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趕路就得用輕騎, 馬車是沒法駛入蜿蜒小道的,而柳弦安那匹短腿小馬雖然動作靈巧,耐力也還不錯, 但跑起來實在是慢, 噠噠噠噠的, 宛如無限拉長了時間。於是華平野便替他重新找了一匹棕馬,腿長堪比玄蛟, 就是性格有些囂張,見誰都尥蹶子。

高林服了:“這祖宗你自己都難坐上去,卻讓柳二公子騎?”

華平野也很驚訝:“不行嗎?但是柳二公子連玄蛟都能收買, 我當他是馴馬高手。”

兩人正說著話, 旁邊的柳弦安已經被棕馬驚得後退兩步, 腳腕掛上一根爛木棍, 差點一屁股坐進泥裏。

梁戍及時接住他的身體,隨手將人架上玄蛟:“坐穩,你騎它。”

柳弦安雙手撐著馬鞍:“……好。”

梁戍轉身跨上棕馬, 單手勒緊馬韁,低聲怒斥:“老實點!”

棕馬不聽話地後退兩步,雖說看起來依舊心有不甘, 但到底也沒再作妖,四蹄跺在原地, 不吭聲了。

阿寧將包袱係緊,也爬上一匹大馬。這一路所曆所聞,使他的心境有了些許變化, 變得更成熟懂事了, 人也消瘦幾分,原本的娃娃臉褪去嬰兒肥, 多了個尖尖的下巴頦,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開春抽條的柳,越發舒展。

一行人踏著天將明的微光,疾馳離開了翠裘城。

城門外的流民被馬嘶聲驚醒,紛紛睜開沉重的眼皮,他們迷茫地看著被薄霧籠罩的隊伍,像是踏著風,一瞬間就消失在了山道的盡頭。

……

在剛出城時,沿途聚集的流民還有挺多,但在走了幾天之後,流民的數量卻越來越少,好不容易碰到了衣衫襤褸的一家五口,護衛過去打聽情況,那名青年道:“聽說翠裘城的老爺不開城門,去了也是白去,隻能餓死在山林裏,所以大家就都投奔三水城了,三水城裏有糧食吃。”

不吃飯一定會死,謀反卻未必就不能活,當一個人深陷絕境,唯一奢想隻是“活下去”的時候,是不大會去考慮三水城的糧食裏究竟有沒有沾染其他百姓鮮血的,也不會考慮那些被他們起哄圍殺的官與兵中,到底有沒有無辜者。

亂世,亂得不僅是世道,還有人心。柳弦安對阿寧道:“現在隻有一戶人家,不會引起哄搶,你去給他們一些吃的吧。”

阿寧從包袱中取出一摞幹餅,包好遞給青年:“翠裘城短期內是不會再開門了,城中百姓也無餘米可吃,這些糧食,你們路上省著點,應該能堅持到萬和城,那裏的情況要好上許多。”

青年宛如做夢,他的媳婦也抹著眼淚。阿寧又再三叮囑:“你們一路務必要將糧食藏好,不要在人前吃,也千萬不要一時心軟,分給其他流民,否則非但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

一家五口連聲道謝,繼續向著山道另一頭去了。

梁戍問柳弦安:“你教他的?”

柳弦安搖頭:“不必我教。”

“也對。”梁戍道,“隻有安樂盛世,才能養出富貴人家的傻兒子,在亂世裏見識幾次人心,就什麽無邪天真都沒了。”

柳弦安先是道:“那王爺的畢生所求,不就變成了讓大琰多出一批傻子?”說完又琢磨了一下,“不過那樣也不錯,隻要不是大奸大惡,城裏多出一些小傻小壞的紈絝公子哥,成天遛鳥鬥蛐蛐,倒也與‘盛世’二字相配。”

畢竟盛都盛了,百姓自然要更閑一些。梁戍也覺得經過柳弦安這麽一說,王城那些逗狗惹雞的小衙內們似乎也變得可愛了幾分,當然了,該揍還是得揍,揍完再繼續放他們去當太平盛世的吉祥擺設。

這日,眾人在山間遇到了一個小姑娘,渾身髒兮兮的,像隻瘦弱的猴子,隻有眼睛大而亮。阿寧替她擦幹淨臉,又給了些吃的,起初以為是被流民扔下不要的小孩,還在發愁要怎麽安置,後來林子裏卻急急忙忙跑出來一名婦人,將小姑娘一把拽回身邊,拖著手腕就跑。

“嬸子你慢些,我們不是壞人!”阿寧趕忙道,“你女兒的腳扭傷了。”

護衛飛身攔住兩人,婦人顯得害怕極了,一直在發抖。阿寧好聲好氣地哄了半天,方才將她的魂給叫回來。婦人結結巴巴地說,自己是小兆村人,前些天,有一群官兵闖進村子,說是要征軍糧,殺了許多人,於是剩下的村民就隻有躲進深山裏。

高林暗罵一句,混賬東西。

這事無非兩種可能——

第一種,流民假冒駐軍燒殺搶掠,算呂象失職。

第二種,駐軍當真如此狂妄,趁著世道不穩,大肆屠戮百姓中飽私囊,更算呂象失職。

根據婦人所言,那夥官兵在搶完東西後,並沒有離開,而是光明正大地住在了小兆村中,前陣子有膽大的年輕人下去看,發現他們仍在那裏。

柳弦安道:“再往前走,下了這個山彎,就是小兆村,子時之前應該能趕到。”

“走吧。”梁戍調轉馬頭,“看看究竟是哪裏冒出來的畜生。”

阿寧偷偷看了眼王爺的表情,覺得……那群匪徒可能也就隻能活到子時了。

他替小姑娘包紮好傷口,也匆匆策馬跟了過去。

柳弦安與阿寧的騎術,目前已經練得很好了,並不會拖累大部隊的進度。夜色正濃時,眾人順利抵達了小兆村,隻見村口插著一麵招搖旗幟,上頭繪著大琰駐軍的紋飾。另有幾名官兵正在來回巡邏,守著一堆明亮的篝火,桌上還擺著驅寒用的酒肉。一人挪開椅子坐下,隨便扯了根骨頭,啃了兩口,或許是覺得不好吃,便隨手丟給了旁邊一條瘋狗。

瘋狗扯動著鐵鏈,將篝火打散,一根燃燒著的木柴滾落在地,又照亮了一片新的區域。柳弦安的瞳孔稍微一縮,這才發現在鐵鏈另一側,竟然還捆著一個人,趴伏在地上,一動不動,頭發蓬亂,身上有許多黑褐的痕跡,像是幹了的血。

也許是聞到了肉的香味,他勉強抬起了頭,看向那隻瘋狗。官兵們哈哈大笑起來,又故意將另一塊肉也丟給狗吃,用腳踩著他的脊背,扯起頭發,強迫他去與狗搶食。

“吃不吃?你不是餓了嗎,吃啊!”官兵不斷取笑羞辱,又抽出一根鞭子想要抽打,剛剛揚起來,就聽到自己胳膊“嘎巴”一聲響,整個人向後一歪,慘叫著躺在了地上。

“畜生不如的玩意。”高林鬆開手,看著麵前這群敗類,“我竟不知大琰還有你們這樣的兵。”

“你是何人?”官兵們警惕地摸過長刀,或許是見這群人衣著光鮮,不像普通人,便沒有輕舉妄動,隻警告道,“我們乃是蔣大人麾下的勇字營,奉命在此籌集軍糧,我勸你們最好還是不要多管閑事。”

“蔣大人,哪個蔣大人,蔣濤還是蔣忠起?”

“都……都不是,是蔣威蔣大人。”

“微末不入流的官職,連名字都沒資格送到王爺麵前,倒是養出了你們這群欺淩百姓的鬼東西。”高林聽得火起,示意手下先去將那名青年解救出來。阿寧見他像是餓極了,便把桌上剩下的肉撕了一塊,青年卻緊閉著嘴,不肯去吃,幹澀道:“這……是我養的狗,被他們殺了。”

阿寧手下一僵,心裏不忍,趕忙將肉拿開,又去馬車裏取吃食。

柳弦安喂青年喝了幾口水,另一頭,高林早已將那群官兵踹得七零八落,騰出了一條路。梁戍踏進村落,村口的動靜與慘叫已經驚醒了不少人,他們睡得稀裏糊塗跑出來,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被驍王府的護衛悉數擒拿,一共三十六人,有公文有批複,四方四正一枚鮮紅大印,當真是大琰的正規駐軍。

所以也就比流民冒充更加可惡,流民是在生死關頭被激發出的惡,而這群人拿著朝廷俸祿,卻欺辱著朝廷的百姓,當真該死。

村子裏還有一些被囚禁的鄉民,多是年輕女子,可見這群混賬是半分惡也不想落下。青年是村長的兒子,叫阿勇,他當日掩護許多人從小路逃命,自己留下斷後,原想著和賊人同歸於盡,但到底勢單力薄,這些天遭遇了許多非人的折磨。

高林踢了一腳地上不斷呻吟的人:“像你們這樣的隊伍,一共派出了多少?”

“我們,我們隻知道蔣大人一共派出了三隊人馬,其餘營差不多也是一樣的,要打仗,第一件事就得收軍糧,而且還要速度快,免得被人搶了先。”

蔣威頭上兩級,才是蔣濤,再往上一級,才是蔣忠起,再再往上,才是呂象。連這沒聽過名字的蔣威都能派出三隊人馬,那整支駐軍都放出來,不得將方圓數百裏的百姓攪得沒一日能安穩?

而駐軍是根本不應該缺糧的,沒有人比梁戍更清楚這一點,所以也就沒有人比他更加怒火滔天。被解救出來的年輕女子還在悲聲哭泣,青年的腿腳也被折磨的幾乎露出白骨,梁戍微微閉了閉眼睛,道:“全部丟去喂狼。”

“是!”

守衛拖起地上的人,向著村外走去,慘叫求饒聲逐漸隱沒於夜色深處。高林對阿勇道:“小兄弟,你是好樣的,但我們必須得盡快趕路了,不能留下保護這座村子,往後或許還會有同樣的劫匪,你得自己決定是要帶著其餘人進山,還是要繼續留在這裏。”

“我知道。”青年粗喘著,“我會同阿爺商量。”

“好。”高林道,“保重。”

“大哥!”青年叫住他,猶豫著看向院外,“我剛才聽到你們說,驍……”

高林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這份公道,王爺定然會替百姓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