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莊周曾夢為蝴蝶,栩栩然不知周。

柳二公子也夢,夢登天遊於太虛,飄飄然超萬物。

他睡覺其實並不算踏實,尤其白天,更是淺眠,雖然閉著眼睛,也差不多能將周圍的動靜聽個七八分,那為什麽小廝總是搖不醒他呢?主要還是因為柳二公子不想醒,他腦子裏裝的世界實在太大了,日月照耀綺麗繽紛,經常一不小心就會踏入虛無幽境,所以對小廝的叫喊聽而不聞,也是很正常的事。

行至途中,馬車有些顛簸,柳弦安閉著眼睛,又換了個姿勢。他的衣著打扮並不像梁戍那般華貴精致,因著要出遠門,所以還是怎麽舒服怎麽來,寬鬆薄軟一件舊袍,領口半敞,旁人穿起來或許不像話,但搭在他身上,偏偏就多出幾分仙氣,輕落落似浮在青翠竹梢一片雲。

梁戍坐在對麵,視線從他的眉眼一路滑到喉結上的芝麻小痣。他知道自己的二姐向來喜歡收集漂亮東西,公主府中能從杯盤碗筷一路美到宮女侍衛,連花圃中都找不出一根普通雜草。既然什麽都要挑全天下最好看的,那她前陣子一哭二鬧非要嫁給眼前這位睡仙,似乎也不難理解。

車簾阻擋了光,也使馬車內的空間更加封閉。梁戍身上的檀木香氣原本淡不可聞,後來就逐漸變得有些濃厚,陌生的氣味終於使得神遊天外的柳二公子稍微動了一下鼻子,隱約覺得今日這場夢似乎不太對勁。

他睫毛輕顫,看架勢是掙紮著想醒來,車輪恰在這時往上猛地一顛!陡然偏移的重心使得柳弦安整個人都向前滾去,他短呼一聲睜開眼睛!關鍵時刻,梁戍單手掉轉長劍,用劍柄擋在對方肩頭,將人又重新推回座上坐好。

柳弦安驚魂未定,未盡的狂夢攪和著眼前昏暗空間,半天沒回過神,隻覺得心髒跳得腦仁子嗡嗡響,而更為震撼的,在夢境消散之後,他發現自己脖頸旁邊竟然搭著一把劍。

一把很長的劍,劍柄赤黑,劍鞘斑駁。

目光再往前飄,便是握著劍的人。

車裏明滅交替的光使得這一幕更不似真,梁戍大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中,他的瞳孔要比一般人的顏色更淡,像某種凶悍的沙地獸類,雖說身著華服錦衣,但柳弦安還是敏銳地覺察出了對方身上的殺戮氣,那是經年累月在沙場中浸出來的,裹著西北粗糲風沙,是再濃的檀木也壓不住的血腥。

“……驍王殿下。”

柳弦安收回目光,欲站起來行禮,馬車卻好巧不巧又顛了一下,梁戍重新用劍柄將踉蹌撲向自己的人壓回去:“坐著吧。”

“多謝殿下。”柳弦安握住扶手,他不太明白,為什麽在出發前竟然沒有人通知一聲,還有,這位王爺是沒有準備別的馬車嗎,為什麽會擠在這裏,自己的小廝又去了何處?

梁戍的世界並不存在於柳二公子的三千大道中,所以他難得迷茫了片刻。兩人就這麽在行進的馬車裏相對而坐,各自沉默,讓柳弦安不由自主就想起了去年除夕家宴時,自己那貌合神離的,準備分完家產就一拍兩散的舅舅與舅母。

梁戍卻不著急,從白鶴城到伏虎山,至少還有十來天的路程,有的是時間慢慢用他解悶。

隻因對方幾句茶樓閑談,就仗勢把人從家中帶走,這種行為不可謂不惡劣,但驍王殿下從小到大的惡劣行徑多了去,朝中那些白胡子老臣至今提起往事,仍一副要以頭愴地的死諫式悲壯,所以這點芝麻小事,還真排不到前頭。

車繼續走著,一晃一晃,咯吱咯吱,昏昏暗暗。

在這催眠環境裏,柳弦安的眼皮又開始發沉,腦袋也時不時地往前點,整個人都在晃**。梁戍餘光往窗外一瞥,見前頭行駛的車輛已經靠著路邊一處茶棚停穩,便也起身離開馬車。

車夫見狀一拉韁繩:“籲——”

馬蹄原地刹住,馬車出於慣性,仍往前躥了一小截,梁戍意料之中聽到車裏傳來“咚”一下,而後便是倒吸冷氣的聲音。

“喲,公子!”車夫趕緊進去把他扶起來,“沒事吧?”

“無妨。”柳弦安額頭被撞紅了一大片,也沒搞懂自己怎麽會摔出這種四仰八叉的姿勢。車夫把他扶出馬車,道:“公子在這裏喝杯茶,歇歇腳吧。”

梁戍已經先一步進了茶棚,小廝一見王爺離開,立刻快速跑過來,吃驚地問:“公子,你的頭怎麽了?”

“不小心撞了。”柳弦安的目光掃視一圈,見山道上一共隻停了三架馬車,茶棚裏也並沒有多少兵馬,便問,“隻有這些人?”

“剛從城裏出發的時候,還挺多的,後來就分了不同的路。”小廝道,“高副將說是王爺不想動靜太大,所以要微服出行。”

柳弦安又問:“這一路你都與高副將在一起,他還說了什麽?”

“沒了。”小廝如實回答,“說完微服出行的事,高副將問我叫什麽名字,我說阿寧,他又問哪個寧,我就告訴他,是無不將,無不迎,無不毀,無不成,這個寧,公子親自給我取的,然後高副將就再也沒有說話。”

柳弦安拍拍他的腦袋:“以後再有人問,你就說是安寧的寧,走吧,去歇一歇。”

兩人挑了幹淨椅子坐下,桌上已經備好茶水和吃食,山郊野地,自然不會有什麽好東西,粗茶一大壺,燒餅硬得像石餅。在西北征戰時,這類玩意算軍中主糧,高林早就吃習慣了,但他覺得像柳弦安那種金貴公子,必然不可能咽下去,於是好事地往隔壁桌掃了一眼。

柳弦安確實咬不動,不過也沒丟到一旁,而是掰下一塊,正在蘸著茶水細嚼慢咽,一旁的小廝也有樣學樣,吃得斯文有禮,主仆二人就這麽坐在斑駁的陽光樹影下,分完了兩張大餅。

高副將看得直懵,連帶對白鶴山莊的夥食產生懷疑,覺得難不成這群人平時都是幹嚼藥材當飯,怎麽這都能吃得毫無意見。

梁戍也麵無表情地收回目光,他帶人出來全是為了逗樂解悶,現在樂沒了,就開始沒事找事:“本王有說過要在此處歇息嗎?”

高林冤得很,原本我隻安排在這裏喝茶歇腳,是誰非要用飯的,讓攤主弄了一堆隔夜的餅,結果我看人家柳二公子吃得倒挺高興。

為了避免自家王爺繼續找茬,作出更大的妖,高林主動轉移話題:“今晚可要宿在小眠村?我差人提前去打點。”

“不必。”梁戍將茶盞往桌上一放,“趕路要緊,走到哪裏算哪裏。”

高林:“……”

什麽叫走到哪裏算哪裏,這一路除了小眠村,就都是高木深林,連塊平整的空地都難找到。吃硬餅,睡樹林,此等戲弄人的心機手段,簡直和王府裏老趙四歲的熊兒子有一比,被小姑娘給揍了,憋三天就憋出來一個去扯人家的頭發,可謂出息驚人。

梁戍看向他:“你在想什麽?”

高林搖頭:“沒有沒有,我什麽都沒有想。”

柳弦安吃完了餅,就被小廝強行拉出去散步消食,兩人齊齊站著打圈按揉胃,反正高林之前是沒見過這種養生權威局的,於是自己也跟著學了兩下,模樣喜感。阿寧沒憋住“撲哧”一樂,柳弦安也笑,而他一笑,場麵就很不得了,高林低聲道:“乖乖,怪不得公主非要嫁。”

梁戍對此不置可否,他大步踏出茶棚,翻身上馬:“出發!”

阿寧將柳弦安扶上馬車,盤算著往後要同高副將混熟一些,看看能不能有機會也給公子討要一匹小馬來騎,好多讓他動一動,別總是吃完了就睡。

心裏正想著,一回頭,柳弦安已經又找好了打盹的姿勢。

對於柳二公子來說,馬車裏坐著的是王爺還是阿寧,其實是沒多大區別的,因為誰都不耽誤他夢為飛鳥,夢為遊魚,此時厲乎天,彼時沒於淵,自由自在得很。

就這麽一路自在到了暮色低垂時。

馬車停在林地深處,篝火也生起四五堆,夥食比中午要好,護衛們去林子裏打了野雞,不消片刻就烤得噴香冒油,還有一大包酸甜的野果。

高林拿了一些吃食給阿寧,見他整個人都興高采烈的,不住左顧右盼,便問:“在看什麽?”

阿寧回答:“看林子。”

高林吸取下午“不將不成不什麽,所以叫阿寧”的天書教訓,沒有繼續追問林子有何可看,隻是淡淡一頷首,斯文盡顯,盡量不給王府丟人。

柳弦安也在看林子。這是他第一次露宿野外,古木高密林風清爽,風景空曠高遠得像是一幅畫。

聖人以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想來差不多也該是此情此境吧。

他鬆垮裹起毯子,感慨一聲,愜意萬分。

高林隱隱覺得自家王爺的計劃似乎又要落空。

因為別人家的公子並沒有因為要宿於林中而感到不滿,相反,看著還很舒坦。

這找誰講理去?

梁戍說:“你要是繼續在那裏搖頭晃腦,我就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高林立刻脖子僵直,不晃不晃。

梁戍重新閉上眼睛:“有人來了。”

高林收起調笑,從護衛手中接過長刀,轉身看向另一頭。

片刻後,果然傳來窸窣腳步聲,以及斷續呻吟,一聲賽一聲淒慘痛苦,放在這黑天半夜的野林子裏,毛骨悚然的,和鬧鬼差不了幾分。

阿寧悄悄問:“公子,聽這聲音,是有人受傷了嗎?”

柳弦安點頭:“是。”

從林子裏“嘩啦啦”鑽出來一夥人,他們穿著樣式統一的黑衣,應當是出自哪家鏢局或者武行。其中四人用擔架抬著一名傷員,另外有一個看著像是頭目的,上前規規矩矩向高林行禮:“這位大哥,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今晚也宿在這裏,別處實在找不到塊幹淨地方。”

“旁邊還有空地,諸位自便,莫吵到我家主人。”高林見火堆上還有幾隻剩下的野味,便讓護衛一並給了他們。鏢師連連道謝,挪到一旁也生起火,又將烤肉撕碎,加上餅和水,攪和出一碗肉糊糊,喂了那傷員幾口。

阿寧伸長脖子看:“他傷得可不輕。”

滿身是血,瞳光渙散,胸腔發出的聲音像是在拉風箱。那夥鏢師在喂完飯後,又從行李中翻出傷藥,拔開瓶塞想替他換繃帶。

清風拂過,空氣裏泛起一股若有似無的苦甜。

柳弦安突然道:“那是毒藥。”

他這句話說得聲音並不大,可也不小。

四周頓時一片寂靜,鏢師也停下手中動作,驚愕地往這邊看過來。

梁戍微微挑眉:“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