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撤退
俺死了麽?俺死了幾次了?
昏迷中,老屌腦海中不斷有個聲音在重複著這兩句話。同時,他感到有無數隻手在撕扯著自己幹枯燥熱的髒腑,喉嚨像淹在水裏,憋得喘不過氣來。
“火!有火!鬼子來啦!連長趕緊上飛機!”
老屌大喊著從夢中驚醒,猛地坐了起來,傷口的劇痛讓他差點背過氣去,他緊咬著牙關,頭上滾下大串的汗珠,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他發現自己在一間從未見過的房子裏,十分的幹淨,連地麵上都一塵不染,蓋在身上的被子白花花的耀眼,發出一股濃濃的漿洗過的味道。手上插著幾根管子,鼻子裏也塞著一根,原來憋氣是這個玩意整的?
“你醒啦?”
一個護士朝他走來,聽聲音是個女人,看身量卻像個爺們兒。雖然較高大但因沒有啥腰身,上下一般粗,絲毫沒有女人的凹凸有致,走路也咚咚作響。她臉上蒙著一個大白口罩,僅僅露出大腦門兒下麵的一對小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這號大傻娘們從板子村一抓一把,咋的就當得了護士哩?
護士將他身子一推,老屌頓時躺倒,疼得他一陣抽搐。
“你個傻娘們兒,輕點成不?你當是推驢磨哪?”老屌氣不打一處來,喘著粗氣。
“別亂動,我可沒使勁啊,輸完了這瓶液才讓你動彈。你就是那個英雄?長得可不咋像啊!”
護士很不以為然,麻利地為他換了藥,然後一把伸進老屌的被窩,從他的胳肢窩裏掏出了一根溫度計,毫無防備的老屌被她冰涼的手咯吱得吱吱亂叫,一下子慌了神,咋這娘們如此生猛哩?
“溫度正常,來!伸出來往這裏尿!”
護士語氣冰涼,把一個同樣潔白的尿盆遞進了老屌被窩裏。那盆子晶瑩透亮,居然比自己家和麵的缸子還要幹淨。
“妹子這咋好意思哩?俺自個兒來,你先躲躲?”
“還挺夾夾縮縮的,拿著,別尿太多,化驗用的。俺天天見的……你還躲躲藏藏的幹啥?稀罕……”
老屌被徹底打掉了威風。這娘們兒生猛無畏且寡廉鮮恥,實在是不好惹的貨色。老屌隻得接過尿盆,看護士轉過身去,才慌忙躲進被窩,憋得大汗淋漓才勉強放了點“化驗品”,畏畏縮縮地遞給了這女人。護士收拾停當就走了。不久又回來了,手裏拿著個長條型的鐵盒子。
“把這邊胳膊伸出來,量一下血壓。”她語氣溫和了一點。
“妹子俺在什麽地方這是?俺的弟兄們哪?”
“這裏是軍部醫院特護,你的戰友們都在旁邊房子裏,有幾個還過來看過你,哪個都比你好看。”
“哦,那當然哩!照俺娘說話,俺祖宗八輩幹的壞事都堆在俺這張馬臉上了,咋能好看哩?”
護士終於被逗得咯咯笑了起來,這粗愣的娘們居然能發出這麽細的聲音來,真是出奇。
武漢的這個深秋不如往年那般涼爽,熱得讓人冒汗。整個城市像被一口巨鍋蓋著,幾個月來沒起涼風,天地間煙霧和塵土攪和在一起,翻滾著汙濁不堪。蒸騰的熱浪如同戰火一般在城市上空肆虐著,無孔不入,無堅不摧,慢慢煎熬著人的意誌,諾大的武漢城幾乎要窒息了。
老屌在特護病房裏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可他心裏並不舒坦。比起和幾百個傷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號、共同歡笑的日子,這病房裏滿眼的白色反而讓他感到寂寥和煩躁不安。麻子護士並不大搭理自己,她一離開,病房裏就一片死寂,打個噴嚏都有回音。他一會兒想翠兒和孩子,一會兒又想阿鳳,睜開眼是藥瓶,閉上眼就是噩夢,心裏憋得十分難受。上衣口袋幸存的幾枝煙早被眼尖的麻子護士沒收。鬼子飛機雖然還沒在這裏下蛋,卻天天肆無忌憚地來回飛過。
這天,麻子護士正在給老屌換繃帶,把個老屌折磨得呲牙咧嘴,一陣整齊的皮鞋腳步聲從走廊傳來,聽到外邊的衛兵紛紛吆喝著敬禮。門簾突然一掀,幾個軍官鑽了進來,一個熟悉的人夾在中間,滿臉麻子爍爍放光。
“團長!”
在這裏見到鐵塔一樣的麻子團長,老屌喜出望外。麻子團長一身黃呢製服,一雙三角眼仍然銳利如初,隻是臉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平添了幾分猙獰。老屌一著急要從**跳下來,卻被護士有力的手攥住了。
“亂蹦個啥?摔了瓶子你賠啊,你知道現在的藥有多金貴麽?”麻子護士仔細地檢查了他手上的輸液針,嘟囔著。老屌隻好老實地坐回了**。
“小雲你怎麽和你老哥說話的?你可不許當別人那樣欺負!”麻子團長皺著眉頭嗬斥著護士,護士一扭臉到旁邊去了。
“老屌怎麽樣?別和她一般見識,她是我妹子,叫高雲。我特意讓人把你安排在這裏的,傷勢咋樣了?”麻子團長輕輕地扶著老屌的肩膀,他身後幾個軍官隻微笑著看著他。老屌一時有點發懵。
“首長們來看望你,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江岸1師的劉副師長和陳參謀長。這位是軍部的作戰科毛科長。他們讓我帶路,來看看你這個英雄。”
老屌從來沒見過這麽多大官堆在一起,慌得連忙又下了床,挺直身體敬了一個軍禮。軍官們同時回敬了他一個禮。劉副師長身寬體胖,腦門鋥亮,嗓門洪亮,操著一口福建話說:“幹你娘,真想不到你們能活著回來,我們都要給你們安排追悼會了!你們這次立了大功,這十來天的,武漢上空真看不見鬼子的小母機,咱們的部隊想往哪打就往哪打。你還不知道吧,武漢的老百姓都給你們編了評書了!”
“大概是因為你們帶回來的東西,鬼子一下子收縮了……這幾天的進攻……也有點不著調,各兵種的協調性比以往差了一大截。估計……正忙著換他們的通訊密碼呢。”陳參謀長更像一個書生,說話細聲細氣,仿佛患了傷風,說幾句話就一個勁地吸溜鼻子。
“等你們康複了,要把這次奇襲的戰鬥經驗總結下來,向軍裏認真推廣。我們會派幾個秘書來幫你整理的。”毛科長名如其人,長了個大絡腮胡子,手背上也長滿了黑色的寒毛。一雙刀鋒一樣細的眼睛銳光四射,一看就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謝謝首長們!俺不算啥英雄,這次行動成功,那都是楊連長的功勞,俺隻是碰巧撿回條命罷了……團長,一共回來多少個戰士?”
“回來十個,飛機上又死了兩個,降落的時候死了一個,隻剩下七個了,都在這裏。”
“那個俘虜哩?”
“他摔斷了脖子,沒救過來!”
老屌低頭無語。俘虜死了,日軍很快會更換通訊密碼,這次行動的意義不大打折扣了?死了那麽多兄弟,值麽?麻子團長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輕聲對他說道:“楊上尉和你們都是好樣的,軍部很快就有嘉獎!犧牲的弟兄們家裏也會有撫恤。你別太傷心!武漢現在的戰況一日三變,非常激烈,鬼子和我們的人都已經打瘋了,正是需要英雄的時候。老屌你要振作點,功勞和傷痛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團長,俺知道了!俺的傷不礙事的,很快就能跟著你接著打鬼子……就是……長官們別忘了弟兄們……”
“幹你娘!你都把我們這些官兒當成什麽人了?我們不會忘了你們的!等打退了鬼子,把你們都刻在碑上,活著的升官發財過太平日子,死了的黨國也會照應家人。到時候隻要老子沒死,你們想要什麽我都滿足你們!”
這次能夠從閻王殿再撿回命來,老屌竟有些愧疚。想當初一百多位弟兄長途奔襲,齊心協力將鬼子機場炸得天翻地覆。弟兄們出發時,個個生龍活虎血氣方剛,一定曾憧憬過凱旋而歸的壯觀和榮耀吧?可隻轉眼之間,一個個灰飛煙滅!幸存下來的七個,也都是渾身血窟窿、插滿橡膠管的殘破之軀,想起來真叫人揪心!這扛槍打仗真個是毫無造化可言,越打心裏越沒底。想盡辦法救活的楊鐵筠,在自己眼裏這麽全活兒的一個大男人,難道就這麽毫無懸念地壯烈了?他和黑牛會不會被鬼子活捉了?要是被活捉就慘了……
老屌心裏騰地浮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對戰爭的恐懼。這種恐懼已經不在於死亡的威脅,而在於他總是看不到戰爭的盡頭!再多一次僥幸又如何?因此長官們說的升官發財他很不以為然,命都保不齊,要那些雞巴玩意兒有啥用哩?軍功章對於楊鐵筠和死去的弟兄們還有什麽意義?他們的女人從此就要揣著一塊冰冷的軍功章睡覺了,她們會在多少個夜晚對著自己男人的照片,傷心欲絕地痛哭呢?
“長官,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老屌突然間蹦出了這個念頭,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幾位軍官一時麵麵相覷,眼珠子轉來轉去,麻子團長也沉吟不語。陳參謀長說話了。
“你家在哪裏?”毛科長問。
“河南河西板子村,在黃河西北邊地界,離山西不遠。”
“哦,從武漢到你家裏很遠,沿途又到處是鬼子部隊,你這一身的傷疤,打扮得再像老百姓,也會被鬼子一眼認出來,就怕你到不了家啊!你要是實在想她家人,我們將來一定想法把她們轉移到後方來,你看行麽?”
老屌正在後悔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聽陳參謀長這樣安排,感激得忙不迭地點頭。麻子團長麵無表情,突然摘下了掛在床頭的那把剩下一截的軍刀,神情詫異。
“團長,你的刀救了俺一命!在撤退的路上被機槍打斷了,沒有它,那顆子彈估計就要了俺的命!”
麻子團長把刀掛回去,回頭對他妹子說道:“小雲,好好照顧你老哥,多用點心,盡快讓他起來!他是咱們的英雄,你不要怠慢!”
“啥個英雄!活著回來的就是英雄?死了的就不算數了!”
這妮子居然生了氣,一把扯下口罩摔到一邊,露出一臉麻子和窄小口鼻,頭也不回地走了。老屌愣愣地看著她離去,一頭霧水。
“他男人,也就是俺妹夫,死在前線了。他帶的連隊被鬼子包圍,因為他沒有接到命令就撤退,沒完成阻擊任務,俺自然不能給他追功!她心裏不痛快,發發悶火而已,老屌你多包涵吧!”
防空警報突然又響了起來,長官們不再說話,衝他點了個頭就離去了。麻子團長走到門口的時候,又回過頭來說:“南邊的廣州陷落了,武漢已經被鬼子三麵包圍,我估計……要撤了,你趕緊把傷養好,我會有安排……”麻子團長在老屌驚愕的目光裏去了。
麻子團長剛走一天,蔣委員長就發出了撤離武漢的命令。
失望中,老屌陷入了沉思,要是照麻子團長以前說的,武漢要是失守,這中國不就要亡國了麽?這武漢軍隊和老百姓加起來有幾百萬人了,怎麽還頂不住小日本?廣州是啥球地方?怎麽沒人守麽?鬼子怎麽東南西北都有哩?他們要打到什麽時候,打到什麽地方才算罷休?要是沒完沒了這麽五年十年地打下去,那還怎麽回家哩?最後打不過怎麽辦?要是全中國的土地都落到鬼子手裏,國軍還能往哪裏撤呢?
早在命令發出之前,老屌就看出了這些天的混亂。醫院院牆外邊連著幾天人聲鼎沸,車喇叭響個不停。院子裏的醫生們都是跑著幹活,每天出出進進的救護車也不見了蹤影。據麻子護士講,很多醫生都卷起鋪蓋往後麵跑了。市中心的上空,鬼子的各式飛機天天晃悠著,除了扔炸彈,還撒下不少傳單。城市外圍,炮彈的爆炸聲比以前更加激烈,幾乎日夜不停。
七個回來的弟兄全部養在這間醫院裏,昨天又有一個重傷的由於血液感染死了。陳玉茗也憋熬不住了,趁護士小妞不在,就一早高舉著輸液瓶子到處找著老屌和兄弟,找了一層樓也不見熟人,正拄著一隻拐下樓的時候,迎頭撞見同樣高舉著瓶子東張西望的老屌。二人一愣,登時哈哈大笑抱在一起。一群護士看到兩個傷兵一手舉著瓶子,一腳金雞獨立,卻還在互相擁抱聊天,不禁既好笑又感動,忙上前把他們架了回去。
老屌的傷恢複很快,身體也日漸結實。隔壁的病房裏躺著一個重傷的少校團長,聽護士說此人半個月前被一顆炮彈炸了個結實,抬過來的時候已經散了,醫生費了半天勁才弄清楚四散在他肚子周圍的內髒是什麽。醫生給他摘走了四根破爛的肋骨,拿走了一條炸碎的腿,半個胃,一個腰子,幾米長的腸子,以及一片燒成焦炭的肺,然後替他七拚八湊地縫巴縫巴,打針輸液半個月,他愣是沒死,昨天還睜開眼了。老屌對此神人充滿敬意,上午趁麻子護士不在,就拄著拐別到團長病房邊,趴在窗台上往裏看,發現這神人身上的管子比自己的多了去了,剛想推門進去打個招呼,就被拿藥回來的麻子妹揪著耳朵拉回了病**。
“再敢往外亂跑就把你捆在**,你信不信俺做得出來,讓你拉屎撒尿都漚在**,看你還聽不聽話!”
“妹子,原來你會說家鄉話啊,俺還以為你打小就不會說哩。”老屌一邊揉著耳朵一邊笑嗬嗬地說。
“俺咋能不會說?在這裏五六年了,俺哥讓俺來上醫校,說這邊是大城市,見了世麵才能長出息。城裏人說的都是正經話,咱們那裏的話忒土。在路上俺說家鄉話有的車夫都不拉,慢慢俺就改了,為這個俺還哭了一鼻子。都是俺哥,讓俺在這大城市受這份八杆子打不著的洋罪,不讓俺在家陪老爹老娘。”
老屌突然想起了在黃河岸邊,麻子團長帶領大家在河邊痛哭下跪的一幕,心裏一揪。看來這妮子還不知道她老家那片地界已經被大水衝了個稀裏嘩啦,老爹老娘說不準早被衝到大海裏去了。他忙正襟危坐起來,暗地裏告誡自己,不著調的話可一句都不能說,別再像以前那樣人頭豬腦的不曉得個輕重。
“你跟俺哥多長日子了?”
“哦,半年了,當時你哥打了俺個嘴巴子,俺就記住他了……嘿嘿。”
“他憑啥打你哩?”
“他給俺戴軍功章,看俺好像不是能打仗的料,給俺幾個嘴巴子長長膽氣,還給了俺一把鬼子軍刀,就是這個。你別看這刀已經斷了,可是這刀已經救了俺好幾命了。”
麻子護士這才知道掛在床頭的這把破刀的來曆,難怪老屌見到自己要扔掉它時,立馬就從**蹦了起來。
“你哥常來看你麽?多久來一次?”
“俺才不稀罕他來看俺哪!他死他的去!他覺得自己有膽就天天炸鬼子坦克去,就是裝回一麻袋軍功章來,俺也不稀罕!不當吃不當喝,也不能換藥換大洋。”
“妹子,你咋能這樣說你哥哩?他是個軍官,俺和兄弟們都服他,戰場上的事兒你可能不曉得,你哥這樣的漢子是咱們的主心骨,沒有你哥這樣的人,咱們就是一棒稀鬆漢,哪頂得住小鬼子哪!”
“那咋了?那他就讓人家呆在壕溝裏不能動彈,眼見著鬼子就要占了陣地還不許撤,就那麽被鬼子殺了,不給軍功章就算了,憑啥還要再數嘚他?”
麻子護士突然發作,一邊說著一邊把老屌身上的一條膠布猛地撕下來,疼得老屌連聲高叫。
“妹子你別難過了!別哭……嗨!你哥帶兵打仗,這個……不容易哩!咱們當時守戰壕,一條溝裏就活下咱們幾個,你哥也沒讓撤哩!這打仗哪能輕易撤退的?你男人是軍官,帶頭跑了,上麵的長官也會斃了他哩!再說你哥他可疼你了,可和你貼著心哪……你要是高興,把俺的軍功章拿去,俺這裏好幾個哪,掛在腰裏也紮烘烘的礙事兒!”
老屌一邊說,一邊從包裏掏出一包五顏六色的章來。有幾塊是自己的,有幾塊是從犧牲的戰友身上找來的。在他眼裏,這些不過是一些精致好看,將來可以拿來哄老婆孩子的新鮮玩意,要是能讓這傷心的妹子感到安慰,就是全給了她也不心疼。
“誰稀罕你的破章!攢多了你打一個尿壺去!”
麻子護士拿起一堆藥瓶子,氣鼓鼓地幾個大步就出了病房,把個滿臉堆笑的老屌晾在屋裏。老屌既為麻子護士難過,又為麻子團叫屈。軍令如山,不能撤就是不能,你男人自行決定撤退已經犯了軍紀,就算跑了回來不也是被斃?麻子團長那副脾氣,決不會因為是自己妹夫就護短,說不定還親手斃了他哩!
一星期後,麻子團長又來了一次,他帶來一輛中型卡車,讓警衛員劉海群帶老屌等人離開武漢,經長沙到湘中的黃家衝,去投奔他的老上級黃百原。麻子團長還特別吩咐老屌,一定把他的妹子帶上!
麻子護士死活不走,任眾人甜言蜜語威逼利誘,她躲在房裏就是不出來,哭得喊得驚天動地,號稱她哥不回來就不走。老屌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把她綁了,萬般無奈下,隻好讓陳玉茗和劉海群趁妮子上廁所,從男廁所直接翻窗到女廁所裏,把還沒來得及脫褲子的妮子一把抱起來就抬下了樓。等將她按到車上,另外兩個女護士急忙又摟又抱地勸。看到姐妹們也一道走,行囊都幫自己收拾停當,又聽說院裏的頭頭腦腦都快跑光了,麻子護士也就泄了勁。她臉上麻子一擠,借坡下驢地一頭紮在小甄護士懷裏大哭起來。
車上一共11人,分別是老屌、陳玉茗、劉海群、大薛、趙海濤、楊青山、梁文強,還捎帶了醫院衛兵朱銅頭、麻子妹、護士小甄和護士小蘭。人雖不多,由於帶了不少藥物和裝備,車裏就顯得異常擁擠。剛剛打開大門開車出去,外邊一大群人就湧進了醫院,去哄搶裏麵剩下的藥物和其他東西。人群裏有兵有警有匪也有百姓,那勁頭比向鬼子陣地衝鋒還要上勁,這股力量源源不斷地湧進去,厚厚的醫院正門竟然都被擠倒了。
老屌坐在副駕位上,緊張地看著路上浩浩****的逃難大軍。逃難時期,大城市的瀟灑風氣已經**然無存,曾經熱鬧的店鋪都關了門,滿街堆著臭氣熏天的垃圾。人們滿臉悲愴,拖家帶口扶老攜幼準備逃亡。男人們不再見麵摘帽子,女人們也不再打傘。無數缺胳膊少腿的士兵和各色衣裝的百姓擁擠在一起,如同爭相搶食的雞鴨。一個西裝革履的爺們兒,肩扛兩根大粗扁擔,挑著兩個巨大的木箱子,累得頭上大汗淋漓。後麵的女人旗袍依舊,不過已經毫無矜持之態,她用手高高挽起礙事的下擺,光著兩條大腿緊跟著男人的步子。看到這場景,老屌竟忍不住悄悄笑了。
滾滾人流裏行進著各式交通工具,汽車,馬車,自行車,手推車,還有人力車。車上大多拉著一家老小,有的後麵還牽著狗。一群群帶槍的兵痞見到閑置的車輛或是騾馬,槍口一指就搶了過去。老屌的車因為掛著軍隊的牌子,倒也沒有人敢亂來,隻是路上的人太多了,任劉海群把喇叭按得山響,兩個時辰過去也沒走出多遠。前麵一輛裝著軍火的卡車上有幾個兵,衝鋒槍對著四周的人群,看著有人想靠近就拉槍栓,老屌忙讓劉海群緊緊跟在後麵。
小甄和小蘭還在哭哭啼啼,可聲音總算小了。麻子妹倒噤了聲,還一個勁地抱怨車走得慢。瘦個子戰士梁文強被麻子妹擠得挺胸凹肚,還總是遭她的搶白。
“縮什麽縮?我能把你擠扁了呀?挺大個後生咋長得像根麻杆,屁股上削不下二兩肉,還一個勁地放屁,肚子裏料還不少啊?”
山西老兵梁文強和老屌一樣,長了一張笨嘴,被麻子妹一陣搶白,也沒還嘴,臉憋成了雞冠子顏色。麻子妹說梁文強一個勁地放屁倒也沒有冤枉他,他的肚子在那水上飛機上被子彈鑽了個左右貫通,養傷期間估計留下了根子,稍微著急或是受涼就擠出一串來,被楊青山起了個外號:屁龍。陳玉茗早從老屌的嘴裏聽說過這位超級無敵滾刀肉護士的事情,更知道他是麻子團長的妹妹,忙用笑臉截了過去。
“小雲,你可別拿我們屁龍兄弟開涮,他長這麽大還沒碰過女人哪,你省著點力氣欺負老哥去,我們可吃不消你呦!”
麻子妹對陳玉茗頗有點怵,這人不言不語,高興生氣行動做事都是一張臉,也從不拿正眼看自己,見他開了腔,給了個白眼也就閉了嘴。趙海濤和朱銅頭看在眼裏,在那裏蔫蔫地壞笑。趙海濤是東北人,凡事喜歡拍胸脯,有時豪氣衝天,有時膽小如鼠,正如他忽深忽淺的酒量,也不知他是怎麽輾轉到大後方的,東北老家的事絕口不提,一次喝多了,他說家裏人因為偷吃大米,都被鬼子抓去殺了。坐在車尾的大薛對外邊的混亂充耳不聞,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偷襲鬥方山機場時,大薛被子彈打穿了喉嚨,從此不能再說話,原本就沉默寡言的他倒也不覺得有什麽,他的煙嗆得旁邊漂亮的小甄護士一個勁地咳嗽,他也不管不顧,繼續吞雲吐霧。
楊青山在山裏殲滅那股鬼子時,手榴彈片蹦進了眼睛,治愈後視力嚴重下降,他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個瓶子底一般厚的眼鏡帶上,即便如此,他稍微不仔細就會把大樹看成老屌,把拖把看成步槍。
那個朱銅頭是個怪物,肥頭大耳,賊眼溜圓,兵不像兵匪不像匪,原本不過是混進醫院想找份好差使的地痞,從洗衣房偷了身軍裝,冒充了一年士兵,竟也無人過問。他經常把醫院當成大賣場,裏麵的藥物和被褥,甚至美國造的手紙,都被這小子倒賣出去不少。前些日子他還瞄上了老屌旁邊的藥房,於是經常過來打探情況,和閑得無聊的老屌混了個廝熟。大薛是個硬脾氣,不讓這流氓上車,急得朱銅頭趕緊去給弟兄們買了一箱子煙和酒,才被允許上來。上車隻不到一個時辰,就和坐在對麵的小甄護士眉來眼去了。
小甄護士算是個美人胚子,瓜子臉柳葉眉,就是路數不太正。生就一張妖狐臉,天生半盞廢油燈。聽說她原隻是普通病房的護理,因常在特護病房裏扭屁股晃來晃去,很快就被安排到麻子妹身邊了。於是她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向養傷的軍官們賣弄**,據說半層樓的軍官都和這妖精有一腿,大家都可以在她身上上下其手撈個便宜。要不是這些主兒不是全身繃得像個繭子,就是缺胳膊少腿兒,有人就恨不得自己睡地上讓她睡**了,輕薄些的要是再放出些動聽的承諾來,她高興了興許真能來點“特別護理”。醜陋的麻子妹不久就成了她的天敵,麻子妹直恨不得剝了她的衣服擰爛她的肉。可這妖精的軍官相好太多,還真不好得罪。因此麻子妹一上車就和小甄離得遠遠的,隻拿水桶腰身去擠可憐的屁龍兄弟。小蘭是個規矩妹子,除了頭發長點,幾乎沒有女性特征,一臉苦相,胸脯像鍋蓋一般扁平,一看就是沒吃過娘奶的苦孩子。她自小無依無靠,原本跟著一個江湖郎中混飯吃,仗打起來了,醫生短缺,就被招進了醫院。陳玉茗念她心好,就把她帶上了,如今一路上隻和麻子妹抱在一處哭,兩眼腫成一對兒桃子樣。
老屌靜靜地坐著,心裏暗道怎麽又他媽的開始逃難了?不同的就是這次有一輛汽車。也不知道麻子團長什麽時候撤退?鬼子打了五個月才把國軍打退,莫不會又像在南京一樣燒殺**無惡不作?難怪全城的女人都在逃難。
總算駛到了城外,匯入了更為壯觀的逃難大軍中。這隻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人頭數以萬計,擠在這條長長的路上,艱難地移動著。天上不時飛來鬼子的飛機,雖然沒有掃射轟炸,卻也把地上的人嚇得人仰馬翻相互踐踏,前麵的軍車看到鬼子飛機著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踩下油門就往前衝,壓倒了不少腿腳慢的路人。老屌十分震驚,卻也發現這是個機會,心裏歎氣,卻也隻能皺著眉頭讓劉海群沿著這條路趕緊跟上去。
車上的幾個女人被鬼子飛機嚇得驚聲尖叫。早見慣了的男人們趕緊替他們壓驚,隻大薛笑嘻嘻地看著天上鬼子的飛機,回過頭來嘰裏咕嚕了幾聲,又朝陳玉茗比劃了幾下,陳玉茗點了點頭。朱銅頭不解地問道:“薛哥是啥意思?”
“他說上次我們在鬥方山炸的就是這種飛機。”
“他們為啥不扔炸彈?”
“當然了,看見我們在這兒還敢扔?著急我一泡尿把它呲下來!”趙海濤吐出一個煙圈,斜著眼看著朱銅頭說。
“你這箱子裏還有啥好貨,趁早拿出來給弟兄姐妹們分了,否則到了後方被憲兵搜出來可就斃了,你到時也沒處買煙去孝敬老哥了。”
“哎呀,兄弟!你當這是杜十娘的箱子——樣樣是寶啊?真的沒什麽的,就有一點子煙酒,你知道在武漢買這點東西多難麽?這都是從以前運的物資裏買出來的,地道的美國貨,我銅頭就差把褲子也押上去了人家才肯給我!”
“陳玉茗快下來!”
老屌突然喊了起來,陳玉茗忙跳下了車,跑到車頭一看,一個女人躺在地上,臉色白得像鬼一樣,正幽幽地望著他們。她看上去病得很重,仿佛行將死去。她用身體擋住了汽車輪子,身邊一個10歲上下的小姑娘跪在地上,一邊哭著一邊磕頭。
“這是咋回事?你這是幹甚呢?”老屌問道。
“我娘不行了,叔叔,求求你們救救她吧!求求你們了!”小姑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小手搭在汽車前杠上,破衣爛衫裏露出嫩紅的肉,一條粗辨子垂在腰上,已經髒得打了綹。
“你爹呢?”
陳玉茗覺得有點蹊蹺,看到地上的女人幾乎隻剩一口氣了,知道不是敲詐的。她露在褲管外邊的兩條腿潰爛成兩根髒兮兮的排骨,上麵沾滿了灰土;胳膊上靜脈一根根都凸了出來,皺巴巴的皮肉在腋下晃**著;手掌上到處是綻開的口子,血塊結成厚厚的痂。
“爹去打仗了,走了兩年了都沒消息,他……再也沒有回家了,前天我和媽媽去部隊找他,可聽說部隊早就逃跑了。媽媽生病半年了,我們沒錢去醫院……媽媽說我爹不會回來了……嗚……嗚……”
“可是我們也幫不了你們啊,我們還要趕路,車上也沒有地方了。”陳玉茗似乎不為所動。
“求求你們了,把我媽帶走就行了,我能走路,你們能救活她的,我給你們磕頭了……各位大叔求你們了!”
“各位大哥……你們把這丫頭帶走……我不行了……你們行行好……帶這丫頭走,讓她給你們做牛做馬也行,我不走!”
地上的女人突然說了話,聲音像是從陰曹地府裏傳來的一樣,把站在旁邊的老屌嚇了一跳。女孩子回頭撲到她媽身上大哭起來,又跪爬過來抱住陳玉茗的腿,鼻涕眼淚糊了他一褲腿子。
老屌和陳玉茗心裏都亂糟糟的。周圍裏三層外三層的圍滿了難民,人們吊著嘴巴伸長脖子看熱鬧,大多看完就搖搖頭,長長地歎息一聲,便回去繼續走路。類似這對母女的悲慘境遇,隨時隨地都可能看到,人們已經司空見慣以至於麻木不仁了。竟有不少看客倒是直勾勾地望著老屌和陳玉茗,猜測著他們會做出怎樣的決定。還有些人探頭探腦地往車裏看,流露出羨慕和憎恨的神情來,看得車上一眾人心裏發毛,大薛和趙海濤不由得緊張地拿起了槍。
突然,老屌看到地上的女人摸摸嗦嗦地,竟拿出了一把生鏽的剪刀。老屌覺得有點不對勁,剛要說話,這女人大喊一聲:“大兄弟們!帶她走!求你們了!”
女人抬起身來用盡力氣,拿剪刀照著自己的心窩狠狠地紮了下去。
“等下!”
老屌猛撲過去搶那剪刀,可哪裏還來得及!鏽跡斑斑的剪刀已深深地刺進了她的心髒,女人的手仍然緊緊攥著那剪刀把!隻一會兒就眼皮緊閉已是氣絕,傷口處粘稠絳紅的鮮血緩緩地滲出來……女人的自殺之舉讓大夥深為震撼,萬萬想不到,這樣一個病入膏肓的弱女子為了女兒竟甘心以死相求!望著伏屍痛哭的小姑娘,兩個大老爺們慌得束手無策,陷入了深深的愧疚和自責之中。
人群發出一聲聲哀歎,呆呆地看著這女人的鮮血淌滿一地。幾個好心人歎著氣,丟了幾個錢在小女孩旁邊。人們表情複雜,一時竟沒有人說話,良久,又紛紛啟程了。
“陳玉茗,叫海濤和銅頭下來,把女人拉到邊上埋了。讓小雲下來,帶上這女娃子走。”
遇了此事,潑辣的麻子妹霎時變成了一個溫柔慈愛的母親樣兒,她把痛哭的孩子使勁跟她母親分開來,抱到一旁輕輕拍著勸著。銅頭和海濤擔心時間長了會出事,抬起女人就往路邊擠去。兩人很快就在一個大坑裏找到一個堆死人的地方,估計這堆死人大多是餓死的病稃。兩人一合計,就把女人扔在一個較空曠的地方,蓋了一塊毯子算是安葬。
女孩子死活不願上車,楊青山把她抱上去交給了小甄,小蘭也過來哄著她,孩子抽泣了兩聲,竟然一仰脖昏了過去。小蘭給她號了號脈,忙掏出一瓶葡萄糖灌了幾口進去,說不礙事的。
車又慢慢地開了,仍然是如海的人潮,仍然是悲愴的逃亡。湧出武漢的難民隊伍越來越龐大,政府維持秩序的警察早已淹沒在茫茫人潮之中,連哨子都聽不見了。在這數以萬計的難民隊伍中,每分鍾都有悲慘的故事。老屌在醫院裏並不知道,原來武漢的給養供應竟落到餓死無數人的境地,藥品就更奇缺了,難怪總有人不懷好意地惦記著車上的東西。
“飛機來啦!”一聲尖叫在人流中響起。
鬼子的飛機終於來轟炸和掃射路上的大隊伍。五個月來,老百姓們已經可以聽出飛來的是不是會下蛋的飛機。隨著刺耳的警報聲響起,人們在尖叫聲中漫無目標地四散奔逃,人踩馬踏的盡是傷亡。軍隊的車流立刻開始分散,士兵們都跳下車來找著掩護。幾挺車載機槍開始對空掃射。不過看到鬼子飛機一字排開的囂張架勢,十幾個機槍手幹脆也跳下車來逃命了。
顯眼的逃難隊伍遭到了毀滅性的掃射和轟炸,人們震呆了!眼巴巴看著自己的親人眨眼之間就血濺當場,甚至被炸成碎片,人們驚恐的神經終於崩潰了,有很多人一瞬間就發了瘋,像無頭蒼蠅一樣隻顧四處亂撞,聲嘶力竭地喊叫,人群的哭號聲響徹雲霄,蓋過了鬼子飛機的轟鳴……鬼子飛機來回掃射了好幾遍,估計該下的蛋都下完了,還氣勢洶洶地超低空掠過人們的頭頂。
老屌的車由於遠離了前麵的軍車,而且靠在路邊,幸得逃過一劫。隻是趴在路溝裏的幾個女人已經嚇得尿褲子了。大家閃在路邊,驚愕地看著鬼子飛機來來去去,肆無忌憚地殺死自己的同胞。此情此景老屌曾經曆過,隻是難民遠遠沒有這麽多,鬼子遠遠沒有這麽聲勢浩大和猖狂,他以前隻感到恐懼和驚心,而現在更多的是無奈和悲涼了。他第一次從心底裏發出這樣一聲長歎:“咋中國老百姓就這麽遭罪哩?”
死去的人被抬上大車拉走了,地上隻留下大片大片黑紅的血跡。老天爺好像還嫌難民們不夠遭罪,剛剛還濃烈的日頭突然間不見了蹤影,一大片烏雲從北邊翻卷著鋪了過來,緊跟著一連串滾滾的雷聲,震得大地嗦嗦發抖。一道閃電猛地劈下,在天地之間畫出一個雪亮的大枝杈,頃刻,那瓢潑大雨夾帶著豌豆大的雹子砸了下來。狂風呼嘯著,將冰冷的雨雹橫掠在人們的身上臉上。女人們的小傘在這樣的暴風雨中毫無用處,一陣疾風就刮上了天。帶著一些油布的就趕緊支起來,幾個人拚死抱住木杆以防它被吹走。幾萬人在這天地之間無處藏身,都澆成了落湯雞。
老屌一行十分慶幸能有這輛車,冰雹砸在帆布上的聲音震耳欲聾,真不知道外邊那些人如何受得了。路上已變得泥濘不堪,渾身汙泥的人們仍舊無奈地向前走去,沒有人知道這條苦難的路何時才是盡頭,走下去是唯一的辦法。
晚上,雨總算停了。
後半夜,車出了故障,劉海群躺在泥地裏鼓搗了一個時辰,看來是修不好了。大家決定背上能背的東西,一起往西南方向步行前進,反正再走上兩三天就能到長沙集結地了。那小丫頭有這麽多人照顧,和戰士們認識了,半宿下來已經和大家混得廝熟,心情逐漸好了起來。老屌看著這個女娃子,心裏想著自己的兒子。可這時女人們都頂不住了,個個腳脖子都腫起來。朱銅頭想去扶她們,又怕挨老屌和陳玉茗的罵。再說了,嬌滴滴的甄美人和醜愣愣的麻子妹,都需要人扶。幫得甄美人,卻懼怕麻子妹那張刀子嘴,幫得麻子妹來,心下又實在不舍得甄美人,朱銅頭一時作了難。
夜半陰氣襲人。難民的聚集地漆黑一片,到處是圍成一圈取暖的人群,如同冬天擠在一塊的烏鴉。人們奉命不能點火,怕再招來鬼子飛機,隻能默默地煎熬著,期盼這個冰冷的夜晚可以平安度過。黑暗給人們帶來絕望,也帶來了罪惡,絕望、恐懼、饑餓、仇恨讓一些人變得邪惡而瘋狂,肆無忌憚地搶劫,無緣無故地槍殺。在這條漫漫的漆黑長路上,難民們恐懼不已,人人自危。眼見身邊的老弱婦孺遭到無恥的欺淩、掠奪和殺戮,竟少有人出頭製止。良知已被恐懼和苦難消磨殆盡,絕望和麻木成了人們僅存的心情,不同的人祈求著不同的神靈保佑著自己,祈求同樣的厄運不要在自己的身上降臨。
大夥都嚷嚷餓了。老屌帶領大家來到了離大路不遠的小山坡上,圍坐成一個圈。梁文強和麻子妹開始分發食物。這半天的經曆讓麻子妹簡直變了一個人,表情不再囂張,對大家說話都細聲細氣的,總之像個女人樣了。屁龍的響屁仍舊放個不停,她還去翻了幾片藥給他吃下,讓梁文強受寵若驚。幾個爺們也冷得直打哆嗦,輪番抱著朱銅頭的一瓶燒刀子,就著饅頭往下灌,大薛一仰脖子就喝掉半瓶,心疼得朱銅頭一個勁地嘬牙花子。楊青山寸步不離幾箱子藥品和食物,見人過來就舉槍,把過來巡視的陳玉茗嚇了一跳,心想早晚得給這廝弄一副好眼鏡來,要不遲早會有人死得冤枉。小丫頭說爹媽都管他叫巧巧,大名不知道。趙海濤怕她凍著,就把她抱在懷裏取暖,巧巧很調皮,一個勁把冰涼的小手塞到他的肚皮裏,激得海濤一個勁打她的屁股,兩人有說有笑的,這孩子暫時淡忘了失去親人的傷痛。
“救命!來人哪,打劫啦!”
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喊叫,大家聞聲看去,不遠處幾個男人正在哄搶著一個女人的包袱,一人用腳猛踹著她的肚子,女人死死地抓著包,被拖出好遠。她的男人想是得了病,趴在一張破席上一動不動。近在咫尺的老屌等人氣得七竅生煙,大薛走過去,拎起槍來,照著其中一個家夥的腦袋就是一槍托,那人的腦袋登時紅白相間,眼見是活不成了,其他幾個頓作鳥獸散。那女人哭著給大薛磕頭,大薛也不受,麵無表情地走了回來。老屌衝麻子妹點了點頭,麻子妹拿給他們兩個饅頭,又看了一眼那個男人,衝大家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老屌決定讓大家多休息一會兒,但是更多的逃難者還是選擇了繼續前進,不願在這恐怖的黑夜裏停留。很多原本餓得頭暈眼花的人受了風寒,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在地,再也無力爬起來。有的一家幾口都先後倒在路上,黑暗中的踩踏讓他們更快地死去,成為一具具冰冷肮髒的屍體。老屌靜靜地坐在一個石頭上,忽明忽暗的煙袋鍋子照亮了他的臉。這個夜晚注定是今生難忘了!他突然意識到戰爭的殘酷不僅僅是在前線上,後方發生的事情更讓人不寒而栗!和鬼子真刀真槍地幹,就算害怕,至少還有數不清的弟兄們一起戰鬥,生死與共。而戰爭給毫無抵抗能力,隻能隨波逐流的老百姓帶來的,是一種無法描述的恐懼。他們隨時隨地都可能喪命,奪命的可能是鬼子的槍炮,可能是同胞的自殘,也可能是饑寒傷病……看來真的要亡國了,這些老百姓們隻管奪命逃亡,哪還有氣力關心國家的存亡?那些陷入絕望的人往往用比鬼子更加殘酷的手段去對待自己的同胞,原因也許隻是為了一個饅頭,一片菜葉。老屌意識到自己回家的希望如今越來越渺茫,每向前走一步都隻會離它更遠,那點希望如今已經化為一種刺穿心底的傷痛了。
“老哥!”
一宿都沒有吱聲的陳玉茗突然說了話。
“啥事?”
“俺……俺覺得害怕!”陳玉茗冷不防冒出這麽一句,這可不像陳玉茗說的話,老屌一驚,頓了頓才緩緩回話:“俺也有點,也許就是這一陣兒吧,心裏沒底,不像在前線。”
老屌給陳玉茗遞過煙杆子,陳玉茗猛吸了兩口,那一撮光亮照亮了他的臉龐,那張臉泛著油光,眉頭緊鎖,兩眼通紅,充滿著恐懼和不安。說來也怪,與陳玉茗生死與共這麽久,老屌還從沒有仔細觀察過他。平時的陳玉茗堅強勇敢、沉著穩重,竟然也會消沉至此?
“你家裏還有啥人哩?咋沒有聽你說過?”
“俺家裏人都死光了,就剩俺一個。”
“哦?一個都沒了?”
“沒了,俺爹娘死得早,兄弟們也沒長起來。俺成家之後住在菏澤鄉下,孩子生下來半年就病死了!”
“那你的女人哩?”
“俺把她殺了!”
老屌大吃一驚,原來陳玉茗竟是這樣的身世,還身背一條人命!
“俺原本在縣城裏賣麵,掙點辛苦錢養家,總還好過種地。她卻和村子裏別人鬼混,背了俺不知道混了多久。俺的孩子也是被她耽誤的!後來俺外姓親戚家人向我告了狀,俺一氣之下就用刀抹了她。房子俺也燒了,逃了半年,鬼子就來了,後來就投了國軍。”
老屌驚得身上泛起一陣寒意,陳玉茗自顧自地繼續說:“現在俺挺後悔的,俺不該下那死手的,犯不上!她跟俺也沒有享一天的福,娶她的時候連床被子都沒有,幾年下來才蓋了間新泥房,唉……”
老屌不知道說什麽好,和自己比起來,這個後生更加不幸了,至少自己心中還有家的希望。烽火亂世,無家可歸,可陳玉茗連個可以想念的家都沒有,這是多麽痛苦的流浪啊!也難怪他對同行的女人們那麽冷冰冰的。
“老哥,俺孤苦伶仃一個,三年了,沒跟人說過這,自打跟了你,就真把你當大哥了,隻要不死,俺就想一直跟著你!”
老屌在黑暗中模糊看到,一串串豆大的淚珠正從陳玉茗眼角重重滑落……
這次大撤退的路線是國民政府指導的。從水路撤退的運輸壓力太大,民用船隻早被征用殆盡,用於運輸各類工業和政府的設施,還要運送自川入鄂抵抗日軍的幾十萬部隊。國民政府積極指導百姓從陸路有序撤退,路線為武漢——鹹寧——嶽陽——長沙。在途經號稱“八百裏洞庭”後,老屌等一行人終於挨到了長沙。和老屌初到武漢時的印象一樣,長沙業已經成了一個大堡壘,其軍力部署較之武漢更加密集,從戰火肆虐的武漢奪命逃亡至此,眾人終於長長地舒了口氣。
大家隻在城裏停了兩天,老屌就按照麻子團長提供的地址,帶領大家繼續向西南開拔,過老糧倉往偽山方向進山,去找麻子團長的老上級黃百原。他那地界兒離長沙城隻一百多裏地,卻又讓眾人七繞八拐地走了三天,眾人算是領教了湖南這複雜的山區地形。好在黃百原是當地響當當的人物,一路打聽來還非常順利,眾人曆經千辛萬苦,總算找到了這號傳奇人物。
黃百原老漢是十足的一條山漢,自中原戰爭後就隱居在湖南老家,村民們都親密地稱他“黃老倌子”。此人脾氣火爆,虎目鷹鼻,又矮又壯,像林子裏燒剩半截的樹樁,他黃老倌子張嘴就喝酒罵娘,閉口就大抽水煙筒子,一頓飯能吃斤把辣椒,喝一大壺燒酒。當年在中央軍打馮玉祥的時候,他任麻子團長的頂頭上司。照麻子團長的話說,如果黃老倌子哪天高興,想拿自己的心下酒,自己也會毫不猶豫地掏給他,因為黃老倌子救過他不知多少條命了,他身上至少七八處傷疤和麻子團長有關。老蔣一統天下後,黃老倌子原本可以加官晉爵,可他突然決定甩手不幹了,帶了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留給肥豬師長一個窩心腳和一句臭罵:“你娘了個逼!你咯隻豬下的,老子不給你咯號人幹嘚!”
原來,軍閥混戰時,黃百原所在的部隊在中原將馮玉祥的部隊趕跑,占領一個縣城之後,殺紅了眼的湖北部隊搶掠了當地一百多個女人,在軍營裏輪番**,將這些女人糟蹋得奄奄一息。女人們後來被扔在一條巷子裏,清晨才被黃老倌子的兵發現。這些可憐的女人披頭散發渾身**,遍體鱗傷驚恐萬狀,上百人光著身子給時任團長的黃百原磕頭求救。黃百原幾乎要造反,帶了十幾個兵全副武裝地衝進師長的房間,那個肥豬一樣的師長居然還玩出了花活兒,竟挑了兩個最有姿色的女人,正想弄個一炮雙響。黃百原一腳把他從女人的身上踹了下去,差點把肥豬師長那個硬梆梆正在忙活的家夥給撅折了……
黃百原發誓再不給任何部隊賣命,帶著自己的把子兄弟們回了湖南老家。仗是沒打了,他卻也不老實。國家大亂初定,百廢待興。湖南農村窮山惡水刁民滿地,村村刀光劍影,處處雞飛狗跳,彎腰在家的扛鋤農民,出村下山就是別槍的土匪,匪頭們更是打家劫舍欺男霸女無惡不作。黃老漢看到家鄉如此破敗很是惱火,第二天就帶著弟兄揣著刀槍翻過山頭,卸了一個匪頭的腦袋,降服了一眾烏合匪嘍囉,再收拾起一支隊伍東征西討,幾年下來,方圓百裏地的小土匪幫派就要年年給他的黃家衝進貢了。黃老倌子財雄勢大,卻視錢財為糞土,他對村民和手下從不藏著掖著,有什麽好貨全部分派下去,深得眾人的景仰和愛戴。
黃老倌子已五十有二,卻沒有子嗣。當年內戰中,一顆子彈敲掉了他兩腿中間幾乎所有的零件,故至今仍是單崩一人。他本人對此並不在意,照他的話講,自己再也不用擔心陰雨天爛襠,撒尿也不用手把了。頭先兒也曾有幾個可心的女人對他有意,說並不在乎他這毛病,都被他毅然拒絕,說是不想受那份沒雞巴罪!後來他幹脆發誓終身不娶,提親者莫登此門!如今,他在這方圓百裏的威望說得上是如日中天,卻隻住三間不起眼的土磚茅屋,屋裏一張大板床,一張大木桌,一把太師椅,兩把大砍刀,一排駁子槍,除此之外,屋裏屋外看到的,全都是酒缸。
老漢頓頓必飲,每飲必醉。如今一聽這十幾個投奔者是麻子團長薦來的,他款待得分外熱情,村子裏曾當過兵的也都被他揪出來陪酒,生生用燒酒和辣椒把老屌等人折騰得上吐下瀉,連兩三斤老酒不在話下的陳玉茗也被村裏的老兵們灌得不省人事。黃老倌子還一眼稀罕上了那個小丫頭巧巧,這丫頭的身世讓他心疼,一股子靈氣又讓他歡喜,在當天的酒席上就認做了幹女兒。老屌等人甚感欣慰,也開始喜歡上這霸道的老頭子了。
一次醉酣,黃老漢斜躺在太師椅裏,拍著黝黑的胸膛,指著被他灌得東倒西歪的老屌一眾開始數得:“娘了個逼的,蔣老頭子就是讓位給老子,老子也不離開黃家衝!你們還給他個豬頭打仗?麻三兒跟嘚老子咯麽多年,就是他娘了個逼的一根筋不回轉,總想著大官兒當,官迷心竅,東跑西顛連他爺娘老子都不顧!中國上下幾千年,被外人糟蹋得還少了?韃子,滿清不都是?他皇帝老爺改頭換麵的,老百姓還不是照過!小鬼子又怎樣?沒有小鬼子來,自己人不也是互相糟蹋?從宣統娃子退位到鬼子進來,娘了個逼的打來打去,哪有一天停住的?管好你們自己的鴨蛋才是正經,讓老子給你們找個像樣的湘妹子,生一堆崽伢子,老老實實呆在這兒過算嘚!在我黃家衝,我黃老倌子叫哪個妹子晚上陪你困覺,她就不敢拴緊褲帶來!”
“老爺子,政府怎麽就不過來管你哩?咱們那地方不留神放個屁,穿軍裝的動不動就進來了,咱們躲還來不及,可是招惹不起哩!”老屌笑著說道。
“政府?龜孫子們都來過好多回嘚,叫著什麽三丁抽二,二丁抽一的,娘了個逼的憑麽子讓我黃家衝的小子給他們賣命?老實講,管這衝的村長和保長都被老子捆到山裏去嘚,這些龜孫子們來嘚連個鬼影都找不到,沒人帶路龜孫子們怎麽敢進山?他們前腳出城,老子的順風耳就聽見了。兩年了,他們連條狗都抓不走。惹急嘚我,老子一跺腳,方圓幾十裏就能收斂起萬把弟兄,老子坐著轎子搖著芭蕉扇,輕輕鬆鬆就燒了他老蔣的長沙城!政府中央軍?嘿嘿,還是讓龜孫子們忙小鬼子去吧!就是小鬼子來了,我黃老倌子把他們往山裏一帶,通通都給老子喂了毒蛇去,廢話少講嘚,都跟我來喝酒!”
初到黃家衝,眾人幾乎是在大醉中度過的。老屌陪黃老倌子喝個通宵更是常事兒。老屌驚訝這幫山匪如何這麽好酒量,雖然喝的是米酒,不似中原烈酒,可那玩意兒上起頭來,就比老窖還厲害,大醉一回兩天都緩不過勁來。其實也壓根就沒有緩過,每天喝著稻穗子酒不消停,酒醉便睡,睡醒便喝,如此恍恍惚惚的竟過了一旬。
這天較熱,弟兄們和一眾村中老兵喝多了,就紛紛脫衣服。黃老倌子喝得渾身冒油,他看到老屌上半身露出的傷痕很是壯觀,不免有些驚訝,說你個臭伢子歲數不大身上料倒不少,非讓老屌脫光了衣服比試一下。喝得昏頭昏腦的老屌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已經被幾個老兵扒了個精光,嚇得圍觀的麻子妹、小甄等女娃子驚聲逃竄,她們一邊跑一邊笑,還不時好奇地回頭望向老屌身下那根粗壯的黑貨。黃老倌子也早把自己脫了個精光,身上星羅棋布的傷痕隨處可見,兩腿中間隻剩半截的命根也毫無怯意地傲然挺立。
老兵們略微一數,老屌的傷疤從數量到質量上都敗下陣來。那黃老倌子全身上下溝壑縱橫坑坑窪窪,簡直就是一塊屠夫案板,老屌頓時對黃老倌子肅然起敬了。兩大碗米酒灌將下去,老屌登時就光著屁股一頭紮倒在地了。黃老倌子對脫光衣服的老屌也有了新認識,就是自己的命根健在劍拔弩張也必然不如老屌,所謂“老屌”實在名副其實,更別說年紀輕輕就落下這麽多傷疤了。
麻子妹和小甄小蘭都習慣了城市,對這窮山惡水刁民滿地的湘中農村生活很不適應。總覺得這衝裏男人都是色鬼,女人都是惡婆,個個離不了奇辣無比的惡辣椒,人人愛吃臭不可聞的臭豆腐。男人們都叼著尺把長的水煙筒,胡嚕胡嚕的。女人們更比中原娘們厲害很多,她們背上趴著一個娃,懷裏抱著一個娃,當眾喂奶毫不避人,居然還可以騰出手來喂豬做飯砍柴。小甄和小蘭不如麻子妹般潑辣和膽大,上村裏的茅房總是心驚膽戰的。她們奇怪這黃家衝每家的茅房都要高高地搭在村邊的山坡上,居高臨下又敞風漏氣的,蹲在那顫巍巍的木板上感覺如過獨木橋,而且總懷疑有人從四麵板縫裏偷窺,哆哆嗦嗦的就是不敢脫褲子。麻子妹看在眼裏急在心裏,終於挺身而出去找老屌幫忙。老屌帶領幾條大漢哼哧哼哧忙活了一天,在山上挖出了一個標準的河南農村茅房。女人們這才歡天喜地地鑽進去,出來時對老屌和戰士們已是感激不已了。小甄好久不見的媚眼又開始四處出擊,撩得朱銅頭和趙海濤差點為一點小事掐起來。
巧巧非常喜歡這有山有水的地方,整天山上山下地跑個不停,村民們都很愛護這個小姑娘,各家各戶時常鼓搗出一些好吃的給她。巧巧和瘟神一般的黃老倌子自打見麵就不認生,上去就捏他那肥大壯碩的大鼻子,讓黃老倌子刮目相看。小妮子雖然孤苦伶仃,卻生性活潑膽大,時不時透出一股子小野蠻勁,正得黃老倌子賞識。在黃老倌子正式舉辦認巧巧做幹女兒的儀式後,黃家衝幾百戶村民為此還放下農活,張燈結彩地大大熱鬧了一番。
劉海群和楊青山前幾天奉老屌之命去長沙城裏打探情況。要打探大部隊在哪裏集結,對自己的連隊有無撤銷編製,有沒有新的命令下來?另外還要打探麻子團長有無隨大部隊一同撤退,是去了重慶還是來了長沙?等等。
劉海群這日回來,一見到老屌就放聲大哭,把正在喝酒的老屌和黃老倌子嚇了一跳。
“海群,你詐什麽屍?嚇死俺了,天大的事慢慢說。”
“老哥,團長沒有回來!”
二人聞之大驚,老屌忙把劉海群扶起來。
“師部命令團長留在武漢,掩護軍政部門撤離,炸毀軍用設施,掩護醫院的傷兵撤退。可鬼子來得太快,他們任務剛完成,鬼子就到了,他們一路撤退到了通城縣城,就被切斷退路了。我聽說團裏的弟兄們快死光了,團長原本有機會撤出來,可是他不願意丟下那幾百個傷兵,上麵有命令他也不聽,現在被鬼子圍在通城的城南倉庫。團裏剩下的兄弟們都和他留下了,現在生死不知!老哥!我要回去找他們……”劉海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泡紅腫,臉上淚痕斑斑。
“他是不是受重傷了?”
“沒有,回來的兄弟部隊的長官說他隻受了輕傷。”
“青山兄弟哪?”
“死了,在路上踩了地雷,被炸死了!”
老屌的心像是被針刺了一下,又一個兄弟去了!他在悲傷裏緊張地盤算著,從武漢撤退至今已經半個多月了,鬼子早已占領那裏,武漢南部的通城看來也在鬼子控製之下,回去找麻子團長的風險太大!就算是到得那裏,如何能夠全身而退?他們有沒有轉移?通城是武漢會戰時的大後方,偌大個地方能不能找到哩?但是麻子團長對自己像親兄弟一樣地照顧,他千方百計地保護自己,特意關照醫生把自己從閻王爺手裏奪回來,沒有他安排人精心照料,自己說不定早就去爬化人場的煙囪了。現在他落了難,如何能夠袖手旁觀?想著想著,老屌心裏有了定見。
“老爺子,俺要帶弟兄們回去!”老屌斬釘截鐵地說道。
“嗯,麻三兒看來要以身殉國啊,糊塗啊!”
黃老倌子雖然急,卻毫不慌亂,隻惡狠狠地說:“娘了個逼的,這麽多年了麻三兒還是這個死腦筋!你們去把他給老子找回來,帶上我的兵。告訴他一句話,他麻三兒欠老子幾條命,要死也要死在我的地盤上,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海群,叫弟兄們到這裏來碰頭,別讓他妹子知道!”
“是!”海群擦著眼淚去了。
“你們幾個要打算好,此去凶險一路,生死難料哪!從這裏到通城,走路估計得七八天,騎馬也要三四天,能不能趕得及,不好說啊……”
黃老倌子冷靜下來,一改平日嘻笑怒罵放浪形骸的樣子。他腰杆挺得筆直,穩穩地背著手挺立在房門口,抬頭看著烏雲翻滾而過。他硬梆梆的胡子根根恣立,幽幽漆漆的眼瞳深不見底。刹那間,老屌感覺到老漢當年在軍隊裏一定是叱吒風雲的英雄,不知會有多少生死弟兄曾為他甘心赴險,拋灑熱血。他又想起在鬥方山突圍時,自己扶著楊鐵筠正準備拉手榴彈,看到那些殺回來救自己的弟兄們是那麽的可親。想起倒在身後的那些曾生龍活虎的身軀,此刻不禁心裏一疼,又豪氣頓生。
“能有你們咯樣一幫子弟兄,他麻三兒也算沒有白跟老子一場。人活一輩子,最緊要就是要講一個‘義’字,生死有命,是閻王製定的!你們都放心去,找得到他最好,找不到他也算遂了心願。幾個女人交給我黃老倌子,沒人敢動她們。你們若是回來,老子和你們繼續天天喝酒,回不來老子給你們在山上搭墳立碑,保證你們做鬼也不會少了年年的好酒!”
老屌望著這個豪氣衝天的老漢,覺得自己方才不應有那些畏難和猶豫的念頭,臉不由得紅了。
“通城離嶽陽不遠,鬼子應該還不至於重兵把守吧?不管趕得及趕不及,回去一趟心裏踏實!”
“嗯,我讓衝裏的弟兄趕牛車護送你們到長沙,你們到那兒再買些馬匹,快去準備吧!”黃老倌子說罷,回身從床下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來是一塊磨得鋥亮的勳章,他仔細地看了看,遞給老屌又說道:“找到了他,給他看這個,當年我救過他的命,這是他留下的……你就說黃老倌子快不行了,有話囑咐他,讓他回來見我!”
除了朱銅頭,大夥兒都十分讚同黃老倌子的意見。陳玉茗連話都不說就點了頭。大薛眯縫著眼,抽了一根煙就表示可以同去。趙海濤有點舍不得小甄的**,支吾了幾句,但想到大家出生入死的感情,一跺腳也決定去。梁文強脆弱的腸胃已經被這裏熱情的匪兵們折騰得日日拿茅房當家,忙不迭地舉手同意。老屌讓朱銅頭自己再想一想,不要求他跟著去。大家決計明天一早就啟程。黃老倌子為大夥準備了全部盤纏,如此這般的吩咐已定,大夥又分頭回去準備彈藥幹糧。麻子妹眼尖耳靈,一路小跑到老屌那兒,一邊咣咣咣地拍著大門,一邊大聲問道:“你們這又是幹啥去?才舒坦了幾天,就又想上戰場送命了?”
“不是,咱們回城裏報到去,海群帶回來了上麵的命令。再說他們給咱們的軍功章還沒著落哩,等俺報了到一起取回來,都送給你,到時妹子你拿著做剪刀做夜壺隨便,嘿嘿……”
“你回了部隊不就又上前線了,那還咋個回得來?他們能讓你們回來?你騙鬼哩!快開門!”
“鬼子現在還在武漢,長沙一時半會兒的哪有仗打?咱們幾個報完到管保立馬回來。妹子你為啥連俺都信不過?咱們已經定好明兒一早動身,這個時辰老哥可得睡哩!你也快回去睡吧!”
“反正俺就是不信!”
麻子妹終於極不情願、滿腹狐疑地回去了。老屌總算鬆了口氣。
天亮時分,大家收拾停當,在村口集合。黃老倌子來給他們送行,送行的和護送的老兵們居然都穿上了軍裝,隻是那些衣服已經年代久遠破爛不堪了。黃老倌子一襲長衣,腳蹬硬靴,雪白的袖口一塵不染,禿頭上爍爍放光,目光如鷹隼般犀利。老兵們給他們帶上一些好酒和自家女人做的臘肉,眼眶濕潤,緊緊擁抱這幾個要返回戰場的勇士。黃老倌子挨個給六人敬了酒,老兵們也全都滿上,大家正要辭行,突然看到朱銅頭拎著大包小包,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朱銅頭到了跟前,扔下行當就給老屌和戰士們敬了個禮,大夥都笑了,陳玉茗難得一笑地拍著朱銅頭的肩膀說:“咋了?怕我們回不來沒人付你的藥錢?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過了?”
“我銅頭臉皮子再厚,也不能在這節骨眼上咯噔啊。好賴我們是生死一路過來的,我昨晚上一宿沒睡,你們一走,我這心裏就沒著落了!啥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間球事也沒有!兄弟們別嫌棄我就行!”
“咋說的呢?大家都是好兄弟,沒有你,我們在逃難的路上就餓球死了,你願意來,咱們都巴不得哩!快把老爺子這杯酒喝了,咱們上路!”
熱乎乎的燒酒下肚,朱銅頭已是滿麵紅光,背起裝備上了牛車。
冬至已過,湘中竟然還是一派深秋景色,山林裏霧氣薄蒸,鳥雀爭鳴,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盡是亮晶晶的霧水凝滴。回眼望去,黃家衝裏青煙嫋嫋,村民們開始燒火做晨飯、喂家禽放牲口了,雞鴨鵝咯咯咕咕的聲音聽起來如此親切,老屌一時竟留戀起這安逸的山林村落來。他再看看仍在村口遙望他們的黃老倌子,恍如隔世。十幾個無法同行的老兵仍然一動不動地給他們敬著軍禮。黃老倌子那黑色的長衫隨著晨風輕輕抖動,漸漸消失在霧氣和吱吱呀呀的車輪聲裏……
(原12章全部提前到這裏,章節名:雙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