“阿猛!”劉嬸伸手去拽他,官差們卻已經破門而入,她嚇得趕緊拉起兒子躲到一旁。官差整齊列成兩排後,一個男人邁著四方步進來,問道:“就是你們兩個在城中四處打探?”

他是本地的父母官,名叫單慶。懷貞城裏鬧鬼,所有外鄉客都忙不迭地往外跑,隻有這一群人非但不走,聽說還包下客棧滿城找人問女鬼,實在可疑,他便索性親自帶兵來審。

“城中貼了榜文,能抓住女鬼者有重賞。”梁戍道,“我們想賺這份銀子,自然得賣力些。”

單慶卻是不信的,包下一整間客棧的花銷,還有麵前這兩人的穿著打扮,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普通捉鬼巫師:“既是為了懸賞,為何進城後卻不先去餘府?”

“先打探打探,看這鬼好不好抓。”柳弦安道,“若不好抓,我們也就不再費力氣了,省得還要去同餘老爺討價還價。”

這兩人一唱一和,說得話既敷衍卻又合理。單慶麵色越發不善,心知他們有鬼,卻又抓不到任何把柄將人逐出城,便道:“那你們現在已經打探完了,這鬼是預備抓,還是不抓?”

“抓。”梁戍點頭,“煩請帶我們去一趟餘府,商量商量銀子的事。”

“大膽!”旁邊有差役出言訓斥,“你們是什麽身份,竟敢讓大人引路!”

“父母官自當為民做主,現在懷貞城因為鬧鬼的事,正是人心惶惶,我們既能捉鬼,單大人卻連路都不願帶?”梁戍眼神微冷,隻一眼,就掃得那名差役起了一身白毛汗,訕訕退到後頭沒再說話。

單慶一時也摸不準這兩人的身份,隻能憑口音判斷是來自北方,而北方最出名的民間傳聞,就是夢都城牆上掉下一塊磚,砸中十個人,有八個都是大官。他小心謹慎,還真猜到了一點“欽差微服”的邊,便調整了態度,道:“既然二位已經準備要出手捉鬼,不知有何計劃?”

柳弦安問:“鬧鬼之後,官府去查過萬姑娘的墳嗎?”

單慶搖頭:“沒有挖開,隻去看過,鬼是在一個雨夜爬出來的,雷將墳堆炸出了一個大窟窿,四周都是焦黑的木頭渣。”

柳弦安道:“我想打開墳墓,看看屍骨還在不在裏頭。”

周圍的人麵麵相覷,挖墳算數一數二的缺德事,而且這又不是冤案,有什麽驗屍的必要嗎?挖開墳墓,倘若屍骨沒了,是鬧鬼,屍骨還在,也是鬧鬼,這不白折騰?

單慶卻答應得爽快,萬家在城裏已經沒親戚了,一座孤墳,挖便挖吧,自己犯不著在這種事上得罪人。於是登時就差人去取了家夥,趁著白天光線好陽氣重,隨梁戍與柳弦安一道去城外掘墓。

劉猛與城裏其他膽大的年輕人也跟了過去。在陽光照耀下,焦黑墳墓看著倒不算太瘮人,墓碑斜倒著,隻剩下一半,另一半不知被雷轟到了哪裏。梁戍嗅到一股很淡的火油味,側頭輕聲提醒:“是炸藥。”

“這個季節的西南,也不會有雷雨。”柳弦安道,“墳不是被天雷擊穿,而是被人用炸藥炸開。”

隻炸開了表麵浮土,棺木還是完好的,可見放火油的人並不是為了盜取陪葬財物,隻是單純地想製造出鬧鬼假象。不過話說回來,萬家父女當年一瘋一死,連這口棺材都是餘老爺捐的,也壓根不可能陪什麽值錢貨。

長釘被撬開,棺木裏有一具整齊的白骨。柳弦安用布巾掩住口鼻,隻湊近看了一眼,便微微皺起眉頭。

梁戍問:“怎麽了?”

柳弦安道:“這不像是萬姑娘的屍骨。”

一語既出,周圍一圈人都吃驚,劉猛擠在前頭:“都這樣了,也能看出來?不會是男人的骨頭吧。”

“是女人,不過是生過孩子的女人。”柳弦安問,“萬姑娘生過孩子嗎?”

眾人紛紛搖頭,有個上了年紀的大叔,也斬釘截鐵說沒有,萬圓與那獵戶在山上一共就住了兩個月,後來獵戶一去無音訊,萬圓回城等了不到三個月,就橫死獄中,加起來攏共五六個月,當中哪有時間生孩子?

柳弦安道:“但這具屍骨確實生育過,從骨盆就能看出來。”

人群中有人拍大腿,怪不得要炸著天雷往外爬,這是有冤情啊!沒名沒姓地被當成萬圓埋在了這荒郊野外,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可不得到處飄著伸冤?

“可……可是所有見過她的人,都說是萬圓當年的模樣,這又怎麽解釋?而且真正的萬圓又去了哪裏?”

柳弦安也有些沒想明白,於是問:“還能查查多年前的卷宗嗎?”

單慶正在看那具白骨,聽到之後,當他是在問自己,還沒來得及抬頭接話,就已有人先回答:“能。”

“……”

梁戍看向單慶。

單慶立刻點頭:“能,自然能。”

他深諳為官之道,堅決不自己給自己找事。既然不清楚這兩人的身份,那就當成自己惹不起的身份來對待,隻要對方所提的要求不過分,盡管全部答應——橫豎案子是在七八年前發生的,同自己又沒有任何關係,何必惹一身騷腥。

眾人回到府衙,那具白骨被照原樣擺在了驗屍房中,仵作看過,也說是生產過才會有的骨相。七八年前的陳舊卷宗被全部翻了出來,還有那幾年曾經失蹤的人口資料,加起來也約莫有一百。柳弦安站在門口問:“這懷貞城看著也不大,怎麽會失蹤這麽多人?”

“失蹤的都是小孩和女人,那幾年鬧旱災,收成不好,治安也就不好,到處都是人販子。”負責看管卷宗的老人道,“還有走著走著路,光天化日被綁走的,不稀奇,這兩年算好多了。”

他說話口音重,柳弦安隻能勉強聽懂,就沒再多問。待老人走後,兩人進到屋內,還沒翻兩頁卷宗,柳弦安就被嗆得一口氣打了十幾個噴嚏,梁戍捂住他的口鼻,將人拎到屋外:“我找人查吧,這活你幹不了。”

柳二公子:“阿嚏!”

梁戍好笑,從袖中取出一條手巾,替他擦了擦通紅的鼻頭。高林進來就看到這親昵一幕,倒吸一口氣,深感自己遲早有一天要瞎,他說:“我立刻就走。”

“走什麽,回來。”梁戍嗬住,“正準備找你。”

高林很警惕,你們卿卿我我,找我做什麽?

梁戍指著房內:“去將該翻的卷宗翻明白,整理好來見我。”

高林往裏一看,頭都大了,他倒是不怕灰,但是暈字,在西北寫三頁軍報差不多要躺下歇五回。便低聲攛掇,這活怎麽好由我來做,此地安靜無人,難道不該柳二公子翻書,王爺在旁紅袖……不紅,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磨墨添香,不得浪漫死。

梁戍不為所動,將人一腳踹進門:“明日此時,整理不好,扣你一年餉銀。”

高副將:心裏苦。

離開了那間灰塵亂飛的書屋,柳弦安的鼻子也舒服不少,手裏依舊捏著那條手巾,已經用過了,自然不能再還回去,便疊好裝進小包裏,道:“我賠王爺一條別的。”

梁戍一笑:“好。”

他喜歡這種彼此交換的小把戲,將兩人的生活一點一點揉在一起,而柳弦安也一樣很喜歡,那床大而鬆軟的被子,是他目前最愛的一樣東西,簡直恨不能一天有十個時辰都裹在裏頭,將睡仙的名頭徹底坐實。

唯一不好的,就是上頭的檀香味已經逐漸淡了,淡得幾乎聞不到。有一回阿寧見他愁眉苦臉的,還不住地歎氣,就問:“公子又同哪位賢士爭論輸啦?”

“沒有,不是。”柳弦安道,“我是在想,這被子沒以前好聞了。”

阿寧沒料到自家公子這會兒居然不飄了,而是在想如此務實的問題,就也湊上去聞了聞:“這床被子我們拿到之後,本來也沒專門熏過香嘛,隻有一點檀香味,公子若是喜歡,那我就找人去重新熏。”

“別,”柳弦安製止,“不一樣。”

阿寧以為他是在說香不一樣,就道:“那我去問問高副將,看看王爺用的是哪種香,最好能討一點過來……唔。”

柳弦安捏著他的嘴,捏得比較扁,盯著看了一會兒,覺得這模樣挺好玩,便又鬆開手笑。阿寧無辜得很,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見自家公子笑得如此開心,就也跟著樂。兩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會兒,阿寧道:“不過王爺本來就經常送公子東西,說不定哪天就把檀香送了來,也不用專程去問。”

柳弦安在現世裏沒什麽朋友,自然也就沒收過像樣的禮物——其實話說回來,驍王殿下送來的禮物也挺不像樣的,但他就是愛不釋手,統統占在身邊,活像一隻囤食的鬆鼠。阿寧覺得自家公子這副沒見過世麵的高興樣子,又喜感,可又有一點心酸可憐,便說:“其實夫人和三小姐也送過公子不少好東西。”

柳弦安道:“不一樣。”

娘親是將自己當成小孩子,而阿願送的東西,雖然貴,也能看出是精心挑選過,但確實都沒什麽用,比如說一隻精致的木頭鳥,能振翅高飛,市場上被炒出了天價,柳南願好不容易才買到,立刻雙手捧著來給二哥慶祝生辰:“看,稀不稀罕?”

柳弦安一眼就看穿了所有機關,困惑地想,這有什麽可搶的,我一天能做出二十隻,要是大哥不拎著那把戒尺來罵我不務正業,三十隻也沒問題。

於是柳南願在送完禮之後,就又開開心心地把木鳥拿走,自己去玩了。

柳弦安並不在意,他原也沒有收禮物這個需求。

阿寧手腳麻利地把被子疊好,說:“公子能遇到驍王殿下,可真是太好了。”

這話他路上已經念叨了十幾次,念叨得柳二公子自己也忍不住感慨,確實很好。而不管是正常人,還是四萬八千歲的大神仙,對於“好”這種事,都是天然心生向往的,於是他便做出決定:“那我們就一直跟著王爺吧。”

說完,還沒等小廝出聲,就又把他的嘴給捏住了。

阿寧無語得很,我這回又沒有說王爺要成親,公子自己心虛什麽。

“以後也不準說。”柳弦安鬆開手,“王爺說了,他不成親。”

阿寧一眼看穿:“哪個王爺,公子夢裏的那個不算。”

柳弦安聽而不聞,往**大字型一倒。

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