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家
1948年11月,皖北平原,五溝集,國民黨第14軍175師46團前線陣地。
天快亮了。老屌披著破舊的軍大衣,蜷縮在一人多高的戰壕裏,正用衣角擦著他的美式衝鋒槍。這玩意兒射速快,彈道低,叫個啥“他母孫”,是地道的美國貨。名字雖怪,突突起來卻比步槍好使多了,老屌昨天又用它打死了幾個共軍。共軍那天衝鋒的時候,老屌和弟兄們領到這種槍才不久,槍機裏的亮油還有點沾手。炮火過後,他們剛把頭探出來,一隊共軍已經衝到離戰壕幾十步的地方了。老屌那天心情很差,大半月沒沾著酒腥,嘴裏淡出了鳥,憋著一肚子火兒正無從發泄。共軍如此囂張,老屌立即命令回擊。一時弟兄們槍聲大作,老屌也開始冷靜地點射。弟兄們憋了幾天的火力非常之猛,衝在前麵的共軍都被地雷炸飛了,後麵的也被弟兄們密集的子彈撂倒一片。弟兄們驚喜於這玩意的順手,手指一摟,一片子彈就散了出去。對付共軍的衝鋒還有比這更好使的麽?打鬼子的日子,不知有多少弟兄由於無暇退子彈而被鬼子放倒。照老兵馬貴的說法,美國佬早點給國軍這種武器,那小日本根本就過不了黃河!老兵打得過癮,新兵打得暢快,在這大冬天裏都脫光了膀子幹。集團軍的炮兵那天也格外賣力,配合得恰到好處,各式重炮炮彈密密麻麻地落在陣地前方,火光此起彼伏,煙塵遮天蔽日。那些塞炮彈的好像不識數,根本不心疼美國佬萬裏迢迢送來的炮彈。彈幕之中,幾百個共軍呐喊著衝來,在一陣密集的交叉火力後,除了趴伏在地上還在蠕動著的,好像沒有一個活著回去。
老屌知道,國軍七八十萬部隊正集結在這方圓百裏,準備和共軍來一次血拚。這半年時間裏,部隊領到了眾多的“美國造”家夥。做工考究的槍支包著油布,大車大車地運來。從沒見過的火箭筒就像家裏摞起來的玉米竿子,一捆一捆地堆在那裏。一大批巨大的坦克轟隆隆地駛過,震得弟兄們幾乎尿了褲子,坦克上麵甚至可以看到坑坑窪窪的彈痕。這都不算啥,大夥兒居然還領到了一種叫“巧克力”的東西。那玩意兒可真稀罕,長得像是一塊發黴的棗糕。弟兄們聞了半天才敢放進嘴裏,一進嘴便驚歎世間原來還有如此美味,忙不迭地像豬八戒吃人參果一樣吞嚼了下去,連手指頭上的都嘬掉了。
行軍路上,老屌看著漫山遍野黑壓壓的兄弟部隊,以及威風凜凜列隊通過的機械化部隊,暗自尋思:還真沒打過這樣的大仗哩,這麽多兄弟部隊在一起,而且有這麽多好武器!
聽營裏的瘸子中尉講,雖然共軍把第七軍團打了個稀巴爛,可是他們仍然比這邊少二十多萬人,而且還在用打日本鬼子時的武器,服裝也不統一,五顏六色稀奇古怪。昨天,共軍的那隻追擊部隊已經領教了18軍兄弟的厲害,扔下戰壕和不少裝備,連夜從南坪集跑了。
老屌打了十年仗,和共軍交手,這還是第一次。
十年前老屌二十歲,在河南老家和女人種地。
那一年,村長和保長把老屌等一眾同村後生們拉到村口,說是要去國軍部隊裏打日本。國軍征兵處的軍官在村口拴驢的台樁上唾沫橫飛,說日本人已經打下了徐州,正在燒殺擄掠,沒幾天就會蹚過來。村子裏要出一車精壯後生,馬上就上戰場,再不玩命打,那就完蛋了。鬼子來了整個村子都得倒黴,注定是人畜不留,淪為焦土。據說鬼子們都是畜生做下的,燒光搶光不說,村裏的女人都得被糟蹋。
村民們聽得膽顫心驚,啥年代見過這麽猙獰的匪類?這是哪裏來的一幫惡煞?和以往不安生的年份一樣,村民們紛紛習慣性地拖家帶口準備逃難,可是國軍早有準備,一排機槍早就架在了村外卡車上,一串子彈過來,鄉親們就屁滾尿流地抱頭回竄了。保長帶著縣裏的白脖兒,敲鑼打鼓地把年輕後生們拉出來,往手裏硬塞上大洋,胸前強戴上紅花,再抓著他們的手按在登記簿上,一推一搡就把大夥攆上了大車。人高馬大的老屌自然難逃征兵軍官的法眼,早被揪了出來。按手印的時候,他看見那個登記簿已經被後生們揉搓得像是破布一般了,上麵鼻涕眼淚甚至血跡還都清晰可見。國軍哪裏理會那哭得天崩地裂死去活來的老少鄉親們,車一裝滿就絕塵而去。看著那一排排黑洞洞的槍口,鄉親們如何敢追,打小起隻見過鳥銃的老屌就這樣稀裏糊塗地被拉進了隊伍。
老屌沒有想到戰場竟離家鄉如此之近,車才開了兩天就聽見了槍炮聲。剛到達戰場後方,壓根兒還沒有經過啥訓練,一個獨眼軍官就塞給他一支粗裏吧嘰的大槍,又讓他換上一身髒得像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軍服,再背上一把幾乎卷刃的大刀,就和大家堆在那邊列隊了。這些和死亡有關的物件讓老屌膽顫不已,自己平常連殺雞都得讓女人來,如何幹得了這掉腦袋的營生?
板子村來的二十多個後生被打散了分配在不同的隊伍,老屌和同伴們都不明白這是為啥。老屌所在的這支部隊南腔北調,不知是從哪裏退回來的隊伍,他大半天竟找不到一個跟自己口音相仿的。到出發的時候,他總算認識了一個老鄉,是駐馬店人。老鄉邊跑邊教他用槍,他知道了那是一把“漢陽造”,槍很沉,有的地方還生了鏽,抹了不少豬油才變得滑潤一些。老鄉教他拉了幾次槍栓進行試射,第一次試射,後坐力差點頂脫了他的下巴,槍栓一拉,彈殼發著哨聲飛出去,嚇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兵們笑著南腔北調地罵他,把一大堆東西讓他背。
老鄉告訴他:“新兵娃子受點累不算啥。先學著點,貓在俺屁股後麵,先別跟著人家往前瞎衝,你長得個兒越大就越容易挨槍子兒!沒事兒多替人家背背東西。有人死了就把他兜裏的東西收起來,沒準兒用得著。要是熟一點的就留著,尋思著啥時候給人家裏捎回去。”
老屌甚至不知道自己被編進了什麽部隊。軍需官給的衣服壓根就沒洗過,胸前的軍隊標誌已經被一團黑糊糊的汙漬遮住,汙漬中間還有個槍眼兒。他用手指從槍眼捅著前胸,體會著那顆子彈鑽進這衣服主人身體時的情景,頭皮一陣發麻。軍隊的集合地更像買賣牲口的集市,很多軍官們舉著手槍大聲嚷嚷,號令自己的部隊集合。老鄉把他拉進了一支隊伍站好,點完名便開始出發。出發隊伍一共十幾個連隊,大概有兩千多人。這回再沒車坐了,長官一聲令下,士兵們就隻能撒開兩腿奔命一樣往前跑。
老屌從沒有連著跑過這麽遠的路,累得要七死八活,好在有幾位老兵輪流幫他拿槍才堅持下來。跑了約摸50裏地,大部隊終於到達了前線後方。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衝天,不知從哪裏來的炮彈時不時落在行進中的隊伍裏,火光一起,伴隨著一片淒厲的慘叫聲,幾個兵就立刻四分五裂地飛向天空。一顆炮彈在老屌前麵10米左右的地方炸了,前麵幾個人像是鬧鬼似的忽地不見了,他被震得頭皮發麻,感覺到一場血雨從天而降,一條胳膊惡作劇般地搭在了他肩上,還帶著熱乎乎的體溫。他的頭發嗖地立了起來,伴之以他詐屍一般的驚跳。他縮肩夾脖地想甩開那個東西,卻緊跟上來一陣惡心,胃裏立刻來了個翻江倒海,中午吃的饅頭全吐在老鄉的屁股上。老鄉倒是不在意,隻幫他扔掉那隻冒煙的胳膊,再給他灌下一口涼水,拍拍他蒼白的臉,就拽著他繼續往前跑。
上麵有命令:不許躲炮彈,必須往前跑,趕時間堵住被鬼子打開的缺口。死人的裝備馬上被同伴拿走,傷兵就被拉到路邊等著後麵的擔架隊。行軍路上慘叫聲不斷,時而還有鬼子的飛機來偵察,飛得很低,聲音很大,把很多新兵娃子嚇得趴在了地上。老兵們滿地踢著這些膽小鬼,說那隻是偵察機,不會下蛋的。老屌看到路旁死屍橫陳,男的女的有不少光著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殘體缺,甚至燒得隻剩一點皮肉,仔細辨認才看得出是個人。據老鄉說,這些都是周圍村裏的,沒來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飛機炸的,有的是搶東西被打死的。後方資源緊張,所以有命令把死人的衣服都扒下來。老屌一個鄉巴佬哪裏見過這個,隻見過炕上自己女人白花花的身子,轉念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人也可能變成這樣子,後背就一陣發涼,既恐懼又惡心,一路上吐得一塌糊塗,一直吐到黃澄澄的膽汁都沒了,腿腳也都軟了。老兵們衝他哈哈大笑著,說這夯貨真他媽的沒用,沒到戰場就得被嚇球死了。
老屌很是奇怪,這些南腔北調的老兵根本不把死當回事,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幾個兵歡呼著從著火的房子裏掏出兩隻被炸得半熟的雞,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紅呲啦的還要拴在腰上。大嗓門的上尉是山東人,袒胸露懷滿頭大汗,騎著馬拿著鞭子和手槍,像趕羊一樣趕著連隊。他的馬屁股上還掛著一個巨大的杠子頭,這真讓老屌大開眼界——河南這地界兒可沒有這麽大的餅,烙出這麽大一張厚餅,估計找遍板子村也沒這麽大的鍋。
上尉聲嘶力竭地喊著:“禁恁媽的!還不趕緊快點兒,趕不到那個地場咱全得吃槍子兒,把恁操B的勁頭都給我拿出來!這個時候不發死狠就是死路一條!俺山東老家已經被鬼子占了,有口氣兒的都在這個地場,恁要是不跟上勁兒,禁恁媽的,就跟俺一個下場,殺了鬼子吃他們的肉!後麵就是恁家,把恁炕頭上的勁頭兒都拿出來,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閨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媽的,就往前殺!”
忽然,一顆炮彈悠著哨音落在他的不遠處,轟的一聲巨響,正在叫嚷的上尉像是挨了一記重擊,從馬上一個跟頭就翻了下來,摔得七葷八素的。那馬也翻了,圓滾的肚子被炸開一個大口子,下水嘩啦啦流了一地,這畜生疼得發出瘮人的嘶鳴,掙紮著想起來。上尉打了幾個滾兒,居然沒事樣兒地站了起來,還罵罵咧咧地找那杠子頭,可他隻找到了幾塊碎餅。上尉看樣子是氣急了,看到馬還沒死,抽出大刀照著馬脖子就是一下,他一拎馬頭回頭大喊:“弟兄們!口幹的過來喝兩口!這馬血,禁恁媽的真提勁兒!”
日本人的炮火好像長了眼睛,淨往人多的地方砸。老屌一聽到拉著長聲的炮彈飛過來,就緊張得貓腰抓老鄉的胳膊,老鄉不耐煩地推開他:“你個後生抓甚哩?日本人炮彈專找沒膽兒的男人打!反正是個死,你怕個啥?跟著快點跑就成了。狗日的!咱們的炮兵真是啥球用也沒有,根本不壓製他們,這麽些人跑到了也死掉一半了。”
在這條死亡之路上,老屌竟也慢慢習慣身邊的人被炸上天,也習慣了天上鬼子的飛機掠來掠去。在炮火的間隙裏,他還從一個隻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煙,堆著笑臉孝敬給了老鄉。原本就汙濁的天色被炮火掀起的迷塵遮得昏天黑地,日頭看不見了,卻也十分悶熱。大家火熱的褲襠裏像堆著柴火燒,鋼盔裏汗水和塵土和了泥,再從兩頰流進脖子裏,把已經濕透的軍服粘乎乎地沾在了身上。嘴裏土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味道像是吃了牙磣的生肉,直欲令人嘔吐。前後三個連隊已經死掉了四十多人,不管輕傷還是重傷,能動的都不敢在路上停,誰知道哪裏又落下來一顆不長眼的炮彈?傳說中的擔架隊連個鬼影都看不見,身後的道路兩邊,稀稀啦啦的重傷員在那裏哭爹喊娘四處亂爬。在隊伍快要跑死的時候,大嗓門上尉的聲音傳來:“到啦,給俺原地趴下,找掩護,等待命令!”
老屌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堅持不住,撲通一聲栽倒在地,眼皮上翻,像狗一樣地喘著氣。老鄉回過頭來,照著他的腚狠狠踢了一腳:“起來!不想活了?跟俺趕緊找坑!”
老屌掙紮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跟著老鄉向一個彈坑跑去。大地在微微震顫著,他從坑裏抬眼向前望去,衝天的炮火就在前方二裏多地,綿延看不到頭的地平線上,炮彈此起彼伏地炸響,這讓他想起過年時大戶人家掛在門口劈劈啪啪的炮仗。濃煙低低地趴在地麵上,沒有風,炸起來的煙塵就像鍋蓋一樣扣在前方陣地上,隱約可見子彈密密麻麻的彈道在黑幕裏穿梭,煙霧中爆起的火光就像村口黑夜裏的閃電,整個大地都像是被震塌了。老屌渾身哆嗦著趴在彈坑裏,看著眼前恐怖的閻羅殿一般的情景,緊張得把槍身攥得吱吱直響。彈坑裏發出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兒和一股死人味道。坑裏有兩個死人,都缺胳膊少腿兒,還被炸彈熏得灰頭土臉,奇怪的是另外一個衣服和老屌的不一樣,褲子也被扒掉了。老鄉正在他身上翻東西,翻出了一個像漏鬥一樣的酒瓶子,老鄉打開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出來,罵道:“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這種東西哩?你喝不喝?”
老屌慌忙搖了搖頭,老人說吃喝死人的東西肚子裏要長蟲子的。
老鄉把酒壺扔到了一邊,繼續在那人身上掏著東西。老屌這才知道這是個日本兵。聽同村的老秀才袁白先生說,那東洋兵都是小個子單眼皮,肚臍眼都長成了活口,著急了能喘氣兒。這還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們的**,前麵是分著叉的。老屌戰戰兢兢地扳過死人的身子看,一看嚇了一大跳。這日本兵一隻眼被子彈打了一個洞,深不見底;另外一隻瞪得像魚眼睛,眼眶都裂了,裂出了無數層眼皮;嘴也大張著,一根青黑的舌頭四邊不靠直直地伸將出來。老屌第一次見到這麽猙獰的麵孔,身上登時浮起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日本兵肚子上三個窟窿都有騾子眼那麽大,看上去剛死不久,血還在慢慢往外流,其中一個就在肚臍眼的位置,這讓他無從判斷日本兵的肚臍眼是否可以喘氣兒。讓他大開眼界的是,日本兵**的下麵,那東西居然是白的,這與老屌的常識大相徑庭。平素上茅廁也會留意別人的東西,基本上都和自己的一樣,黝黑中帶點粗糙,莫非日本人的都是這樣的?再仔細一看,其末梢也並沒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著叉,心裏不禁嘿嘿一笑,心想看俺回去咋埋汰你這老秀才。
“日他娘的!他殺了三個咱們的人!”老鄉狠狠地說,“他這兒有三個士兵的臂章,有的鬼子喜歡弄這個存著。”
三隻血糊糊的臂章卷成一捆,在老鄉的大手裏攥著,似乎還可以攥出血來。老鄉取下鬼子的步槍,試了試塞給老屌說:“用這個,鬼子的槍好使,子彈在死鬼子身上多掏點,有幾十發管夠用了。”
大嗓門上尉跑回來了,大聲嚷嚷著:“集合,快點給老子集合!”
趴在各個隱蔽地方的士兵們排起了長隊。大嗓門上尉喊著話:“命令下來了!咱們配合3連和7連攻打右側的那兩個機槍火力點。那個地方上午還是咱們的,鬼子撂下500多口子人命才打下來,現在還有兩百多鬼子守在那兒,咱們的任務就是去把它搶回來……禁恁媽的,咱們拚死拚活地跑了幾十裏地,還死了幾十個弟兄,恁都給老子賺回來。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媽的,全宰了!老子告訴恁,這一仗打輸了,咱們就又得退回50裏地,恁的腿兒跑不過日本鬼子的汽車,跑不過日本鬼子的飛機,要想活命,就禁恁媽的往前衝!”
所有人都把身上的重物卸下,隻帶著槍支彈藥進入了出發陣地。兄弟炮兵部隊開始轟擊日本鬼子,一陣彈雨落在前方陣地上,裏麵有紅色的煙霧彈。隻片刻,整個陣地前方就煙霧彌漫了,像板子村外紅色的黃昏。
“就跟在我們幾個後麵,別往前愣跑!”
老鄉在老屌身上掛了一串手雷,檢查了他的裝備,然後又從懷裏掏出一把梳子給他梳了梳頭。老屌惶恐地一動不動,看著老鄉給自己梳下來好多碎肉和汙泥。老鄉又自己梳了梳,再小心翼翼地把梳子揣起來。一會兒,司號員的喇叭響了,老鄉衝著大夥大喊一聲:“5排的人,跟俺宰日本豬!”
與此同時,日本人的炮火開始轟鳴,戰場上的動靜驟然大了很多。老屌聽到震耳欲聾的槍炮聲,又習慣性地趴在坑裏。這回更害怕了,他就像一隻闖進了大鼓的老鼠一般心驚膽顫,褲襠裏突然覺得很不自在,估計是尿了。
“殺!”
大嗓門上尉的嗓子真是不賴,整個陣地上都聽得見這把嗓子。一條戰壕立刻動起來了。老鄉大吼一聲跳出彈坑,一把將死貓一樣的老屌拎出來,啪啪給了他兩記耳光。
“跟俺來!上刺刀!”
老屌分明看到,老鄉眼裏已經冒著火了。
日本人的機槍開火了,連綿的槍聲像炒豆子一樣。老屌跌跌撞撞地跟在老鄉後麵,恨不得用雙手扶住老鄉那碩大的腚來做一麵盾。他聽到子彈從耳朵邊嗖嗖地掠過,幹硬的地上被子彈打得小石頭亂蹦。他似乎還能聽到子彈撲撲地穿過人體的聲音,前麵的背影一個個在飛濺的血霧中倒下,空中像是下起了毛毛血雨,在臉上泛起一陣濕意。前麵橫七豎八的屍體總是把老屌絆倒,直到沒有人絆自己了,他才發現已經衝到了前麵,前方已經沒剩下多少活著的人了。他看到老鄉在一個個彈坑裏跳動著射擊,也學著他拎起槍來往前瞎打。戰友們一個個衝上前去,一個個又各式姿勢地倒下,倒下就不再動彈了。後麵的人踩過他們的身體,仍然大叫著拚死往前衝……
鬼子的火力沒有想像中那麽猛烈。幾輪衝鋒過後,老鄉終於帶頭衝上去了。一夥戰友扔出了手雷,幾團火光掀起了一陣煙塵,一幫人蜂擁進了敵人的第一圍陣地。老屌跟著老鄉往前跑著,和上百個戰士跨過了鬼子的戰壕。一陣野獸般的叫聲從前方傳來,濃煙裏,幾十個鬼子端著刺刀,戴著不一樣的鋼盔直衝過來了。大嗓門上尉怒目圓睜,把槍也扔了,噌的一聲從後背拔出大刀,看準一個衝在前麵的鬼子,一個側步,刀身隔開了鬼子的槍,緊接著半個轉身,借勢手起刀落削掉了鬼子的一條小腿。鬼子疼得嗷嗷直叫,隻剩下一條腿了,仍然一邊蹦一邊端著槍紮他。少尉靈巧地轉了半個身,刀橫著砍進了他的肚子,這鬼子終於倒了,竟還呲牙咧嘴地要拔那刀。那個罵老屌沒用的江西兵一刺刀紮進了這個鬼子的頭顱,老屌聽見了一聲清楚的咯嚓聲,就像柴刀切進了熟透的瓜,這個鬼子總算是完球了。此時戰場亂了套,大多數戰士都像少尉一樣和鬼子拚著大刀,老鄉卻不隨大流,隻蹲在一個矮處,身邊放著幾隻槍,一槍一槍地打著叫嚷得最凶的鬼子。
老屌被死不了的鬼子嚇得六神無主,慌得不知道該用槍打誰,甚至連誰是自己人誰是日本兵都分不清了。眼前的人個個都是血葫蘆,個個都吱哇亂叫,武器也用亂了,有的弟兄拿著鬼子的槍亂紮,也有的鬼子拿著大刀在砍,還有什麽都不拿的,抱著一個就往臉上咬。突然,一個滿臉是血的鬼子來了,他端著刺刀獰叫著,正發瘋一般地向自己衝過來。老屌嚇得圓睜雙眼,哆哆嗦嗦地用槍對著他,卻怎麽也扣不動扳機,用盡全身力氣終於發狠開了一槍,卻沒打著這人,打在了旁邊一個背朝自己的鬼子的後腦勺上,一大團紅白物件兒飛出老遠。這鬼子越來越近,老屌的褲襠裏再次屎尿崩流。隻一眨眼工夫,他已經可以看到日本兵的單眼皮了,危機時刻,一道白光猛地從眼前閃過,帶著一陣火辣辣的罡風。鬼子的頭忽地飛上了天空,脖子裏一標血箭劃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鬼子的身體又跑了三步,刺刀掠過他的身側,一頭紮在老屌的懷裏,那顆頭在半空還嘰裏咕嚕地叫著,沉重地砸在地上。老屌被鬼子噴出的血嚇得嗷嗷叫,用手去堵他的脖子,可怎麽也堵不住那噴血的口子。砍鬼子的人又飛來一腳,將鬼子踢出老遠去了。老屌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人膀大腰圓像個血塔,估計足有兩百斤,缽盂般的大手裏是一柄特號大刀,掛著粘粘的血肉。他一頭一臉的血汙裏藏著一對小眼,給了老屌一個很是輕蔑的眼神。
此刻,老屌的雙腿已不聽使喚,隻能坐在地上拿著槍胡亂地瞄,準頭全無。有一槍打倒了一個鬼子,也有一槍打倒了一個兄弟。他看到一個冒著煙的鬼子大叫著抱住了大嗓門上尉,上尉掙了兩下沒有掙脫,調轉刀口朝著鬼子的背直刺下去,噗的一聲,大刀竟把這鬼子刺穿了。他再拔出來再刺進去,血從日本人的背上像噴泉一樣濺到上尉的臉上。突然,那鬼子懷裏綻起一團火光,兩個人像是從肚子裏爆開似的,一起被炸成了兩截兒,原來鬼子身上的幾顆手榴彈炸了。上尉的上半身轉了幾圈兒,斜斜地戳在地上。他的臉朝著老屌,嘴大張著,眼睛還眨了幾下,老屌嚇得閉上了眼。
戰友們仿佛占了上風,還在繼續往前衝。一陣近處打來的機槍子彈猛地掃倒了一片人,幾顆子彈從老屌的脖子下嗖嗖飛過,老屌趕緊像狗一樣趴在地上。突然,他感覺到了子彈的火燙,用手去摸脖子,摸到了熱乎乎的一手鮮血,一個口子還在汩汩地往外冒,登時嚇得眼前發黑,再仔細摸摸,才知隻是捎走了一小塊肉而已。老鄉和一群戰友發現了鬼子這個新火力點,他們大叫著撲到機槍手的戰壕裏,用快卷刃的大刀把兩個矮小的日本兵卸成了大塊。整個陣地的鮮血匯集到低窪的彈坑裏。老屌一邊念叨著菩薩,一邊掙紮著從血泊裏爬進戰壕。戰壕幾乎被兩邊的死人填平了,到處是還在抽搐的傷員。
老鄉他們又去縱深陣地清除剩下的鬼子了。老屌剛想喘口氣,腳下一個開膛剖肚的日本兵詐了屍,竟猛地抬起頭來抓住了老屌的腳,這廝的另一隻手去拉胸前的一顆手雷。老屌剛剛放鬆一點的神經再次崩潰,隻本能地撲下身,死死地去掰那鬼子的手,還用腳胡亂踢著鬼子的肚子。他很奇怪日本鬼子個頭很小力氣卻這麽大,自己費了牛勁居然奪不下他手裏的手雷,情急之下大喊一聲,一把拽住了日本兵露在外邊的一根腸子,再用力一拉。這日本兵發出一聲淒厲的號叫,抽搐了幾下,手雷掉在了老屌的肚子上。老屌渾身抖若篩糠,閃電般地抓住手雷瞎扔了出去,那鐵疙瘩掉在兩個還在地上扭絞的士兵之間,轟的一聲,戰友和鬼子都稀裏嘩啦飛了起來。老屌早聽老鄉說鬼子的手雷威力大,卻沒想到這麽厲害。他抓著日本兵的腸子,看著那兩具被自己炸爛的屍體,像是掉進了冰窟窿裏,腿腳幾乎失去知覺了。他像死豬一樣窩在那裏,愣了好久,低頭看了一眼,猛地一把扔下手裏的穢物,咧開嘴哇哇大哭起來。
第二梯隊的弟兄總算衝上來了。一個小兵攙起還在哭的老屌,把他拽了起來。老屌看到剛回來的老鄉和他的戰友們渾身是血,滿臉焦黑,正在那邊衝著他笑。
“這球殺鬼子不用槍,喜歡掏下水,倒不像是個新兵娃子啊。”
“等回去幫咱們家去殺豬,你這手夠利索!”
老鄉抹了抹臉上的血汙說:“行了,他宰了一個,以後就不怕個啥球了!”
老屌目不轉睛地看著老鄉的腰間,那裏掛著幾個蔫了吧嘰的日本兵的那東西,都像剝了皮的蘿卜一樣白花花的。
老屌的原名他自己都不記得了,板子村也無人記得。他隻知道自己屬於謝家一族,爹媽打小都叫他屌兒。屌兒兄弟姐妹四人,他5歲那年中原大旱,連續兩年顆粒無收,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前後夭折,隻剩下了皮包骨頭的屌兒。災情第三年,為了和村中另一族郭家爭奪橫貫村中的帶子河的水,他爹和族裏的男人們與郭家人來了一次火拚。鎬頭鐮刀草耙子,能用上的家夥男人們都用上了,一時對方被打得落花流水,死了好幾條漢子。可沒想到後來對方居然拖出了當年英吉利的洋槍隊三十年前丟下的鋼炮,鏽哩吧嘰的還挺好使,屌兒的爹和族人們哪見過這玩意,衝向河對岸,可巧一炮正打在他爹胸前,這個七尺漢子就被炸得隻剩兩條腿了。謝家的男人們抱著這兩條腿跑回村子,從此再不敢過河。屌兒的媽埋了男人的腿之後,為了拉大即將餓斃的娃,去臨村給人當了奶媽。時年屌兒7歲,他跟著沒兒子的三叔過活著。三叔也是孤苦伶仃一個人,養下個女子還有瘋病,屌兒能過來他真是高興還來不及,隻依舊管他叫屌兒,從沒叫過他的名字。屌兒的媽回來了幾次,拿回來不少銀錢和衣料,終於在一個正月之後杳無音訊。後來,全族人都知道他娘的事,知道這孩子命苦,就時不時地接濟一下。兵荒馬亂還遭天災的,老人們命都不長,記得屌兒大名的,一不留神都入了土。
老屌這麽個外號,是外姓人袁白先生在他12歲時給他起下的。袁白先生說他沒事兒就喜歡拿出自己的雞巴玩耍,小小年紀球女人沒搞過雞巴就又黑又粗像根驢貨,仿佛已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袁白先生是個白胡子老秀才,清末在謝家大戶當先生,那大戶前些年遭了匪盜,主子奴才死傷過半,他從此便不再做先生,在村子裏以寫字算命維持生計。一日他與一眾鄰裏閑坐村口,又見屌兒和一夥半大後生子在村頭的大晾場上胡追爛打,小子們仿佛玩瘋了,突然站成了一排,齊刷刷地掏出雞雞來,相互間比劃著長短粗細。屌兒奪魁。袁白先生嘿嘿笑了,拈著白胡子即興編排起屌兒來。說屌兒天生就是蛋中豪強,堪比如意君,直追未央生,硬起來能打鼓,軟下去可纏腰,甩起來呼呼帶風,進退間翻江倒海,實非凡品,花叢中前途無量雲雲。於是屌兒命根碩大的傳聞飛快地散布開來,竟成了村民們當年最為熱辣的話題,屌兒從此被稱為“老屌”。小小年紀的老屌哪知道如意君和未央生是何來曆,隻知道自己的**之物的確已經大過村裏許多拉大車的後生,挺在茅廁隻見其長,掖進褲筒峰巒疊嶂,走在村頭頗有豪強的威風。女人們對此將信將疑,卻也樂於哄抬物價。傳言泛起不出半年,老屌的命根達到村民們形容的“不打個卷兒就無法落座”的規模了。
不過,老屌的命根雖然給他帶來了威名,卻沒給家裏帶來什麽實惠,他和三叔的日子依舊窮困潦倒。三叔自然清楚屌兒的家底,要說打卷兒那是誇張,要說在板子村後生中居大倒也名副其實。不過讓人家說去吧,這屌屌長屌屌短的關自家日子個鳥事?他唯指望侄子的威名能為這個家娶回來一個能生會養的女人,以續謝家香火。
十五歲的時候,老屌已經是一條漢,雖談不上頂天立地,可戳在地頭也是棵樁了。三叔的女子瘋病重了,沒能熬過新年。老屌孤苦伶仃地幫人養驢放羊耕地,將就能養活叔侄二人。兩年後,他歡天喜地地蓋了一座新土房,於是遠近聞名的媒婆花子姑便來說親了。在三叔的張羅和全村人的接濟下,老屌娶下了上幫子村劉二老爺家的三女子,小名翠兒。這女人小眼薄皮卻膀大腰圓,**肥臀還一臉豆子,可有一把子力氣,正中老屌的胃口。劉家人見老屌人高馬大,踏踏實實村望不錯,原本想攬個倒插門的生意,無奈老屌顧及照料三叔,不幹!劉二老爺思前想後,覺得還是趕緊把這年齡偏大又性格剛烈,已乏人問津的閨女嫁出去了事,便主動貼了一份厚禮成就了這門親。
夫妻二人和三叔住在三間房的院子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水年旱年蝗年豐年,如此輪回,隻要天沒塌下來,這日子也還滋潤。民國二十四年中原水大了,這一年女人生下個8斤的帶把兒娃,娃子的哭聲才剛剛響起,翠兒的**還沒來得及塞進他的小嘴兒,黃河決口的消息就傳來了。那大河改了道,大水竟然衝到了豫西北之地,板子村的房子都衝沒了,全村有十幾戶人家死了人,靠在帶子河東邊的郭家人幾乎全被衝走。袁白先生憑著老秀才的威望,攜全村男女老幼避難在山後的賀家村。老屌帶著一家子在賀家村寄人籬下,等水過了又回來。三叔享了幾年清福,可身子骨再經不起躲大水這來來回回的折騰,歎了半個月的氣,死在一個月圓之夜。老屌和女人按照送爹的規矩發喪了他。村民們重新翻地蓋房養雞種菜,再次開始經營自己的日子。苦雖苦,大家都一樣,也就不覺個啥。
剛湊合著在黃泥地上重搭了個窩,想過兩天安生日子,國軍就來抓壯丁了。此時的村長已是郭家人,村長和保長們威逼利誘上躥下跳,攛掇著大家去打日本。機槍的恐怖和大洋的**終於讓相鄰幾個村的青年漢子們跟去不少,謝家人和郭家人都難逃厄運。袁白先生再度挺身而出,義正辭嚴地同國軍理論。可這清末秀才方圓百裏的威望也是不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國軍士兵一槍托把他砸了個血流滿麵。袁白先生無力回天,隻能仰天長歎:天災可避,人禍難逃!
老屌等人麵如死灰地上了車,如同被趕進木籠挨刀的豬。走一程上了大道,他們發現這裏竟然匯合了幾十輛一模一樣的車,車上都是和自己一樣的精壯後生。這時眾人就往寬心處想了:日本鬼子是誰,打哪兒來,長啥模樣,管他球的呢,家裏女人和娃有的吃就成了!去打日本鬼子或許和去遠邊打個長工區別不大,打完了回來日子照過。
離開村子的時候,老屌的女人抱著三歲的娃到村口送他,各家各戶的鄉親也都聚在村口送著各自的娃。國軍來拉人的卡車好像還油漆未幹,發著綠豆蒼蠅似的綠光和刺鼻的怪味兒。鄉親們簇擁著二十多個後生子上了大車,哭的喊的亂成一鍋,隻是車前麵有大兵拿槍攔著,不敢再往前湊。老屌的女人倒是不甚難過,看著自己的男人被掛了一條金色的綬帶,上麵還係著紅花,竟在一邊笑得合不攏嘴。女人說俺爹說了,一看你的天門就知道你是個命大有福的,小鬼子的槍子能打著你的還沒運到中國哪!你自個多長兩個心眼兒,別總和在炕上似的一宿**不會挪窩。老屌想到要很長時間——軍官說至少得4個月——不能再和自己的女人親熱,不能給自己的娃把尿,不能吃上女人醃的鹹菜蛋子,不能再拉著女人回她娘家,看著哭哭啼啼的鄉親們,自己倒是抱著女人哇哇大哭起來。車上不少後生們故做豪壯地大笑,幾個軍官隻抿著嘴角陰笑。老屌的女人不好意思了,她摟著老屌的頭,用前襟給他擦著鼻涕眼淚,低聲說道:“號個啥麽?你看人家謝三兄弟多自在!你不在,家裏還少張嘴哩,俺沒事兒就帶娃兒回娘家去,你過半個年頭不就回來了?昨兒個晚上月亮是圓的,沒準你又給俺種下一個,風急火了出小子,八成又是個帶把兒的,等你回來他就著急要出來了哩……”
洞房的那一晚,女人像一隻乖巧的貓,在炕角子裏頭窠臼成個肉團。她脫掉的衣服整齊地疊在炕頭,兩隻繡花鞋規規矩矩地擺在炕沿上。老屌在昏暗的麻油燈下摸索著上了炕,手往被窩裏一伸,正摸到女人一絲不掛渾圓的屁股,像滑不溜手的泥鰍。女人的身體在顫抖著,關於老屌的恐怖傳說讓她上炕如上刑場,她任那隻粗糙的手熱乎乎地滑過她的腰,滑下她的腹窩,再滑上她的**。老屌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那根被人打趣的驢貨上,他用最快的速度去掉自己的衣服,一把掀開被子,向著那片白花花的肉團就撲了上去。可女人早有準備,閃電般伸手抓住了老屌的命根。老屌大驚失色,一根鐵棍頓時成了粉條。女人一抓之下呆了,這哪裏是人們傳說的三頭青筋冰火棍,明明是一根正常粗壯的人球!女人在驚喜和羞怯下軟弱了,一經放下矜持,她把老屌的頭死死地按在豐滿的**之間,用粗胖的雙腿纏繞著老屌的腰身。二人心有靈犀卻又慌不擇路地相互找尋著結合的方法,在黑燈瞎火裏南轅北轍地幾經捉摸,終於歪打正著地榫了個結實。女人在疼痛中張大了嘴,男人在驚喜中愣住了神,二人在驚訝中發了一會兒呆,就知道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了。老屌在幾十個衝刺中領略了有生以來最美妙的瞬間經曆。女人的身體讓他愛不釋手愛不釋口,恨不得鑽到女人的肚子裏瞅瞅。女人的疼痛在他的猛攻下一波一波地轉化為眩暈的呻吟,最後竟白眼上翻了。新郎老屌一晚上夯聲震天,無師自通縱送自如。女人就像一團可以任意搓揉的麵團,在一個巨大的案板上盡情舒展著。天亮時,男人終於彈盡糧絕,女人也已傷痕累累,二人累得幾乎虛脫,爬都爬不起來,卻可以在一處相偎依著說笑了。
從此,老屌的日子像熊瞎子端了馬蜂窩——別提多甜了。他白天地裏幹活,晚上炕上幹活,竟不知疲倦,半年下來方才有所收斂,這時女人肚子也大得可以看得見了。
滿載新兵的軍車加入了浩浩****的車隊,慢慢向東方開去。村子和女人逐漸消失在老屌的視線裏。剛剛還大聲說笑的後生們都封了嘴,默默地看著生長之地消失在車後的塵埃裏,眼光都黯淡了下去。同車的軍官也不再搭理他們,隻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卷。
一個大個子軍官用濃重的口音問他:“你叫個啥?”
老屌想了半天才說:“村裏都管俺叫老屌。”
車上的人都沒有笑,軍官也沒有笑,又問:“你娃多大了?”
“三歲了。”老屌覺得軍官還挺好說話的,壯了膽試探著反問道:“長官你叫個啥哩?”
長官笑了笑,沒有回答他,道:“你這名字出奇,不過好記,到了部隊肯定吃香!”
在認識老鄉之前,老屌怎麽也想不明白為啥長官說他到了連隊上會吃香。新兵報到處忙得一塌糊塗,老屌從那獨眼軍官手裏接過槍後,隻一個勁打量這槍卻不知該如何使,正傻愣著犯愁,站了半天壯了壯膽探上頭去問一個軍官:“這槍俺不會使……”
軍官正忙著打電話,不耐煩地一指外麵:“去找幾個老兵問問。”
順著他指的方向,老屌找到一群正在抽煙的兵,正七嘴八舌地聊著天。
“小鬼子的女人都夾著褲襠往前蹭著走路,你個球曉得是咋回事麽?嘿!據說鬼子那玩意兒太小,日本女人怕夾不住,就平常練這個架勢走路。”
“說啥個球哩?上次聽關外邊那後生子說的,一隊日本兵在道上截了兩個女子,按在地上就幹。兩個女子也沒小鬼子勁兒大,也就眼一閉,心一橫,算是將就了。可等到七八個鬼子完事了,這兩個東北娘們還沒起勁哩,說咋了你們東洋人的玩意還不如一根花生好使?”
大家哄堂大笑。
“別嚼些個沒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勁?”
一個膀壯腰圓、一臉傷疤的老兵用老家那邊的話說道。此人一身悍氣,臉龐像牛皮一樣堅厚,一抬頭間,額頭上擠出幾道深深的皺紋,與眼角上的一道傷疤連成了一片。那壯觀的溝壑下麵,一雙陰鬱的眼睛仿佛帶著刺刀的寒光,令老屌不寒而栗。他那略為趴平的鼻梁下,是一張鐵閘一般硬挺的嘴,嘴角緊緊地叼著一根長長的煙鍋,隻一口,此人就把煙鍋抽到了底,那團濃濃的煙仿佛在他肚子裏已轉了無數轉,才慢悠悠地飄出鼻孔。
“關外邊鬼子不曉得日過多少東北女子,日完了還拿刺刀挑了——現在鬼子過了徐州,說不定哪天就到你們家,日到你家炕頭上去!還嚼個球你?”
大家一時都沒了話。說話的人看到愣愣地拎著槍的老屌,問道:“你幹球啥?”
“這槍俺不會用,長官讓俺問你們。”老屌忙說。
“你叫個啥?哪來的?”
“俺叫老屌,河西板子村來的。”
“你爹咋給你起這球樣的名字?”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裏頭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歲數不大就敢叫老屌,亮出來給弟兄們看看!”一個兵笑著插嘴。
“衝你這名字,就跟著俺吧。這是大冬子,這是王八,這是李兔子,那是二娃子,那是油大麻子……”
“你叫個啥?”老屌誠惶誠恐地問道。
“問球這多幹啥?你就叫俺老鄉!”
軍號突然吹了起來,大家趕緊都爬起來,開始背東西。
“部隊要出發了,俺在路上教你用槍。”老鄉敲滅了手裏的煙鍋。
老屌的第一戰成了戰友們的談資,而且越傳越邪乎。一個小兵頂著毫不稱合的頭盔跑來,張口就問:“老屌大哥,聽說你一把就把鬼子的老二給揪下來了?”
第一仗就能殺鬼子的新兵本就不多,更何況老屌用如此出奇的手法,有人開始給老屌遞煙抽了。老屌開始和大夥建立戰鬥友誼。戰友們見到此人,都不忘瞟一眼他那雙手,看看這雙手是否真如同猛禽的利爪般狠辣,如何一下子能插進鬼子的肚子,或是擰下鬼子那倔強的命根。老屌被大夥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手揣進了兜裏,這反倒引起了人們更加濃厚的猜測,遞煙的人竟越來越多,老屌受寵若驚。
奪下日軍這個火力點之後,二梯隊沒有完成深入縱深擴大進攻區域的任務。鬼子在第二道防線上機槍火力配備明顯增強,一千多人,還多了兩個重迫擊炮排的支援。撲上去的二梯隊不知深淺,3連的一百多人被打得稀巴爛,剩下的二十多人沒來得及往回跑,統統成了鬼子的俘虜。老鄉的兩個老鄉都死在那裏。2連和3連原本有重炮準備,可在衝鋒的時候沒聽見自己人發一聲炮響,倒是日本人的大炮和重迫擊炮一點也沒糟蹋,全打在衝鋒隊伍裏。老屌傍晚時候才知道,處在中央的三個正麵防禦團已經被日軍突擊部隊擊潰,炮兵沒了掩護,早拉著家夥後撤了。
老鄉在那裏大聲日指揮官了,直恨不得把指揮官家所有的女人都日一遍,因為問題實在太嚴重:居然過了一下午,這個消息才傳達過來!三個駐防側翼的連隊在右翼這個突出部白白耗了一個下午,沒有炮火掩護的二梯隊按照事前的部署稀裏糊塗地發起進攻,結果白白送了命!而此時日軍的突擊部隊已經到了正麵陣地側後方十裏地的樣子,往後麵一收,這個突出部裏的幾百人就有被包圓兒的危險!
大嗓門上尉連長和鬼子同歸於盡後,上等兵老鄉就成了這個連的頭。老鄉和另外兩個連頭碰了麵畫了畫圖,就命令大家收縮防禦,迅速進行彈藥調整和撤退準備。由於沒有接到撤退命令,就隻好執行命令再守一陣,熬過今晚,不管有沒有撤退命令下來,部隊也要在明日清晨向東南方向的小馬河撤退。
天剛摸黑,日軍發動了一次小規模攻擊。劈頭蓋臉的炮火砸得戰士們恨不得上天入地,剛挖好的戰壕和沙袋護圍都被炮火掀得一幹二淨。最後一顆炮彈剛落下,鬼子就嘰裏咕嚕地殺到了第一道壕前麵。老屌學著大家的樣兒先甩出了幾顆手雷,然後開始射擊。令他慶幸的是,自己居然不再覺得尿緊,還有一種莫名的快感湧上來。他一個一個地射擊,覺得鬼子比地裏的兔子好打多了,他們跑路不懂得拐彎,也不喜歡臥倒。一個日本兵的腦袋和鋼盔被自己射出的子彈打飛,鬼子居然還跑了兩步才倒下,就像隻剛剁了頭的公雞。日軍的三輪摩托上架著機槍,突突地往前衝。李兔子是個神槍手,一槍就撂了開車的那個,飛奔的摩托撞在一麵矮牆上,拿機槍的鬼子被槍把子紮了個透穿。老鄉的反衝鋒戰術起了作用,4連的一百多人潛伏在旁邊的一個爛村子裏,從後側插進了正在往前搬迫擊炮的日軍分隊,殺得一個不剩,然後抬著炮就向正在進攻的鬼子撲過來。
老鄉見陣前的日軍迫擊炮突然歇了火,知道4連得了手,跳出戰壕大喊一聲:“弟兄們!跟俺宰日本豬!”
聽戰友們講,身經百戰的老鄉是河南駐馬店牛欄村農民,早就是連隊裏的傳奇人物。早前兒他打過第二次北伐,鬼子來了他打過上海戰役,殺人無數,戰功赫赫。他曾經一個人抓住六個日本鬼子,但是全被他一刀一個宰了,情報部門告了狀,老鄉因此沒有升官。
見老鄉跳出戰壕,戰士們也哇的一聲殺將過去,幾百人開槍掃射扔手雷。麵對這些不要命的支那兵,那一百多個鬼子有些心虛了,他們很快被擠到了第一道戰壕裏,隻劈裏啪啦地往外放槍。4連用搬回來的幾門炮攔住了增援的鬼子。沒有火力支援的鬼子無法擋住這幫支那惡漢,他們槍法雖好,可單發的步槍畢竟忙乎不過來,國軍很快衝到了投彈距離上。老鄉讓人把身上的手雷統統扔到了鬼子的戰壕裏,那條溝裏立刻血肉橫飛,慘叫連天。
老鄉殺得性起,抱著一挺鬼子的機槍跳到壕裏,直通通地開火,彈殼崩得叮呤當啷響。槍口的火光裏,老鄉的臉就像青銅打鑄的模樣,猙獰無比,十足一個村廟裏拿劍的凶神。戰士們衝到戰壕兩邊,暢快地結果那些沒了子彈的鬼子。老屌也忙不迭地打,可自己看好的鬼子總是被別的戰友先打死,讓他很是氣惱,幹脆也撿起一把沒把子的機槍往壕溝裏亂掃,扣住扳機就不撒手,直把黃土和血肉打了個四下翻飛。一袋煙工夫,那100多個鬼子就隻剩10多個活物了。這些家夥身上大多帶著傷,卻並不怎麽恐懼,隻緊張地端著刺刀,惡狠狠地盯著圍上來的中國兵,麵露必死之心。老鄉一擺手,大家都停止了屠戮,拿各式武器指著這十幾個鬼子。
“用刀!”
老鄉下了命令,弟兄們紛紛抽出了大刀,沒大刀的上了刺刀。鬼子們大概估計自己活不成了,端著刺刀哇哇地叫著,圍成一個小圈子。幾個不知深淺的戰士愣著頭衝上去,舉刀就要砍,沒想到鬼子揮槍的爆發力很強,刺出極快,一下子就被撂倒兩個。老屌看到在上一戰中救自己命的大個子跳了出來,這家夥有熊瞎子的塊頭,像一堵牆戳進了戰壕裏。他人雖胖可刀法靈活,勢大力沉,心狠手辣。他那把足有10來斤的大片刀一晃,像是展開了一麵蒲扇,磕下了鬼子刺來的槍,然後猛地一拳打在鬼子鼻梁上。那鬼子嘴硬,鼻梁卻不那麽爭氣,登時就變成了一團肉餅。大個子的刀緊接著從下往上撩了上來,那鬼子忙想後撤一步,卻沒能躲開這旋風般的一刀。大刀把這個鬼子從腰腹斜撩到了肩膀,大個子將刀柄一橫向外一帶,鬼子半個身子就飛了,就像用大菜刀削開了一個大冬瓜一樣。鬼子們見此情景,臉上終於露出恐懼之意。老鄉的刀法略顯輕盈,卻也幹淨利索,他左手一把攥住一個鬼子刺來的槍,順勢一刀就先卸了鬼子的一隻手,然後一腳狠狠地踢在了鬼子褲襠裏,拉著槍把疼得齜牙咧嘴的鬼子拋給了呆立在一旁的老屌。老屌和幾個新兵壯了壯膽,開始生疏地用大刀紮這個已喪失抵抗能力的鬼子,動作如同用火鉤子掏炕角的灰。鬼子夾在幾麵刀鋒之下無處躲避,隻能眼看著一柄柄鐵器在自己的身上出出進進,他怒目圓睜咒罵著,直到被眾人的刀紮成千瘡百孔的篩子樣,才瞪著眼倒下了。老屌再好奇地掏出日本兵的**來看,卻已經看不出成色,早被戰友們的亂刀紮得稀爛了。
4連的打援分隊收回了陣地。老鄉帶著大家布置好新的防線,擋住了想增援的鬼子,收集了彈藥和食物,又安排了一些老兵放哨,才和大家坐到一塊兒抽煙。
“老哥,你見得多,鬼子臨死的時候合手作揖是什麽意思?”
“是求饒吧?”
“求饒?俺還沒見過求饒的鬼子。”老鄉接過油大麻子遞過來的生紅薯,啃了一口又說,“日本鬼子最大的頭頭叫天皇,鬼子臨死的時候念叨的就是這個球,跟咱們求菩薩保佑差球不多。”
“4連今兒個打得漂亮,弄了這麽多炮回來,可惜炮彈不多。”
“可是3連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幾個弟兄估計也被刺刀挑球的了!”
“老鄉你咋對鬼子這球狠哩?”老屌問道。
這大概勾起了老鄉的回憶,他抽了好幾口煙袋鍋子才說道:“頭先兒在吳淞戰役的時候,咱們師兩千多人被鬼子的一個師團包圍,逃不出去了。師長帶著大家投降,本以為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們帶到江邊,說是訓話,卻架起機槍就打。師長上去和日本兵當頭的理論,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師長的頭砍了一半下去。兩千多人,都是咱們河南的弟兄哪……”
老鄉他痛苦地停頓下來,噴出一口濃烈的煙,那煙粘糊糊地掛在空中,仿佛掛著血腥。這慘烈的故事太沉重了,眾人都被它壓得透不過氣來。
“沒死的就往江裏遊,鬼子機槍往江裏掃射,江水都紅了。俺和兩個老鄉遊過了江,揀下一條命。他倆跟俺打到這裏,離家是近了,可今兒早晨都死在那邊了……”
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裏是3連一百多個兄弟戰死的地方。夜幕降臨,一群烏鴉在上空徘徊著。陰風陣陣,霞光如血,燃燒的車輛和屍體隨處可見,風中飄來陣陣橡膠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將死去的傷兵那淒厲的哭嚎,在這充滿死亡氣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著……
忽然,老屌有一種恍如夢中的感覺。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是他以前打死也想像不出來的。這個鍾點兒,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飯,可以用涼水舒爽地洗一把臉的時候了。一伺給牛放上夜料,把熟睡的孩子扔在炕角,再把門閘上,就可以和自己的女人在炕上溫存了。雖然才分別了幾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聲音就讓他如此地想念,仿佛已經分別了幾年。不知不覺中,兩行熱辣辣的淚水就淌了下來,劃過臉頰,滲進嘴角,帶著濃濃的血腥。
是夜,老屌抱著槍輾轉反側,徹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