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他先前明知道仆婦們將自己衣服、腰帶和鞋子等物,打著漿洗的借口拿走之事,背後肯定藏著貓膩。卻沒有主動戳破,很大程度上,是看在小胖子任琮熱心給自己幫忙的情分上。而大小姐任盈盈一清早殺上門來,不問青紅皂白就冤枉他是騙子,還試圖拿他當奴仆教訓的行為,卻觸了他的逆鱗。因此,該給小胖子任琮留的麵子,就無法再留,隻能立刻把蓋子掀開,讓任盈盈瞪圓了眼睛仔細看看到底誰在算計誰?!
結果,話音落下,家將任全和任五,任六三個,立刻藏頸縮頭,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肯將目光跟他相接。
作為最早發現小張大師身上衣物並非“凡品”的人,他們三個幾乎參與了所有針對後者的密謀。每個人心裏頭都清楚地知道,那些世間罕見的衣服和鞋子,是被莊子上的大管事任福特地送去了長安,交給任家旗下所有店鋪的掌櫃、買手和巧匠們,仔細追溯其製造工藝、所用材料,以及進貨來源去了。所以,一時半會兒,怎麽可能還得回來?
偏偏大小姐任盈盈,根本不知道這背後的彎彎繞。還以為張潛所說的衣服鞋襪,不過是錦袍、綢褌、羅襪,皮靴等市麵上常見的奢侈品。因此立刻又來了精神,單手掐住自己的小蠻腰,昂著頭連珠炮般命令:“任全,把他的那些破爛兒還給他。咱們任家雖然不是什麽大富大貴,也不至於貪墨他的幾件衣服。問問家中的仆婦,曬幹後丟到哪個舊貨堆兒裏頭了。還給他!他不是不承認自己是騙子麽?趕緊還了他的破爛兒,請他走人!”
“這……”任全,任五和任六三個,羞得麵皮發紫,真恨不得地板上忽然裂出一道縫隙,好讓自己能有個地方鑽。
“怎麽不吱聲啊,你們啞巴了?難道你們真的貪了他的……”遲遲聽不到家將和家丁們的回應,任盈盈終於意識到情況不對,聲音急速轉低,“不可能,這裏邊一定另有隱情!是家兄,是家兄吩咐你們,給他找借口是不是,是不是?!”
“張兄,張兄,我回來了。我把過所和手實,都給你弄好了,還幫你弄了一塊永業田!”正尷尬得焦頭爛額之際,小胖子任琮的聲音,忽然從院子裏響起,帶著一如既往的熱忱,“戶籍就落在渭南縣。全是官府編了計賬的,今後無論誰挑,都挑不出……”(注1:過所,就是路引,相當於走南闖北的通行證。手實,是戶口本,上麵寫著姓名,長相,家屬情況,以及永業田位置。計賬,則是戶口的官方存檔。)
忽然間看到站在門外哭鼻子抹淚兒的綠衣女郭紹蘭,以及四名灰頭土臉的丫鬟,他的聲音噶然而止。三步並做兩步衝進外屋,朝著任盈盈急切地詢問:“二妹,你什麽時候到的?怎麽沒跟我說一聲?你,你沒傷到張兄吧!他可是我請來的貴客,你……”
任盈盈先前原本已經收起了大部分氣焰,聽到兄長進門後,居然不問自己安危,先問自己傷沒傷到外人,頓時再度火冒三丈。
當即,豎起一雙柳葉眉,厲聲打斷:“貴客?怎麽個貴法?連大唐的戶籍都沒有,還能貴到哪裏去?!半個月之前,城裏邊才殺得人頭滾滾,你難道忘記了?!這種來曆不明的浮浪人,你都敢往家裏領。你是嫌棄自己命長,還是嫌阿爺,阿娘我們,礙了你的眼?!”(注2:浮浪人,即地痞,黑戶,唐代對流氓無產者的稱呼。)
幾句話,刀刀見血,幾乎每一刀,都砍在了張潛最“要命”位置。
大唐乃是天下第一富庶之國,而長安則是大唐的國都。這年頭,想要落戶在大唐的高麗人、日本人、波斯人,猶如過江之鯽。誰要是能混上個大唐戶籍,哪怕是一個農夫,父母在故鄉今後都能仰著脖子走路。
而半個月之前,太子李重俊被屬下簇擁著清君側失敗,自殺謝罪。數以百計的文武官員跟著掉了腦袋。這種時候,家家戶戶都對陌生麵孔避之不及,隻有傻子,才會將來曆不明的人朝自己宅院裏領。萬一不小心收留了一個太子餘黨,傻子自己掉腦袋不說,全家上下都得跟著發配充軍!
所以,一番話說完之後,任盈盈立刻覺得揚眉吐氣。翹起嘴角,等著自家兄長像以往收留騙子卻被自己揭穿時那樣,低聲下氣地賠罪道歉。
誰料,今天的任琮,卻好似“鬼迷心竅”,竟立刻瞪圓了眼睛,厲聲斷喝:“胡說,張兄才不是浮浪人!他隻是沒有大唐戶籍而已!他如果真的是太子的餘黨,怎麽可能連唐言都不會講?!阿爺把這個莊子交給我打理,這裏就是我說得算!我請誰,用不著你來指點!”
“不用我指點!若是沒我替你看著,這個莊子裏,早就被人騙得連門板都不剩了!”沒想到一向對自己極為容讓的兄長,竟然變得如此“霸道”,任盈盈頓時氣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你也不想想,你以前請回莊子裏的那些高人,除了騙你給他們錢財,供著他們花天酒地……”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堅信張潛與眾不同,任琮難得底氣足了一回,鐵青著臉高聲打斷,“這次,我不用你替我操心!”
說罷,又快速將身體轉向張潛,長揖及地,“張兄,舍妹無禮,還請張兄寬恕則個!”
“任兄言重了。是我在貴莊上叨擾得太久!”穿越到大唐仍舊因為沒首都戶口被人瞧不起,張潛心裏頭憋屈得好生難受。勉強笑了笑,輕輕擺手。
“你……”見兄長完全向著外人,而外人又不依不饒。任盈盈又氣又急,眼淚滾滾而下。
正準備走上前去,好好跟對方理論一番,院子內,忽然又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緊跟著,絡腮胡子任四慘白著臉衝進了客房,“少郎君,少娘子,不好了,郎君(老爺)來莊上了!”
“你胡說什麽?我阿爺來莊上,有什麽不好!”任琮肚子裏,正憋著許多邪火無處發泄,狠狠瞪著任四,低聲嗬斥!
“不,不是!”任四一邊彎著腰喘粗氣,一邊急切地補充,“郎君是因為受了傷,才半途來的莊子上。他原本應該直接返回長安的,結果,結果走在路上,就昏迷不醒,所以二管事才做主,將他先送到了莊子……”
“啊——”沒等任四把話說完,任琮已經像兔子般竄了出去,雙腿邁動,直奔後堂。
“為何不請郎中?我阿爺到底怎麽受的傷?誰傷了他?!”關鍵時刻,任盈盈倒是比任琮冷靜,一把扯住任四的胳膊,連聲追問。
“已經……”警惕朝張潛看了一眼,任四咬了咬牙,用含混又快速的語調回應,“二管家說,在路上他就提前派人去長安城中請孫禦醫了,應該一會兒就到。老爺是奉保國公之命,去西邊接一批紅貨。回來路上,商隊在金城附近忽然遭到伏擊。本來隻是一處輕傷,誰料歹人居然在箭上抹過糞汁!”
“禦醫……國公……伏擊……箭……”正如他所期盼,以張潛的唐言水平,隻零星抓住了幾個詞匯。然而,區區幾個詞匯,卻在後者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任家到底什麽來路?怎麽還能請動給皇帝看病的禦醫?
保國公又是誰?好好地做生意,怎麽會遭到伏擊?
聽起來,對手居然還動用了弓箭!做生意居然還要麵對羽箭攢射,這任家莊,又怎麽可能會是個正經地方?!
“張兄,這個給你!”正疑神疑鬼之時,耳畔卻又傳來小胖子的呼喊聲。猛然抬頭,恰看見任琮頂著滿頭大汗跑了回來,“過所,手實,還有二十畝永業田的地契。家父受傷,我現在心亂如麻,無法跟你細說。你先別忙著走,回頭,等家父脫離了險境,我再帶你去渭南那邊,補全最後一道手續!”
說罷,將手中的過所、地契等文件,朝張潛手裏一拍,再度轉過頭,風馳電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