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桃花一動不動地躺在**, 臉色蒼白,氣若遊絲。

她的娘親已經趕上了山,此時正坐在旁邊抹淚。

花嬸嬸也手足無措:“這早上看著還好好的, 下午的時候有些發熱沒精神, 我當是中暑了, 就讓她先回來睡覺,想著等阿寧大夫閑下來時, 再抽空瞧瞧,怎麽就……唉!”

“中毒了。”柳弦安把她的手腕放回被子,又翻開眼皮看, “這一天都吃了什麽?”

“大鍋飯, 所有人吃的都一樣, 對了, 還有那包米糕,會不會是米糕有問題?”

柳弦安搖頭:“米糕有許多人都吃過,也包括我, 不是米糕,不是大鍋飯,再想, 還有什麽?”

“確實沒有了。”旁人七嘴八舌,“這山上不比山下, 也沒有哄小娃娃的零嘴,誰都沒本事找出多餘的吃食。會不會是桃花自己貪玩,到外頭采了什麽有毒的果子和蘑菇?”

倒是的確有這種可能。

隻有桃花娘急道:“我家丫頭沒有在外頭亂吃的習慣, 她被我與她爹慣得一向嘴刁, 連正經買的果子都不願吃,又愛幹淨, 怎麽會胡亂摘野東西往嘴裏塞?”

“但她確實中毒了。”柳弦安說,“而且極為嚴重。”

“啊?”桃花娘渾身一軟,差點滑到地上,花嬸嬸趕忙攙扶住她,拍著背安撫了兩句。

柳弦安繼續道:“要解毒,就要先找出是中了什麽毒,否則僅根據脈象,我無法判斷具體是由何物所致。”

“那還等什麽?”邱大興招呼,“先來幾個精壯有力氣的,隨我打著火把去山上連夜翻,看都有哪些東西是好看的,能吃的,全部帶回來讓大夫檢查,剩下的人,明天再分批進山。”

眼下也隻能如此了。

一群人在屋裏幹站著,又幫不上忙,還擋路添亂,便都陸陸續續離開了,最後隻剩下花嬸嬸陪著桃花娘,阿寧在一旁照料桃花。

柳弦安出門叫住邱大興,將他拉到僻靜地方,單獨叮囑:“頂多十天,十天之內若醒不了,哪怕將來能保住命,桃花也極有可能一輩子癱在**。僅憑脈象,我確實猜不出那是什麽毒,表象太過普通,世間至少有上千種不同的毒物皆會導致這同一種脈象,所以隻有靠諸位了。”

“這麽嚴重嗎?”邱大興聽得憂心,“好,桃花是所有人看著長大的,人人都極疼她,我們一定竭盡全力,這就動身。”

柳弦安點點頭,轉身想往回走,餘光卻突然瞥見暗處黑漆漆一個影子,被嚇了一跳,細看竟是桑延年。

“桑大夫?”他奇怪地問,“你怎麽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裏?”

“我看見柳神醫正在同人說話,就沒有過來打擾。”桑延年走到光下,“桃花怎麽樣了?”

“不好。”柳弦安實話實說,“她中了毒,性命垂危,大家猜測或許是吃了外頭的野果蘑菇,桑大夫是本地人,可知道這大坎山裏都有什麽常見的毒物?”

“沒有。”桑延年道,“我很少來這裏。”

柳弦安原也沒指望能從他口中得到有用的東西,便又隨口換了個話題:“桑大夫早上說要學著解毒蠱,怎麽下午卻沒來?”

桑延年垂下眼睛:“哦,我有些累,就回房睡了一覺。”

說這話時,他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地攥了一下。桃花是在喝了自己那一碗藥之後,才出事的,當場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明顯是中毒的症狀。桑延年被嚇得魂飛魄散,使勁掐了半天人中,見桃花不掙紮了,便探手戰戰兢兢在她鼻前一試,竟早已沒了氣息,整個人頓覺五雷轟頂,踉踉蹌蹌往門口跌了好幾步,最後幹脆丟下這爛攤子,不管不顧地跑了。

桑延年問:“桃花還能撐幾天?”

“若找不出是什麽毒,頂多十天。”柳弦安道,“若能找出是什麽毒,或許還能救回來,拖得越久,對腦與髒器的傷害就越大。”

桑延年點了點頭,沒再吭氣。

藥是他配的,他自然知道裏頭都有什麽,可那無非都是一些常見的藥材,清熱散火祛邪,怎麽會如同飲下劇毒呢?桑延年心中惴惴,與柳弦安分開後,他趁著沒人注意,又摸黑溜進了藥房中,依照白天的記憶,借著微弱燭光一樣一樣看過去,黃連、柴胡、龍膽、青紅根、黑蚃、酒藤……等等!

桑延年覺得似乎有哪裏不太對,白日裏取藥的時候,黑蚃似乎並沒有被放在這裏,而是在東南角,架得老高,一般人還真摸不到。當時自己直納悶,分明是拿來與龍膽一起配套使用的藥材,為何兩樣會放得離了這般遠。

他憑借記憶找到白天的那個櫃子,蟻翅、蛇涎、蜈尾鉤、黑……黑蝥?

桑延年揉了揉眼睛,又湊近看了一回,當真是黑蝥。

劇毒之物,和蛇蟲蜈蚣蠍子放在一起的劇毒,是柳弦安用來淬針取蟲用的,他在早上剛剛聽過講,每回隻能用最細的針尖迅速一蘸,量稍微多一些,都會令患者半邊身體麻痹,痛苦不堪。

而自己卻當成清熱的黑蚃,讓桃花足足飲了一盅。

桑延年心亂如麻,將手裏的東西胡亂規整好,匆忙離開藥房。他此刻萬分懊惱,懊惱為何沒有在取藥的時候,再看得仔細一些,為何分明已經覺察出了擺放位置的不合理,卻沒有細究,甚至懊惱自己下午為何要坐在路邊,為何要遇上桃花,又為何要給她開藥。

他也考慮過,不然就將實情告知柳弦安,這樣桃花說不定還有救,他其實是極喜愛那個小姑娘的,更何況桃花的爹娘還是赤霞城裏為數不多的,沒有與自己爭吵過的人。

可還沒有邁兩步,腦子裏又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說,沒用的,她沒救了。

劇毒的黑蝥,哪怕是健壯的成年男子也扛不住,更別提小姑娘,若老實說了,但桃花卻依舊死了呢,那自己餘生豈不是都會背負著這一樁罪孽,被人戳一輩子的脊梁骨?

桑延年又猶豫著停住腳步,想了半天,他咬牙切齒,抬手抽了自己一記耳光,又狠狠一跺腳,抱著頭蹲在地上,口中嗚嗚咽咽,卻到底也沒勇氣去找柳弦安。

另一頭,梁戍已經帶了一些人上山,一來維持此處的秩序,二來也能幫著去附近翻找翻找。

“阿月這幾天會住在山上。”梁戍道,“你與阿寧還要替百姓取蠱,忙不了這許多事,正好她曾跟著軍醫學過兩天,大致醫理還是懂的,而且貼身照顧時也要更方便。”

柳弦安坐在桌邊,揉著自己脹痛的太陽穴:“嗯。”

梁戍替他倒了杯水:“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再向你確認一回。”

“我知道王爺在擔心什麽。”柳弦安道,“但是不必緊張,桃花雖然有發熱萎靡嘔吐的症狀,可她絕對沒有沾染瘟疫,病倒也是實打實因為中毒。這並不是新一輪災難的開始,與赤霞城裏的其餘人都無關,隻是她一個人的不幸。”

梁戍鬆了口氣:“好。”

他又道:“我並非不相信你,隻是事關百姓,難免想問得更清楚些。”

柳弦安放下空茶杯,又歎了口氣:“希望邱大興他們能早些找到毒源吧。”

外頭,整座山都被火龍給照亮了。

前半夜時人不算多,可到了後半夜,越來越多城裏的百姓都趕了過來,大家自發結隊,將大坎山劃分成一塊一塊的區域,剛開始時還記得挑顏色鮮豔的、看著能吃的,後來一想,誰知道那好奇的小女娃會往嘴裏喂什麽?索性見到一種新的草葉野果就扯下來,統統捧回去給柳神醫看,桌子擺滿了,就擺在地上,地也擺滿了,就攤開晾在院子裏,總之等柳弦安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差點被堵得沒走動道。

阿寧雖然能理解百姓的這份善意,但還是覺得像眼前這一人高的樹枝,真的不必費勁扛回來。

梁戍這一晚也宿在山上,他看著眼前亂七八糟的一堆東西,斥道:“胡鬧!”

“他們也是關心桃花。”柳弦安戴上手套,一樣一樣翻揀。

梁戍道:“若關心的後果是添亂,那倒不如不關心,這樣被他關心的人還能活得更消停些。”

柳弦安也認同這個觀點,但現在既然搬都搬來了,他也隻有一樣一樣往過看,又指揮邱大興與阿寧一樣一樣往外丟,最後隻篩出一枚鮮豔的紅果。

“是他嗎?”梁戍問。

“蛇頭珠,是有毒沒錯,可味道酸苦,正常人絕不會吃。”柳弦安拿起紅果,“而且毒性並不重,哪怕桃花真的吃了,也得吃個五六斤,才能出現目前的症狀,所以也不是它。”

邱大興眼睜睜看著他把紅果扔出去,著急道:“那山上可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啊。”

柳弦安說:“但確實不是這些。”

周圍一圈人麵麵相覷,都不對,那桃花到底是吃了什麽東西?

邱大興試探:“那、那我再去更遠處找找?”

“不必了。”梁戍說,“七八歲的小姑娘,跑不了太遠,既然外頭所有東西都不是,那就說明讓她中毒的東西並不在外頭。”

不在外,那就在裏。柳弦安突然想起來,還有藥房。

先前沒往這方麵考慮,是因為他太清楚那裏都有些什麽東西了,的確有毒物,但都封存收納得很妥當,在最高處放著,桃花絕對夠不到——而且她又不傻,好端端的,怎麽會摳了毒蟲往嘴裏塞?

但現在其餘可能性都被排除,隻剩下了這一種,那麽就算再匪夷所思,也一定就是它。

柳弦安與梁戍一道回了藥房。毒蟲每日都是由阿寧取用的,他搬著梯子爬到最高層,仔細檢查後,震驚地說:“公子,這裏真的被人動過!”

“少了哪些?”柳弦安問。

“這……看不出來。”阿寧為難,“藥匣是連在一起的,一個一動,這整整三排五層都會動,而且藥材的餘量也同先前差不多,少上一兩二兩,真的看不出來。”

柳弦安隻有先將所有有可能引起桃花目前症狀的毒藥都挑揀出來,一共有八種。

再往下,卻是沒法再篩選細分了,也沒法將所有毒藥的解藥都試一遍,一則桃花的身體受不了太多藥物,二則甲之解藥,極有可能是乙之毒藥,三則誰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吃了一種還是好幾種。任由柳二公子再神,也實在猜不出這許多答案。

阿寧從梯子上下來:“可是她怎麽會突然被人喂了毒藥?這裏所有人都喜歡桃花,她的爹娘也老實勤快,人緣極好。”

“人心隔肚皮。”柳弦安站在桌邊,看著麵前的一堆毒藥。

梁戍道:“我有個辦法。”

“嗯?”柳弦安扭頭看向他,“王爺有辦法?”

“先讓桃花醒來。”

“……”

柳弦安泄了氣,他沒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現在的問題所在,不就是桃花醒不過來?

梁戍湊近他的耳邊,低語幾句。

柳弦安眼皮一跳:“這樣?”

梁戍點頭:“就這樣。”

柳弦安說:“好,那我試試這個法子。”

他來不及吃午飯,當下就讓阿寧帶上藥箱,又去了桃花的房間。

小姑娘躺在**,看著比昨日情況更差,臉上連半分血色都沒了。程素月站起來:“中間又抽搐了兩回,正好桑延年在,就替她紮了兩針,現在燒倒是退了些。”

“程姑娘辛苦一夜,先回去休息吧。”柳弦安說,“這裏交給我,正好王爺教了一個偏方,試試看或許能起效。”

聽到這話,一旁的花嬸嬸先高興了,人“噌”一下就有了精神:“真的?原來王爺還懂醫術?”

程素月一臉“我不懂,我震撼”,我家王爺什麽時候學會了解毒偏方,他連自己的風寒藥都能吃錯,真的能給別人治病嗎?

“嗯。”柳弦安說,“姑且一試吧。”

他屏退其餘人,隻留下了阿寧與桃花娘,便開始施針。

花嬸嬸是個嘴快的人,又對大名鼎鼎的驍王殿下盲目崇拜,覺得既然是王爺的偏方,那就保準管用,說不定宮裏的禦醫就這麽治娘娘,於是提前就慶祝上了,逢人便講。

“真的?”

“當然是真的。”

百姓們紛紛聚集到桃花的房門口,伸長脖子往門裏看,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等了不知道多久,房間裏突然傳來阿寧的聲音:“呀,她好像真的快醒來了!”

人群裏的桑延年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險些跌坐在地。

……要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