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阿寧勸說無效, 隻好將驍王殿下新送來的寢具留給公子,自己抱著原先的舊棉被鑽出馬車,想看看有沒有別人需要。

此番梁戍南下, 隨行隻帶了十幾名親兵, 扮作富家少爺出遊。此時大家正在路邊生火做飯, 突然冒出一個愁眉苦臉抱著被子到處轉悠的人,便都看著他笑。高林也注意到了這頭的動靜, 大步走過來問:“你這是要打地鋪?”

“不是。”阿寧將被子換了邊肩膀扛,“我家公子要用王爺送的被子,我便將舊的拿出來, 看看楊叔那裏收不收。”

楊叔是夥夫, 也負責管理一部分日常用具, 收是肯定會收的, 但高林哪裏會讓柳二公子用過的寢具落到老楊手裏,立刻道:“給我吧。”

“啊?”阿寧猶豫,這是不是不大合適。一床舊被子, 倘若給尋常的兵士墊墊也就算了,堂堂副將,哪裏能用公子剩下的東西, 剛想拒絕,結果高林緊接著又補了一句:“我拿去送給我家王爺。”

阿寧聞言越發受驚:“不行的不行的, 這太失禮了,王爺是缺被子嗎?那我還是將那床新的還回來吧。”

高林虎軀一震,千萬別!但麵上還是頗為正經:“軍營裏哪來這麽多講究, 西南的冬日濕冷, 王爺是擔心柳二公子會挨凍,才會將他自己的被子送過來, 現在既然柳二公子不缺,那也懶得再換來換去,就這樣吧,隨便蓋蓋就行,給我。”說完便從阿寧手中把被子強奪過來,跟土匪似的,奪完二話不說轉身就跑,健步如飛地去向自家王爺獻寶。

留下阿寧在原地萬分糾結,那床被子我家公子真的已經蓋了很久,被套洗過許多次,布料也從厚而挺括變得又薄又綿又軟,就算軍營裏再不講究,又哪裏是能拿去給王爺用的?他回到馬車,看著正裹在新被子裏呼呼大睡的,沒心沒肺的自家公子,頭疼得不行。

梁戍獨自在馬車裏看軍報,也正看得太陽穴脹痛,車簾突然就一動,一床舊被子毫無防備地被送到眼前,帶著熟悉的淡淡藥香,以及高林強伸進來邀功的半個腦袋:“王爺,阿寧說柳二公子要用新被子,這床舊的沒處放,本來想丟,我便借機要了來。”

一個王爺,一個副將,兩人合謀算計別人家公子用過的一床舊被,此事若傳出去,估摸當朝天子會當場背過氣。但鑒於這時那些禦前壯漢都在另一頭休息,所以梁戍還是不動聲色地勾勾手指,將人招進馬車:“細說一遍。”

高林便又細說了一遍,雖然再細也細不出更多綿綿情意,但梁戍依舊覺得此人看起來前所未有的順眼。高林獲得鼓勵,一拍車凳:“王爺放心,我一定牢牢盯著柳二公子的馬車,看還能不能拾掇點別的。”

這句話聽起來既感人又有病,充滿一股不能細究的詭異感,於是梁戍決定不再想這件事,揮手把人打發出去,自己靠在棉被上,閉目休息片刻。藥香不多不少,剛好夠讓緊繃的神經放鬆,棉花也絮得鬆軟柔和,躺進去像一朵雲。

旁的小情人,都是互送手帕香囊玉佩,握在手裏揣在袖中,含羞帶怯地暗自喜悅,隻有驍王殿下與眾不同,尚未挑明心事,便搶先互換了最貼身的被褥,將整個人從頭到腳兜住,有一種宛若西北長風的、霸道囂張的粗獷浪漫。

獨一份,親密非凡。

有了新被子,睡仙睡得越發長夢不知歸,而梁戍長久以來的失眠症狀,也因為四周縈繞的藥香而緩解幾分,有時候白天空閑了,還能稍微打個盹。高林看在眼裏,喜在臉上,感慨在心中,一床被子都能有此奇效,將來要是真成了親,那還得了。

梁戍問:“你在傻笑什麽?”

高林道:“我這不是想到王爺的婚事,心裏高興。”

說這話時,他聲音略略大了些,恰好被剛剛睡醒鑽出馬車的柳弦安聽到,於是立刻轉頭問阿寧:“王爺要成親?”

“什麽王爺要成親?”阿寧滿頭霧水,“沒有啊,公子聽誰說的?”

沒有嗎?柳弦安疑惑地望過去,高林還在笑,在馬背上笑得跟朵花似的,宛如已經喝上了喜酒。而與他並排策馬的梁戍,心情看起來也不錯,眼睛微微眯著,身姿挺拔,又被一束冬陽披了滿身的金,分外華貴風流。

他也打馬過去細聽。

結果高林一見自家王爺的心上人來了,當即就調轉馬頭去了另一個方向,還順便將周圍一圈親兵也帶走,清場清得那叫一個嫻熟,柳二公子什麽都沒聽到,鬱悶得很,梁戍問他:“又在發什麽呆,不睡了?”

“睡醒了,頭昏。”柳弦安收了收馬韁,“王爺方才在與高副將聊些什麽?”

“說一些將來回王城之後的事。”梁戍看了看日頭,“前頭就要到懷貞城了,我帶你跑一陣?”

柳弦安其實還想再問一下,回王城之後的事是什麽事,但又覺得偷聽總歸上不得台麵,便預備下回再找機會探。懷貞城,柳弦安在西南地方誌上曾經看到過這個地方,好像有一種花糕做得還不錯,五顏六色,就點點頭:“好。”

梁戍拽過他的手,將人輕輕帶到自己的馬背上。將士們對此已經見怪不怪,紛紛側身讓路,玄蛟如閃電一路疾馳,途中還經過了一個小村子,炊煙嫋嫋,看著分外和樂幸福。其實一旦離開了白河流域,大琰絕大多數地方,就還是富足安穩的,包括西南在內——就算目前底子因邪教還不太安穩,但至少百姓該有的都有。

柳弦安正這麽想著,玄蛟就停下了腳步,不遠處已經隱隱現出青色的城牆,這算是眾人在進入西南之後,抵達的第一座大城。

柳二公子的腸胃適時地“咕嚕嚕”叫了一下。

梁戍笑著在他肚子上按了一把:“走,帶你去吃飯。”

玄蛟輕快地溜達小跑過去,城門口的守官並不認得驍王殿下,但也能看出這兩人身份地位都不低,應當出自富貴人家,便壓低聲音提醒:“兩位少爺是來城裏看五彩會的吧?現在已經取消了,沒熱鬧可湊,還是莫要進城,回去得好。”

西南繁花如海,百姓又能歌善舞,所以經常會舉辦一些歌舞盛會,有花時是五彩,沒花時係上各色美麗的布料繩索,也叫五彩。五彩會的舉辦沒有固定的時間,也沒有固定的地點,隻需要有人有歌有酒,就都能慶祝。

梁戍問:“為何要取消?”

守官歎了口氣,擺擺手道:“不是什麽好事,少爺還是別問了,天快黑了,快回去吧。”

梁戍從袖中掏出一錠碎銀:“我們趕了一整天的路,腹中實在饑餓,哪怕城中沒有五彩會,總還能讓我們吃一頓飯。”

“不不不,我不是這意思,少爺快將錢收起來。”守官趕忙拒絕,見他二人執意要進城,壓根勸不住,隻好說了實話,“城裏最近正在鬧鬼,還鬧得極為凶險,這……唉。”

梁戍與柳弦安對視了一眼,鬧鬼?

兩人並未聽守官的勸阻,依舊進了懷貞城。這陣太陽已經落山,天光正處在半明半暗時,整條長街上連半個人影子都見不著,隻有幾條野狗在四處流竄,嗓子裏發出嗚嗚咽咽的威脅聲,家家戶戶房簷下掛著的五彩繩還未來得及取下,被風吹得飄飄忽忽,喜慶是半分不見,詭異倒一抓一大把。

柳弦安不由就打了個寒顫。

梁戍攬住他的肩膀,將人帶到自己懷中:“我先送你出城?”

“不必。”柳弦安道,“這裏看著實在古怪,我們先去客棧吧。”

兩人按照守官所說,找到城中最大的一家店,敲了許久的門,屋裏方才傳來腳步聲,而後便是一聲抵著門板的詢問:“誰?”

“住店的。”梁戍道,“請問還做生意嗎?”

“吱呀”一聲,木門被打開一條縫,小二上下打量著他二人:“怎麽現在來懷貞城,兩位難道沒有聽說……最近的怪事?”

“臨到城門口才聽說,可天色已晚,想走也來不及了。”梁戍道,“進城前隻當是普通流言,進城後看這陣仗,事情像是真的不小。”

“何止是不小。”小二打開門,讓兩人進店,“死了七八年的女人,突然就從墳堆裏爬了出來,還滿城亂走,這換誰不害怕!”

柳弦安問:“那她最後走去了哪裏?”

“不知道啊,劉大人正組織人找呢,現在仍沒找著。”小二道,“消息一傳出來,第二天我們這的客人就都跑光了,天字上房兩間,給二位算個便宜價吧,這邊請。”

“我還帶了一些隨從,約莫半個時辰後進城。”梁戍丟過去一錠銀子,“這間客棧我們包了,勞煩去準備些吃的。”

小二喜出望外,一喜接到了大客,二喜這空客棧總算有了人氣,有人氣好啊,有人氣鎮鬼!便趕忙下去準備。梁戍帶著柳弦安一道上樓,挑了間正對著長街的客房,問他:“從墳堆裏爬出來,有這蠱嗎?”

“有肯定是有的,但更大的可能是活人扮鬼。”柳弦安道,“一具被蠱蟲操控的屍體,能走動已經是極限了,倘若還能有腦子,知道躲著官府的搜查,那也不必死了,繼續活著挺好。”

梁戍笑著搖頭:“人家正鬧鬼呢,你倒分析得冷靜,說說看,這世間還有沒有什麽能讓你害怕的東西?”

那還是有的。柳弦安找了找,比如說我大哥的戒尺。我爹的大棒雖然看起來比較粗,到底不會真揍,但大哥的打是真打,提到這個,他又將手伸出來訴苦:“有一回都打腫了。”

梁戍握住他的細白的指尖,把掌心仔細攤平了:“還疼不疼?”

這句話問得明顯多餘,但情話嘛,十句有九句半都是多餘,多餘才有意思,不多餘的那叫談正事。

而效果也是顯著的,一句“疼不疼”,加上驍王殿下此時微皺的眉頭,以及關懷備至的眼神,還真就成功勾起了柳二公子心裏藏著的那一丁點童年酸痛,綿綿延延地伸展出來,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理直氣壯地大聲告狀:“疼的,手連筷子都拿不穩,大哥還趕我去藥房切樹皮幹活。”

梁戍將他的手合攏捧住:“往後倘若誰再敢打你,我就去找他算賬。”

遠在數百裏外的柳莊主和柳大公子,雙雙打了一連串噴嚏。

柳弦安的鼻子也有些癢,他看著近在咫尺的梁戍,眉眼都是那麽溫柔,突然就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於是將手使勁掙開,轉過頭若無其事地說:“我們還是來分析一下鬧鬼的事情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小梁:給老婆吹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