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對方並沒有因為“有病請來看”邀約而動怒, 而是繼續品茶的品茶,哄孩子的哄孩子,陪孕婦走路的陪孕婦走路, 說說笑笑氣氛融洽, 看起來確實不大像為談判而來。

“你們兩個不進去, 站在這裏做什麽?”梁戍跨進院門。

“不敢進去,心裏有些許沒有底。”高林提著氣音回答, 往屋內暗暗一指,“看著太邪門了,真的, 還不如來一群圍著獸皮的叢林野人。”

話音剛落, 就被梁戍踹了一腳。屋內的人此時也紛紛站了起來, 梁戍視線掃視一圈, 他原本以為那名老者會是代表談判的族長,但很快就發現並非如此,這一群人的地位似乎是完全平等的, 並沒有格外倚仗於誰。

也沒有像尋常百姓一樣,對萬人之上的驍王殿下行大禮,隻是微微拱手欠身, 小孩也有樣學樣,奶聲奶氣地喚了一句“王爺”。她捆著兩個小圓發髻, 如年畫中的小仙姑,粉白精致,實在可愛極了, 連一向見孩子就躲的程素月, 也忍不住衝她勾了勾手。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過來,程素月一把將她抱高, 兩人看起來好似一對母女,柳弦安也笑著握住她一根手指頭:“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乖巧地答:“小尋。”

高林在旁無聲衝妹妹一豎大拇指,兵不血刃先拿下對方一寶,做得好!

柳弦安一邊逗孩子,一邊轉頭看向她的族人。雖說已經富裕到了用金磚鋪地,但他們明顯並不在意衣冠講究,女子不見穿金戴銀,男子皆以粗布大袍裹體,而這粗獷不羈的打扮路線,落在自打懂事起就赤腳站在竹林,冥冥乎與天同遊的睡仙眼中,可真是太熟悉了。

對方此時也注意到了柳弦安,或許是在他臉上看出了幾分柳弦澈的影子,其中一名男子開口試探:“柳二公子?”

“是我。”柳弦安點頭,又問,“不知要如何稱呼諸位?”

“我們是彎刀銀月族的後人。”男子謙和回答,“祖祖輩輩皆生活在西南這片深林中。”

彎刀銀月族,柳弦安在書中沒見過這幾個字,但在十麵穀的峭壁上倒是刻有仙人踏雲而下,彎月如銀刀的場景。雙方的見麵並沒有預想中的劍拔弩張,甚至還有幾分和樂,梁戍便主動道:“此番請諸位來我營中,是為白福教一事,聽說他曾在林中藏了一大批寶藏?”

“是。”一名女子承認得極爽快,“那片空林不像別處白霧不散,視野極好,原本是我們飲酒賞月的地方。”

但也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就被人用木欄圍建出了一個又一個的倉庫。彎刀銀月族的人初時是不想與他們起爭執的,便重新尋了片空林,就這麽又相安無事地度過了一段時間,但誰知闖入者卻越來越囂張,不僅將倉庫無限製地擴大,甚至有一回還差點抱走了出門玩耍的幾個孩子。

於是部族眾人就決定將這群不速之客趕走,可沒想到對方的行動反而要更快,可能是那幾個能自如穿梭林瘴的孩童喚起了他們的好奇心吧,總之第二天,白福教的人便帶著弓弩與火把再度深入密林。

伐木聲不絕於耳,火把燃燒著枯草,在密不透風的藤蔓間燒開一條通路。這種失禮的行為徹底激怒了彎刀銀月族,他們背負長弓,身騎大象,如天神隆隆下凡,將匪徒全部驅逐了出去,收拾戰場時,不忘一並帶走金銀。

高林看著眼前這群仙氣飄飄的人,心中甚是欽佩,不僅欽佩他們打贏邪教,也欽佩這究竟是怎麽能把奪人錢財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的——講道理,就算白福教手中全是不義之財,是不是也不該黑吃黑。

當然,我家王爺不算,他不黑。

梁戍問:“那批金銀,現存在何處?”

“仍在林中散亂堆積著。”男子道,“那群人為搶掠財富,行為皆如猛獸一般,個個麵目猙獰,竟連孩童也不放過,哪裏還有半分人性可言,所謂五色目盲,著實可憐可憎。”

“確實可憎。”梁戍附和點頭,又道,“現在他們綁了本王的統領,要求用那批財寶作為交換,否則就要殺人撕票,逼不得已,本王才出此下策,先將諸位請到大營商議。”

“還有這事?”眾人聞說,都詫異極了,又唏噓歎曰,難得之貨令人行妨,萬不曾想,世人竟已瘋魔至此。

程素月沒怎麽聽明白,她身旁的高林倒是連連點頭稱是,於是妹妹就很納悶,悄聲問哥哥,你竟然聽懂了?

高林答曰,啊對,這不是很直白嗎?要把那群貨送到刑房。

程素月:“……”算了,是我不該對你抱有文化方麵的期待。

幸虧身旁還有一個柳二公子可以幫忙解釋,他側頭道:“是說金銀催生貪念,不是什麽好東西。”

但東西好與不好,要看落在誰手中,比如說梁戍,就正處在怎麽看金銀怎麽順眼的階段,他頗有禮數地問:“不知諸位能將它們全部還於本王?”

男子道:“還?”

“還。”梁戍點頭,“諸位久居桃源,或許對外事並不了解,白福教已在大琰全境活動多年,所得財物皆是搜刮於百姓手中,若這批金銀能重歸國庫,就算不能逐一還給當初的苦主,至少也能為西南所有百姓做些好事,放在林中鋪路,著實可惜。”

“我族避世不出,但對外界並非一無所知。”老者吃了半天江南大廚做的點心,現在才終於有空開口說話,他不徐不疾道,“正所謂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王爺雖走遍萬裏路,卻可聽過其出彌遠,其知彌鮮?”

高林:“……”

白胡子老頭說著正常人聽不懂的話,簡直是在我家王爺的逆鱗上來回行走,不服不行。

梁戍不動聲色:“老人家對白福教了解多少?”

高林拍拍妹妹的胳膊,學到了沒有,不愧是王爺,不僅隻挑能聽懂的回答,還能把問題用如此尊貴的語調拋回去。

“許多。”老者道,“雖未親眼相見,親耳聽聞,但邪教控製人心,無外乎就是那麽幾種手段,他們固然是惡,但恕老朽直言,就算將這批金銀交回王爺手中,對於西南、對於天下百姓而言,也未必一定就是好事。”

梁戍挑眉:“為何?”

“人人都在稱頌當今天子治國清明,又稱讚王爺治軍嚴格,但究其根底,不過是以種種嚴苛手段令百姓不敢發聲,以此來營造出天下升平的假象。這批金銀若充於國庫,那麽就會被發放給更多的官、更多的兵,官兵手中的權力與武器交織成網,令百姓更加悶聲不敢言,這難道能稱之為好事嗎?”

柳弦安稍微往前站了站,他在被強行拉出白鶴山莊之前,也經常會去三千大道中,與諸位賢者討論一國是否要以智治之,但今時不同往日,他無論是是思維的廣度還是深度,都已經發生了些許變化,所以正欲反駁,梁戍卻已經開口:“本王認為是好事。”

高林也認為是好事,但我們是不是至少得編出幾條通順的理由,他本來指望柳二公子來找這個補,萬沒想到王爺自己竟然似乎好像也可以。

梁戍道:“好與壞並無定式,都是要放在當下環境中來討論,諸位推崇聖人之治,本王也一樣推崇,但大琰國境綿延百千萬裏,子民繁衍數億之巨,當中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者大有人在,若治者無為,強者隨隨便便就能從弱者手中搶掠財物,那還有誰會辛苦勞作?若人人都不勞作,那天下很快就會陷入永不休止的動亂,這難道就能稱之為好事嗎?”

小女孩似乎很喜歡他說話的聲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又“咯咯”地笑。

梁戍繼續說:“當百姓還在為生計而發愁時,懸於整片國境上方的權力與武器,絕對稱不上是一件壞事。本王會想盡辦法,讓他們在活著的時候有房住、有衣穿、有飯吃,把日子過得體麵安全,至於諸位所追求的至美世界,本王有生之年雖無法親眼看到,但身死之後,也願將魂魄寄予天地之間,等著那一天。”

柳弦安聽得感動極了,他其實時常會向梁戍描述宇宙洪荒與星月流轉,比劃萬物發展的規律,但大多數時間也隻是自顧自地說,並沒有指望聽者能聽進去,因為天道實在是太抽象了,也太模糊了,就像隱在萬丈雲層中的一束光,一粒塵。

梁戍往往也隻是一邊忙著手頭的事,一邊時不時地敷衍應兩句,頂多在設想有些過火——比如說隱隱包含那麽一點改朝換代的意味時,皺眉提醒一句這些話不可輕易往外說,除此之外,並不會發表別的看法,所以柳弦安一直以為他轉頭就會忘,但沒想到對方竟然記住了,不僅記住了,還真的願意相信、也願意等待下一個全新時代的到來。

以魂魄寄山水,靜靜看著歲月變遷,聽起來有一種終極宏大的寂寞和浪漫……不過其實也沒有多寂寞,因為身邊至少會有一個四萬八千歲的睡仙,而睡仙又認識許多早就已經駕鶴西歸,眼下正在三千大道中四處亂竄的煩人老頭。

怎麽搞的,聽起來好像還不如寂寞一點。

但這是再過幾十年,或者兩人都努力活得長壽一點,再過一百年吧,一百年後才需要考慮的事情,現在商量要如何打發騎著仙鶴的老頭,還為時尚早,說服眼前這個會騎大象的老頭才是當務之急。

柳弦安上前道:“王爺向來以百姓之心為心,以百姓之事為事,之所以想要那批金銀,一為救人,二為救天下,還請諸位務必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