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改造

共軍的總攻開始了。

大雪總算停住了,平原上白雪皚皚,冰封千裏。凍得淒慘的國軍士兵剛慶幸地喘出一口氣來,共軍就開始了驚天動地的炮擊。老屌這次真的是心驚膽寒了,共軍幾乎同時從三個方向發動了進攻,雹子一般密集的炮彈從四麵八方砸向他們的頭頂。這陣炮轟摧枯拉朽般持續了約一個鍾頭,把已經又餓又凍、兩眼昏花的國軍戰士敲得哭爹喊娘,入地無門。

東麵進攻方向的兩條戰壕裏,近千名堅守的國軍戰士被炮火打成了一堆爛泥,完好的屍體都沒幾具。老屌在共軍的炮火中東躲西藏,亡命逃竄,終於被一顆大口徑炮彈掀起的雪土蓋了起來。他被震得頭暈目眩,炸起的泥土又濕又重,險些把他壓死。他用了吃奶的力氣才從滾燙的土裏爬出來,吐出一口口泥,再深深地透了一口氣,就軟在地上動彈不得了。眼前,國軍的前兩道戰壕和機槍堡壘幾乎整個消失殆盡。冒著青煙的泥土紅黑相間,半掩著數不清的殘肢斷臂。在以往,炮擊過後總有人發出痛苦的號叫,可這回,奄奄一息的戰士們連哀號的力氣也沒有了,隻能趴在這冰冷大雪地上哆嗦掙紮著,等人來救。老屌上上下下把周身摸了個遍,真是他娘的邪乎了,居然汗毛都沒傷著!

共軍黑壓壓的衝鋒部隊逼過來了,隆隆的腳步聲讓老屌想起鬼子逼進常德時的部隊。共軍沒有像以往那樣大聲號叫,可能覺得在這樣猛烈的炮火之後,喊號子沒必要了吧?老屌看了看前後左右的情況,發現自己是少數幸存者之一!壕邊那輛用來掩護的破汽車居然飛到了20米開外的地方,肚皮朝天,僅剩的一個輪子還在飛快地轉著。

啪的一聲,一隻手重重地拍在老屌的肩上,正準備逃跑的老屌猛地一驚。回頭看去,他被拍他的人嚇得幾乎躺倒。一個血葫蘆一樣、隻有半張臉的人眼巴巴地盯著自己,他的身上已經千瘡百孔,棉衣被炸成了大布條,肋條部位被衝擊波掀開,老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碎裂開的肋骨處露出的黃色的脂肪,上麵沾滿了泥土和血跡。他的半條腿也沒有了,炮彈彈片斜著削去了他的半張臉,被撕開的肌肉和頭皮顫巍巍地掛在耳朵邊上,老屌認出了這隻與眾不同的耳朵和那高高的顴骨。

“武白升!是你啊?好兄弟你咋成這樣了?你咋這個樣了?”

老屌萬分難過地看著這個倒黴的廣東弟兄,他不知道該去照顧他的哪一處傷口,上上下下比劃了半天,發現武白升身上致死的重傷至少有四五處!血從他的傷口中幾乎呈放射狀噴湧出來,將他身下的泥土染成醬黑色。他喘著氣,無力地望著老屌,眼睛裏盡是懇求和悲傷。老屌抱著他靠到一個土丘上,看到武白升的酒壺就掉在不遠處的地上,忙爬過去取回來,酒壺表麵坑坑窪窪的,卻沒有破,晃了晃居然還有酒。

“好兄弟,喝口酒!喝口酒就有勁哩!你家的酒!還有哩!”

老屌把酒喂到武白升已經無法閉攏的嘴裏,可武白升滿是血汙的嘴既無法品出味道,也無法吞咽,都從一側流了出來。寶貴的佳釀淌到武白升的傷口上,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這反而讓他已經黯淡下去的眼神又泛起了一絲亮光。他忽閃著嘴,吐著一串串血泡想說什麽,但是話到嘴邊都變成了呼嚕呼嚕的聲音,唯有用眼睛盯著老屌,傳遞著他無法言傳的痛苦和對生的留戀。

共軍越跑越近,幾乎能聽到他們的喘氣聲了。

老屌抱著武白升,跑不了了,也不想逃了。他第一次有這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對麵跑過來的不是要命的敵人,而是滿山遍野的兄弟。雖然懷裏這個戰士平時給他的印象並不好,但此時此刻,麵對懷裏這個行將死去的戰友,他卻不願意離開了,更何況他現在這個樣子如何跑得過吃飽喝足的共軍!

武白升來連隊半年多,戰績沒有卻臭名昭著。分吃分喝的時候他忙前麵,打仗衝鋒的時候他忙後麵,不管老屌怎麽罵,武白升的一張臉上總是掛著虛假的滾刀肉似的諂笑。他尤其喜歡幹借花獻佛、哄抬物價的事情,譬如拿夏千的香煙孝敬老屌,拿老屌的巧克力討好醫官,乘人不備把別人打死的共軍算在自己頭上。在村裏抓民夫的時候,別的兵抓人撩色他不摻乎,他自己專幹安慰那些要死要活的村姑的勾當,偶爾還會動情地陪上一把眼淚,他聲情並茂的控訴有時竟讓被糟蹋的村姑覺得這個離家幾千裏地的廣東南蠻子比自己還要可憐,有的村姑還動了真心。於是這廝總是可以拿回一些村姑們平素打死都不會交出的吃喝和藥物,可嘴上還不忘向戰士們炫耀著:“丟類老母!雖然她中意我,我沒有同她搞的啦!”

老兵們對這廝極為不齒,個個都可以埋汰他。然而到兵進中原,物資匱乏,大家都麵黃肌瘦的,這廝卻依然滿臉冒油白白胖胖,因此頗得一些沒毛小兵的羨慕。當然武白升也有陰溝翻船的時候。兩個月前在徐莊,麵對被搶去了米麵、母雞和男人的村姑,武白升又故伎重施,大談亂世無德,身不由己,將自己胸脯拍得梆梆作響,說一定找門路把他的男人關照起來。當心滿意足的武白升一手係著褲腰帶一手拎著老母雞,哼著廣東小曲兒走出院門的時候,迎頭正撞見憲兵團的一眾頭目正帶隊進村抓爛兵樹典型。憲兵的一頓亂棍險些打斷了他的腿。要不是老屌的上司出麵,看在這廝小鋼炮打得賊準的分上,當時就把他斃了。從那以後他老實了不少,但暗地裏也還幹著坑蒙拐騙的營生。

此刻,在他彌留之際,老屌更多地想起這個戰士可愛的地方。無論如何艱難,從沒有見武白升抱怨過什麽。平素,老屌和戰士們,甚至包括雞巴毛還沒長全的楊北萬,都可以把他當出氣筒開涮,而他從來都是樂嗬嗬地照單全收,毫不抵抗。半年前武白升原本可以留在後方,他卻跟著部隊進了戰場,為的就是找他失散了四年的弟弟。酒壺裏的酒隻剩下一點兒了,可自己拚命忍著硬沒舍得喝,說這是給他兄弟留的!半夜曾有個嘴饞的弟兄想解下綁在他腰間的酒壺,驚醒的武白升險些和他拚命,這個酒壺就是分手時他弟弟給留下的,是打死也不會旁落他人的!

楊北萬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也是蓬頭垢麵血染全身。他跑過來看看一動不動的武白升,又看看神情痛苦的老屌,大喊道:“連長,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白升已經死了,快走!”

說罷他就要拉起老屌,老屌立起身子,劈頭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日你媽的!誰說他死了,他的心還蹦蹦跳哩!你跑?跑你媽個逼哩!你跑得過麽?你的幾個兄弟都在共軍那邊,你還跑個球?趕緊把你的手給俺舉起來!”

耳光打醒了楊北萬,他詫異地看著老屌,又看看漫山遍野的共軍,兩腿當時就軟了,撲通一聲跪倒,高高舉起了雙手。

老屌沒有舉手。打了這麽多年仗了,還真沒有想過舉手。看著共軍明晃晃的刺刀映著雪光越逼越近,他很奇怪自己為啥不感到害怕。以前幾百個鬼子衝上來自己就渾身冒汗手腳亂顫,現在成千上萬的共軍衝來,他倒覺得有一種解脫。不論生死,這些年腥風血雨的旅程總歸像要熬到頭了。他掏出梳子,慢慢地給武白升梳著頭,他的血從梳子的間隙裏滲出來,粘糊糊地沾在梳子上,很快就凍成了冰。

共軍眨眼就到了他們麵前,衝在前麵的隻斜了他一眼,根本懶得理會地上這幾個投降的國軍,就直接撲向了陣地後方。老屌驚訝地看到,他們很多人拿的居然是自己部隊引以為傲的美製衝鋒槍“他母孫”,莫非他們以前就是自己這邊的弟兄?

“舉起手來!繳槍不殺!夯伽慘!”

老屌正在發愣,被這底氣十足的一聲嗬斥嚇得一激靈。抬頭望去,一個矮小的共軍士兵正威風凜凜地用刺刀指著自己。隻見他腰紮麻繩,足登氈靴,肥大的棉褲下麵紮著緊繃繃的綁腿,像極了女人紡線的梭子。他的棉帽子被汗水漬透,騰騰地透著股股白汽,兩隻大帽簷上下忽閃著,如同七品縣令的頂戴。他的臉很黑,不是一般的黑,仿佛用炕灰抹過,高高的顴骨上麵,一雙小眼炯炯有神,居高臨下的目光像是要把麵前這幾個俘虜揍扁。

看著這名穿著古怪的共軍戰士,老屌差點笑出聲來。麵對這殺氣騰騰的共軍小兵,心裏也是有些畏懼的。可他此時隻感到一陣滑稽,參加國軍這麽多年,竟然被這麽一個猥瑣的小兵給俘虜了?還要舉手?日你媽的!有種你就戳老子一刺刀。老屌低頭不語,仍然捂著武白升的傷口,仍然在給已然死去的武白升梳頭。楊北萬雙手舉得筆直,見老屌沒反應,那個共軍戰士的刺刀離老屌越來越近,忙用肘碰了他一下,把老屌手裏的酒壺碰掉在了地上。

共軍戰士看了看老屌和楊北萬,很奇怪這個家夥為何不害怕自己,於是就像貓見兔子似的圍著他倆轉了半圈。他忽然看到了地上的酒壺,猛地彎腰撿起來,翻來覆去地仔細端詳了半天。突然,他扭臉盯著老屌,嘴大張著屏住了呼吸,仿佛老屌是大白天地裏鑽出來的一個無常鬼。老屌被他看得心裏直發毛。他又看看呆若木雞的楊北萬,然後猛地上前一把揪起老屌,噴著唾沫星子大聲喝問:“這酒壺你哪裏弄來的?你從哪裏搞到的?快講!要不然我搞死你!”

這共軍小戰士的臉一下子變得這般猙獰,讓楊北萬甚是恐懼,老屌慌忙指了指地上的武白升。他一把扔開老屌,撲上前去,翻過武白升的身體上下打量了一番,捧起他的臉,用袖子擦去他臉上的血跡,又拿起武白升的一隻手反複端詳。他呆呆地看著武白升,突然大哭起來:“大佬,大佬,醒醒哈!我是阿崽啊!你怎麽會這樣啊?大佬……”

這太出奇了!老屌和楊北萬大感意外,雖然聽不懂他的話,可就算是聾子此刻也能知道,麵前這個共軍正是武白升尋找多年的二弟,二人竟在這裏不期而遇!

老屌唏噓不已。他們兄弟相隔四年杳無音訊,終於在戰場上重逢,就隔著一條戰壕,可武白升已經死在共軍弟弟那邊打來的炮火中,隻片刻的時光交錯,兩個兄弟連句話都沒能說上。武白升的血已經流幹,體熱已經散盡,身子在弟弟的懷裏,而魂魄已經飛向遙遠的故鄉了。

武白升的弟弟抱著他哭得翻腸絞肚,痛不欲生,大喊著老屌聽不懂的鳥語。掉在他腳邊那個癟癟的酒壺裏的酒,武白升至死沒喝。留給他弟弟的花灣米酒汩汩地流在地上,滲進了血紅的土,飄出陣陣清香。

老屌和楊北萬麵麵相覷,不知所措。突然,武白升哭得發瘋的弟弟猛地站起來,惡狠狠地大罵著,抬起一腳把楊北萬仰麵朝天踹倒在地,拎起刺刀就要往他的腦袋上紮。楊北萬看到他血紅的雙眼殺氣四射,雪白的刺刀寒氣森森地直奔腦門而來,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屎尿崩流。老屌見狀大驚,搶前一步猛撲過去,擋在了楊北萬的身上。那弟弟的刺刀收不住勢,結結實實地紮在老屌的背上,雖然有厚厚的軍大衣,老屌還是感到了刀鋒的冰冷。他疼得回頭大聲叫道:“長官饒命!長官饒命!咱們和你老哥武白升都是手足弟兄,這個娃子還被他救下過命,俺求你別殺他……他的幾個親兄弟都在你們部隊裏!你要殺就殺俺吧,他還是個娃子,你就饒過他吧!長官!長官救命啊……”

“幹什麽哪?武老二你幹什麽?想犯錯誤啊?趕緊把槍給我收起來!”

一個威嚴的聲音響起,十幾個共軍圍了過來。已經刺進老屌兩層皮的刺刀終於沒再往下,老屌被嚇得渾身癱軟,冷汗淋漓。而身子底下的楊北萬更被嚇暈過去,褲襠裏濕漉漉的臭氣熏天。

“班長,這就是我大哥,他被我們的炮炸死啦!班長,我就這麽一個大哥啊!我就這麽一個大哥啊!他就是為了找我才過來的,我怎麽同老媽交待啊?我怎麽同我老媽交待啊?啊……”

武老二哭得撕心裂肺。武白升的死狀讓剛才嗬斥他的共軍班長也目瞪口呆。望著武老二懷裏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一時大家都噤了聲,靜默地站立四周,任由武老二發瘋一樣哭嚎著……

“帶他們到後麵去!趕快!”那班長下了命令。

這時國軍的炮火開始覆蓋國軍自己的前沿陣地,以圖消滅共軍衝鋒部隊。老屌想去抬武白升的屍體,被武老二一把撅開。他自顧自地抱起兄弟的屍體,哭著向後走去。老屌一把拉起還有些昏迷的楊北萬,快步跟在後麵。身後,共軍部隊開始對14軍的二線陣地發動了猛烈的進攻,老屌貓腰回頭望去,遠處槍林彈雨,殺聲震天,不知又有多少共軍和國軍戰士倒下。

到了共軍陣地,老屌抱著頭蹲在地上,看到身邊還有不少國軍戰士也做了俘虜,瞅來瞅去卻沒有認識的。大家都被集中在一塊低窪的地上蹲著,旁邊是一個共軍的營房。楊北萬已經醒來,哆哆嗦嗦地看著身邊怒目圓睜的共軍士兵。

“你們幾個!說你們哪!過來在這裏挖個坑,把這兄弟埋了!”一個共軍士兵說了話。

“俺來挖!長官!這弟兄是俺連隊裏的,俺來伺候他!娃子你也來!”

老屌忙領著楊北萬起身過來,認真用手開始挖著腳下的土地。挖過被炮火炸鬆的表土就是堅硬的凍土,老屌挖得如此賣力和堅決,雙手指尖很快就被磨出了血,但是他卻絲毫感覺不到疼。想到十年戰火生涯如此屈辱地結束,又不知下一步結果如何,老屌悲從中來。自己殺過那麽多共軍,他們一定不會放過自己,更何況自己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呢。如今武白升死了,他還可以給武白升刨個坑埋了,自己被斃了,又有誰可以給自己刨個坑呢?自己會不會和那些個爛在戰場上的國軍一樣無人問津喂了烏鴉?武白升死了,可是他的兄弟最終找到了他,應該瞑目了,而自己身邊除了這個膽小如鼠的楊北萬,還有什麽人會為自己的死傷心呢?誰會去想自己家裏還有孤苦伶仃的女人和孩子呢?玉蘭讓他回家,又如何能回得去?想著這些,他的心中泛起難言的酸澀,眼眶已經濕了。

幾個共軍戰士看到老屌滿手鮮血,眼框通紅,有些看不過去,就揀了幾把鐵鍁遞給他和其他俘虜。經常埋死人的國軍俘虜們很快就挖了一個標準的死人坑,大家小心地把武白升的屍體放下去,開始填土,很快就填起一個土包了。幾個共軍戰士死命拽著武老二,不讓他過去,這家夥哭得要背過氣去了。直到老屌把酒壺放在武白升的墳上,武老二才一頭紮上去大哭起來。

共軍士兵靜靜地看著眼前這一幕。這種事情在部隊裏其實時有發生。很多家庭裏,兄弟先後參軍,有的是自願,有的是被逼,有的在國軍,有的在共軍。戰時消息幾乎斷絕,親人之間互相都很難得到對方丁點兒消息,更不用說在不同部隊扛槍的兄弟之間了。半年前有個國軍的排長在執行命令時,槍斃幾個共軍遊擊隊員,開槍的時候他覺得其中一個眼熟,等撂倒了上去看時,才發現那人竟是自己的弟弟,這國軍哥哥當時就痛苦地開槍自殺了。做兄弟的,還有比這更他娘背運的麽?

“都散開!”

幾個兵簇擁著兩位長官走了過來。兩位長官沉吟地看了一會兒,和兩個兵了聊了幾句,指了指仍然跪在地上的老屌,走上前來問道:“你是這個連的頭?”

“俺是,長官!”老屌擦了擦眼淚應道。

“你們兩個過來!”長官說完扭頭就走。老屌和楊北萬慌慌張張地跟在後麵。

他們來到了旁邊的營房裏,裏麵坐著幾個沒有紮麻繩的長官,正在說著話,看上去也像是官。見他們進來,幾個人就正過身子來看著老屌和楊北萬。

“你是什麽部隊的?”中間的長官問了話。

“報告長官,國民革命軍第14軍386團偵察4連!”

“哦?久仰大名啊!啃了你們差不多10天才打下來,你本事不小啊!”

共軍長官站起身來,一邊背著手踱步,一邊不陰不陽地質問著老屌,讓老屌不知該怎麽回答。他穿著和士兵一樣肥嘟嘟的棉襖棉褲,滿臉的汙垢,一嘴的黃牙,褲襠前麵也堆滿撒尿抖落不幹淨的白堿,身上沒有標明軍銜的任何標誌,除了肚子大點兒,把他扔在大頭兵裏根本分不出來的。

“叫什麽?”

“報告長官,老屌!”每當有長官問話,最難堪的就是這個時候,老屌的臉立刻紅了。

“老什麽?”黃牙長官顯然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屌!就是球的意思。”老屌把心一橫,咬牙說道。

幾個長官立刻忍俊不禁,一個正在喝水的軍官登時噗地一口噴了出來。

“你這名字真稀罕,別蹲了,站起來……為什麽你不跑?你也沒有缺胳膊少腿兒啊?你們後麵還有八萬多人哪。”

“長官,俺不想跑了,俺不想打仗了,俺的弟兄也都死了,俺……打不下去了!”老屌此時心情複雜,到這份上死倒不怕,就怕共軍在槍斃自己之前侮辱和折磨自己。

黃牙長官摘下老屌係在身上那個洗得發白的藍布包,在桌子上抖開了,十幾個軍功章叮呤當啷地落了下來,引得旁邊端槍的共軍戰士嘖嘖驚歎。當然,裏麵那把快磨禿的梳子也讓他們覺得十分有趣。黃牙長官隨意挑起一個金色的藍白相間的黨國勳章,問道:“當兵好多年了吧?”

“報告長官,俺當兵十年了!”

“青天白日,是個英雄麽!這塊章哪裏打來的?”

“報告長官,在常德打來的!”

“哦,虎賁餘程萬的兵,難怪這麽硬氣!聽口音你是河南人?”

“報告長官,俺是河南人,家在河西板子村。”

“你為什麽不帶著連隊投降?明知打不過了,寧可讓他們這樣被炸死、餓死、凍死?”黃牙長官的語氣突然變了。

“報告長官,俺打仗這麽多年,從來就沒有想過投降。”

“你那是打鬼子,是個中國人就不該投降。可你現在麵對的是為我們窮人打天下的共產黨解放軍,你怎麽就執迷不悟?早過來一天武老二的大哥就不會死!你個死硬的反動派!”黃牙長官顯然有些生氣。

“長官,這仗俺早就不想打了。可是俺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俺不知道打這個仗是為的啥,隻知道反正得打完了才能回老家,要不想回也回不去,俺的弟兄們也是這麽想的。”

“你胡說,前天要跑過來的那兩個兵,為什麽你要命令打死他們?嗯?”

“……”

黃牙長官的兩隻黃眼睛像團部裏的大燈泡,晃得老屌不敢正視,一時無言以對,心頭亂蹦。

“長官聽我說,那兩個兄弟是被憲兵隊打死的,連長為了救他們還打了軍官,眼見著要吃處分。長官我的三個哥哥都在你們這邊,連長早就想著讓我過來了!”楊北萬見黃牙長官像是要發作老屌,把心一橫大聲喊道。

“三個哥哥?都在我們這邊?這倒奇了!”

“沒錯長官,他們原來都是85軍110師的,不是都投降過這邊來了麽?”

幾個共軍長官相視而笑起來。

“呆娃子,什麽投降?你們那位師長就是我們的人,那叫帶軍起義!”另外一個官樣的人說道。

“長官他們還都活著麽?我的哥哥們還都活著麽?我家窮得連鍋都沒有,我願意和他們一塊去幫窮人打仗。”一說到兄弟,楊北萬立刻哭著跪爬過來,大聲問道。

“你叫什麽?”

“我叫楊北萬,大哥楊東萬,二哥楊西萬,三哥楊南萬。”

黃牙長官覺得有趣,今天這二位的名字著實稀罕!他笑著對旁邊一個正在寫字的兵說:“去和四縱那邊的同誌聯係一下,找一找他說的這幾個人。”

“是!”士兵立刻去了。黃牙長官繼續問老屌:“你在那邊算是戰鬥英雄了,打鬼子有功勞,隻可惜站錯了隊伍。我們這邊有政策,優待俘虜,不想打了你可以回家,你要是願意參加解放軍,我們查清你的情況後也是可以的。”

“長官,俺想問一句!”聽到黃牙長官這麽一說,老屌疑慮全無,一顆心登時高興得狂跳不止。

“說!”

“俺家那邊怎麽樣,你知道麽?”

“是在河南的西北邊吧?你們家已經解放了,具體情況我不清楚,反正老百姓的日子肯定比以前好過了。你們那邊沒被水淹,但是抗戰勝利後一直有年饉,也死了不少人。八年間,我們的遊擊隊也在那邊有組織,現在咱們共產黨的工作隊在那邊搞運動,不會再有餓死人的事。你看到後麵那成千上萬的民工了麽?他們都是解放區的窮人老百姓,沒人逼沒人趕,卻自願當我們的運糧隊。國民黨那邊除了搶老百姓家幾隻雞鴨,再靠美國人的飛機下幾個蛋養活你們,還有什麽?”

老屌驗證了老家的消息,心裏的石頭暫時落了地。

“帶他們到俘虜營去登個記,接受一下政策教育。哦,另外給他們吃點東西,別餓出病來,去吧!”

黃牙長官踱過來,大度地拍拍楊北萬的頭說:“你的兄弟們要是有了信,會告訴你的。”

“謝謝長官!”楊北萬感激地捧著黃牙長官的手,恨不得給他磕幾個頭,臉上綻起燦爛的笑。

老屌跟著士兵走出營房,回頭看了一眼,黃牙長官麵色溫和正目送他離去。老屌甚為感動,忙不迭地給他鞠了個躬,黃牙長官點了下頭算是應承。

同幾十個俘虜經過共軍寬敞的戰壕時,老屌看到更多的國軍弟兄舉著雙手被押回共軍這邊,個個衣衫襤褸,形容慘淡。共軍的十幾麵紅旗插在剛才自己的陣地上,隨風橫飄獵獵作響。戰壕兩邊很多得勝回來的共軍抽著煙正打趣他們:“看你們這幫雞毛那小樣!服不服……啊!你瞅什麽瞅?早讓你們投降就是不聽,餓得都他媽跟狼犢子似的!活雞巴該!”

“嘿,那個光屁股的兔崽子!把雞雞給俺夾起來,讓咱們這邊的文工團看見了,像怎麽一回事哩?”

“等一會兒吃包子的時候可別噎著,也別往褲襠裏攏啊,吃完了有種的就跟爺回去接著打老蔣!”

共軍戰士們夾著槍縮著脖兒,三五成群地嘻笑著這幫俘虜,但是沒有一個人下來動粗。老屌想起被日軍俘虜的弟兄們的遭遇,再想想被國軍俘虜的共軍的遭遇,這可真是天壤之別。前麵出現了一塊更為寬敞的地方,已經有一百多個國軍俘虜坐在地上了。講台後麵的土牆上貼著十幾個紅白相間的認不得的大字,中間兩個人頭像高高地掛著,也都是生麵孔。幾個共軍坐在破爛的桌子後麵,笑眯眯地看著俘虜們陸續坐下,一個年紀輕輕的長官咂了一口水,尖著嗓子開始訓話。

“都坐好了……原本要把你們交到後麵去審問的,這個……可是現在的戰局大概你們也清楚,沒什麽軍事秘密可言了。幾天之內,你們這幾個軍就會被全部殲滅,這個……很快這個戰場上的所有國民黨部隊,也會被我們徹底打敗。所以,你們應該感到慶幸,這個……你們早一點脫離國民黨反動派的立場,就可以早一天回家過你們的安生日子!”

老屌不安地望著四周,沒有看到機槍和大批的共軍,才放下心來。尖嗓子長官繼續說道:“你們和我們部隊的戰士們一樣,大家都是窮人,都不願意打仗。這個……在毛主席朱總司令領導下的人民戰爭取得了抗日戰爭勝利之後,蔣介石卻想搶奪人民的勝利果實,這個……就發動了全麵內戰。抗日的時候他消極抗戰,讓鬼子占了大半個中國,等我們好不容易把鬼子趕出去了,他就來摘桃子,還讓中國人自己打自己,這個麽……這是所有中國人民都無法接受的!”

尖嗓子長官猛地一拍桌子,水杯和俘虜們的心都被震得一跳。

老屌坐在人堆裏,聽得有點摸不著頭腦。消極抗戰?搶奪人民的勝利果實?這是啥意思?自己的戰友死了成千上萬,好多仗打不過鬼子是真的,但是這個……好像並不消極啊?除了國軍自己的軍隊,莫非還有人在打日本?咋沒聽說過哩?在武漢和長沙、衡陽,老百姓不都是和國軍一塊打鬼子麽?他們送糧送衣都是自願的,咱們這個……沒有搶老百姓的東西啊。這時,旁邊一個小兵攢著眉頭,也聽得不得要領,見老屌是個官,就扭臉傻乎乎地問他:“長官,‘毛煮席’是啥意思?”

老屌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三個字。雖然原來發過《剿匪手冊》,但是大字不識幾個的老屌早拿它擦了屁股。從軍官們的聊天中得知,共產黨的頭兒叫毛澤東,是個神通廣大的赤匪,一口湖南腔,蔣老爺子圍追堵截十幾年也沒捉到,鬼子來了就做了罷。抗戰後補充到軍隊的那些娃子軍官們,很多出身軍校,從來都是斜著一隻眼看自己,更不和自己談些政治方麵的事情。因此在和共軍交手之前,他認為共軍無非是像夏千副連長歸隊時那樣的烏合之眾,破人破槍破衣裳,對共軍的編製和數量一無所知,對共軍領導者的想像還停留在豫劇裏山大王的階段,更不知道“煮席”是什麽意思,想了想他隻能說:“不太知道,主席應該是個官兒名,在共軍這邊,大概和蔣委員長的官差不多大吧!”

“別說話!”旁邊一個共軍戰士立刻嚇止了他們。

“國民黨喜歡抓人當兵,我們的解放軍戰士都是自願參軍的,這個……國民黨反動派把中國人民陷入了水火之中,根本不顧窮人老百姓的死活,你們這裏麵,這個……有多少人是被抓來當兵的?”尖嗓子長官問道。

“我是!”楊北萬突然蹦了起來,嚇了老屌一大跳,老屌想拉著他坐下,可是怎麽拉得住!

“我家幾個兄弟,都是被他們抓來當兵的,家裏就剩下老爹老娘,我們不來當兵他們就要砍掉我這兩個手指頭,說是怕我們參加解放軍!”楊北萬舉起中指和食指,激憤地大聲說道。

“俺也是!”

“我也是被抓來的!”

十幾個人立刻相繼站了起來,大多是些個年紀不大的新兵。尖嗓子長官滿意地點點頭,兩手往下晃晃,示意大家坐下,然後接著說道:“你們大家都看到了,國民黨是怎麽對待被俘虜的解放軍戰士的,而我們這個……又是怎麽對待你們的,我們的軍官是怎麽對待同誌們的。戰場上的這六十萬解放軍,從司令員到普通戰士,這個……吃穿大家都一樣,都稱同誌,連我們的毛主席都是住窯洞,穿著和我一樣的棉襖。你們的軍官吃的和你們一樣麽?穿的和你們一樣麽?你是個軍官吧,這個……說你哪!站起來!”

尖嗓子長官突然指向穿著中尉軍服大衣的老屌,唬得老屌趕緊站了起來,緊張的心狂跳不止。

尖嗓子長官眉毛倒豎,眼睛噴火,正義無比的目光幾乎把老屌剝得一絲不掛,老屌從沒經曆過這樣的過場,兩腿兒還真的被尖嗓子長官唬得簌簌發抖。

“別的兵連褲子都沒得穿了,你還穿著軍官的大衣,你叫什麽,什麽職務?”

“報告長官,俺叫老屌,是第14軍307團偵4連連長!”

一百多個俘虜立刻竊竊私語起來,他們很多人都知道這個傳說中的英雄連長。聽說這連長南征北戰,軍功無數,而且對弟兄們很好,還為此拳打過憲兵隊的王八蛋。尖嗓子長官顯然不知道老屌的影響力,仍然在指著他說:“你這是什麽名字?敢隱瞞真實姓名?”

“沒有沒有!大家都知道的,俺就是這個名字!”

老屌一邊慌張地擺手,一邊四處找認識的戰友,可是除了腳底下這個楊北萬,其他的都不認識。其他的戰士見他作難,曉得他的都紛紛點頭表示認可。尖嗓子長官覺得沒必要糾纏這個問題,繼續問道:“你有沒有欺壓過老百姓?有沒有欺壓過你的士兵?有沒有虐待過解放軍戰士?說!”

“俺沒有!從來沒有!俺家在河南農村,也是窮苦人出身,當年打日本的時候沒辦法才參的軍,家裏隻剩下女人和娃。俺已經離開家十年了,大半個中國都跑遍了,軍隊都不讓俺回去。俺對戰士們像兄弟一樣。大家都想的一個樣,仗打完了早點回家。要是早知道解放軍為咱們窮人打仗,關照咱們的家裏,俺早就帶著他們過來了。”老屌底氣十足地說了一大通,本來麽!俺也是這麽想的,老屌心裏給自己打氣。

俘虜們紛紛點頭,附和說是。尖嗓子長官發現拎老屌出來批判,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激起民憤的效果,正在心裏掰著算盤琢磨辦法,但是聽到老屌後麵的話,感到這家夥還算懂事,雖然身經百戰,卻並沒有什麽臭架子,毫無軍官的做派。尖嗓子長官也不評論當年老屌參軍的動機了,因為那個時候他自己還在陝北穿著開襠褲哪!他腦瓜一轉計上心來,決定利用老屌的例子來教育這幫俘虜。

“嗯,你先坐下。國民黨反動派連你們的軍官都騙了,這個……其實原因就在於他也是窮人!他是老兵了,為了打鬼子出生入死,可是蔣介石呢,這個……還要派他來打內戰,根本不管他家人的死活。我可以斷定,這些年你的家裏日子一定不好過,黃泛區這個……瘟疫流行,病死、餓死的人好幾百萬,這可都要拜蔣介石所賜!他為了保存實力,不敢和鬼子正麵交火,一退再退,但他卻敢讓湯恩伯炸開花園口大壩,滔滔黃河……這個……**,可是鬼子沒被衝到,卻讓整個中原人民遭受了滅頂之災!他們沒死在鬼子槍下,卻死在他蔣介石為首的……這個……國民黨反動派的手上!如果那裏有蔣介石的親人,如果那裏有反動派大官僚的親人,他怎麽會下這樣的命令?還不是根本不稀罕咱們……這個……窮人的命!”

尖嗓子長官一番結結巴巴的感慨陳詞,把這些家家都是窮苦人的俘虜們說得眼眶濕濕,心頭酸酸。不少像老屌這樣的河南兄弟,也不知家裏死活的,尖嗓子長官的話撓醒了他們的心,有人開始大哭,有人開始抽泣,也有人在那裏幹號。俘虜們個個神經緊繃,被河南兄弟這一撩撥,也都聲淚俱下了。楊北萬更是哭得拿頭梆梆撞地。老屌尋思,現在家鄉雖然有了解放軍照顧,可是不知道過了這麽多年,翠兒和孩子是否頂過來了?他心裏原本就窩著委屈,看到大家都哭得像是死了爹娘一樣,如何受得了,也縮起肩膀低聲啜泣起來。

尖嗓子長官顯得很滿意。他拿起冒著熱氣的水杯咂了一口,緩緩地坐下,衝著另外一個軍官抬了抬下巴,那人會意,站起來操著東北話說道:“弟兄們哪!大家醒一醒吧!不把國民黨反動派打倒,咱們窮人啥時候才能熬出個頭呀?不瞞諸位弟兄,俺原來就是國民黨,俺家是遼寧農村的,俺在東北為蔣介石賣過命,咱們在前線玩命打解放軍,可是廖耀湘那個王八羔子卻燒了我老家,殺了我那瞎眼的爹。直到解放軍俘虜了俺,俺才知道有這回事。弟兄們哪,咱們以前不懂,現在明白了,隻有跟著共產黨,才有咱窮苦人翻身的日子啊,隻有擁護毛主席,才能安安生生地回家過日子啊!”

這位長官聲淚俱下,說得一眾俘虜更是痛不欲生。新兵們牽腸掛肚,玩命地想家;老兵們痛心疾首,悔不該上錯了船。這時,尖嗓子長官說道:“大家都別難過了,從現在起,咱們都是……這個……窮苦一家人。你們要是願意,就參加咱們解放軍,打倒蔣介石個狗日的,擁護共產黨毛主席……這個……成立我們窮人的新中國,徹底消滅地主官僚和資本家們對勞苦大眾的剝削和壓榨。你們要是不願意,就回家去種地,部隊會發路費和……這個……證明給你們。如果你家鄉解放了,看看你家是不是比以前過得好了!你們都餓了好久了,先吃點東西……這個……再說!”

尖嗓子長官一招手,兩個小車就推了過來,係著圍裙的炊事員一把掀開厚厚的棉被,白花花、熱騰騰的饅頭和包子壘得像小山一樣,差點饞掉這幫國軍的大牙,一個個眼睛都直了。眾人排著隊,每人領到兩個包子和一個跟步兵地雷差不多大的饅頭,放開腮幫子就大啃起來,一邊啃一邊流淚。有幾個吃得猛了,被噎得伸著脖子直翻白眼,共軍戰士早有準備,忙端過去幾碗水給灌下。

老屌兩手叉著包子和饅頭也攮了個夠,此刻的尊嚴遠沒有這些食物重要。這是他軍人生涯中第一次被俘,他和一群大頭兵毫無二致地蹲在一處,狼吞虎咽地消滅著手中的饅頭包子。他們渾身上下肮髒不堪,沒有人給自己謙讓,為了搶到幾個包子,老屌甚至被人狠推了一把,差點摔倒在幾個共軍長官前麵。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老屌在搶到幾個饅頭和包子之後,遠遠地躲在一邊,蹲在那裏啃著,一邊吃一邊看著這些身邊的弟兄醜態百出,不由得一陣心寒。

“大勢已去!”

老屌終於心灰意冷地感慨了。國軍看來是輸定了,連自己這樣的老兵都沒了悍氣,被共軍的幾個饅頭和一通講話就消滅了尊嚴,這些新兵又如何能夠讓國民政府回光返照?唉……這樣也好,反正是中國人最後當皇帝,共產黨得了天下,還不是得讓自己回家?

幾天的思想教育和政治鼓動,讓國軍俘虜們重新認識了共產黨和解放軍。老屌知道了掛在牆上的那兩位就是毛澤東主席和朱德總司令。長得不也就是一般人麽?解放軍部隊確實和國軍部隊大有不同:解放軍的紀律像鋼鐵一樣,說幹啥毫不含糊!他們總是熱情高漲,每天幹活都唱著不同的歌,挖戰壕運裝備都是跑著前進,沒有一個人偷懶,沒有一個人抱怨,也沒有戰士吊兒郎當地胡作非為。他驚奇地看到,跑來跑去的解放軍士兵臉上都掛著自然又自信的微笑,對衝鋒打仗像是要娶媳婦般的興高采烈。一支連隊在衝鋒之前進入出發地的時候,在旁邊摩拳擦掌有說有笑,像去看大戲一樣毫不在乎。俘虜們自覺是喪家之犬,卻沒有一個解放軍戰士跑過來侮辱他們,相反,周圍的目光都略帶淡淡的關心,偶爾還有臉長的過來套老鄉。共軍當官的雖然嚴厲,卻不像國軍憲兵隊的狗娘養的一樣欺負小兵,大家上下都稱同誌,都互相敬禮,而且上下吃穿真的都一個球樣!老屌對比起一些國軍長官的樣子,就比出了差異,國軍部隊裏如麻子團長、楊鐵筠等好軍官的確不少,卻也有很多一無是處的酒囊飯袋,他們在後方吃得膘肥體壯,小手套甩來甩去地充大頭,可上了戰場就稀鬆得一塌糊塗。這也罷了,在重慶酒館兒裏開導自己的那三位爺,除了琢磨如何站隊如何保全自己,何曾想過如何打贏那場戰爭?

該怎麽辦哩?

解放軍的文工團給戰士們表演了一些節目,老屌於是又見到了水靈靈的大姑娘們。那戲自然好看。有幾個人居然演的就是河南老家的事情,有個妹子說的還是河南話。老屌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劇,看著看著就入了戲。台上,一個家裏男人被抓壯丁,女人沒東西養孩子就向地主借了高利貸,還不起了地主就拉人上門,想把女人拉到他家裏去做工。台上留著小胡子的地主搶過女人懷裏的孩子,一把就扔出了門外,一眾地主嘍囉又把這漂亮的女人要拉進地主院子,女人的手死死抱住門閂不撒手,發出淒厲的喊叫。曾經也被謝大驢家娃子放狗抽耳刮子欺負過的老屌早已經淚如雨下。他竟然忘了眼前的是戲,猛地站起來,用河南土話大罵著就要掏槍幹那地主,一把抓了個空!他的舉動把台上的演員和台下的解放軍戰士都嚇了一大跳。

回過神來,老屌羞愧不已,卻沒人理會他的失態,其他國軍弟兄此時都是眼淚鼻涕一大把。台上的幾個演員笑眯眯地地看著自己,讓老屌羞得沒處躲藏,旁邊幾個解放軍戰士突然高舉拳頭高聲喊道:“打倒地主惡霸!打倒土豪劣紳!”

台下看戲的國軍俘虜們立刻群情激憤,也紛紛站起來大聲喊著。這個架勢把個老屌嚇了一跳,但是很快他也加入了喊口號的行列,心裏發泄出來,感覺就舒坦多了。大家繼續跟著解放軍戰士喊道:“打倒國民黨反動派!解放全中國!”這句口號老屌沒有跟著喊,他還是有點不忍。

大多數被俘的國軍戰士——尤其是楊北萬這樣的新兵——都咬牙切齒地參加了共軍,恨不得明天就上戰場和蔣介石新賬老賬一起算。老屌和很多老兵雖然心裏有些疙瘩,但是已經知道共產黨真的是為窮人打天下的隊伍,這一點假不了。自己為國民黨當了十年兵,出生入死,鬼門關上幾出幾入,可是仍然隻是一個中尉連長,連家都不讓回。有背景的官兒沒什麽戰功也噌噌地往上竄,曾經關照自己的長官全都戰死了。在後方時,根本沒人把自己這個河南鄉巴佬當回事。那些軍校畢業的小白臉們,球事兒不懂卻鼻孔朝天,校門出來就是上尉,打鬼子的時候他們在後方吃喝享福玩女人,收編投降日軍的時候卻跑在前麵好處撈盡,還讓你靠邊站崗布置城防,也難怪自己的手下心裏難受,胡作非為。

想起十年前黃河邊上撤退那一幕,麻子團長當時那麽說,看來是為了穩定大家的軍心,他的心裏肯定也恨死了蔣老頭子。日你媽的!為了保住你的江山寶座,就挖開黃河害死幾百萬的中原老百姓?日軍為了擋住國軍的反攻也沒有炸開長江大堤啊!想來想去,他老蔣的確是不太把老百姓當回事。半壁江山都丟了,你的女人還整天穿著皮大衣吃香的喝辣的,還你媽的弄一架叫啥“美齡號”的小飛機飛來飛去,哪管過我們窮人家的死活哪?

再想到困守常德那半個月,八千兄弟誓死血戰,人都快死光了,老蔣手下的其他部隊就是過不來,隻給餘程萬師長留下一句“與常德共存亡”了事。彈盡糧絕的時候,餘程萬師長帶著十幾個人撤離了常德,他老蔣還派人去把餘師長抓起來,說是“擅自撤離!軍法處置!”活下來的57師弟兄們大多也沒有什麽好下場。一回想起來,老屌對這事兒就恨得牙根癢癢。

解放軍戰士給楊北萬帶來了好消息,他的三個哥哥都還健在,跟著部隊正準備上去打援,隻有一個在背麻袋壘工事的時候用力過猛,腰杆負了傷。楊北萬聞訊,高興得在受管教的俘虜營裏喊了個遍,一時飯量大增,總扒拉老屌碗裏的米飯。

老屌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矛盾。

晚上趁大家睡著了,他悄悄拿出這些年的軍功章來看,愛惜地拿起這個,又看看那個。冰冷紮手的軍功章已被磨得發光,每一塊章都飽含著鮮血、眼淚和無數弟兄的生命,難道它們就這樣失去意義?老屌覺得心酸。他不稀罕自己時不時成為英雄的榮譽感,也不留戀自己戰功赫赫的軍人尊嚴,隻是覺得過去十年,那麽多弟兄出生入死卻仿佛使錯了勁,一下子失去了該有的意義,打來打去,原來竟成了白白送命的反動派死鬼!老屌心裏空落落的。他們為何而戰?自己又為何而戰?自己現在又為何而戰——為了打倒蔣介石?為了打倒國民黨反動派?為了成立窮人自己的新中國?

突然,他又摸到了老鄉的那把梳子,幾經周折,它還是留在了自己身邊,雖然已經快磨禿了,但是梳起頭來仍然十分順手。這把梳子曾經梳過不知多少兄弟的頭,雖然他們大多都已經死去,可它撫摸了他們臨死之前的頭顱和頭發,有的稀疏,有的稠密,有的沾滿鮮血,有的落滿黃土。老屌熟練地用它給自己梳著頭發,心裏漸漸明朗起來……俺還活著,這還不夠好麽?那些尊嚴,那些眼淚,那些熱血,能夠比得過此刻這梳著頭的踏實麽?家已經越來越近了,女人和孩子已經越來越近了,有朝一日,可以用這把梳子給他們梳頭麽?

為了回家!

想到這裏,老屌給自己找了一個痛快的理由,仗打不完,家是回不去的,這個樣子回去了心裏也不踏實,誰知道明天又會摻乎進什麽新的戰爭裏來?幹脆就打回家去!打到沒有仗打,這天下不就太平了麽?

再說,現在看來國軍根本不是共產黨解放軍的對手。國軍士兵的戰鬥力就不消說了,他們已是凍得餓得人心渙散不堪一擊了,縱是國軍鋼鐵家夥再多也是無濟於事,最終還是被共產黨解放軍包了餃子,而且餃子餡可都是黨國的主力部隊。這還罷了,最讓老屌瞠目結舌的是那成千上萬的農民運糧大軍,他們推著各式車輛,拉著各類畜生,敲鑼打鼓地前來援助解放軍,長長的隊伍浩浩****,一眼望不到頭,源源不斷地從後方來到前線。裏麵拉車扛活的什麽人都有:體壯如牛的棒後生子,胸脯飽滿的大老娘們,開襠褲還沒縫上的牛娃,甚至還有七老八十的小腳老太,跨著小筐踩著碎步竟也健步如飛!

他們為啥子要這樣做?他們為何要摻乎到這躲之唯恐不及的戰爭裏來?

老屌終於把自己的困惑和眼前的現象,用粗陋的邏輯串連在一起,心中頓時豁然開朗——不都是為了家麽?他們相信共產黨可以打下天下,讓天下從此太平,保護自己的家,讓大家可以耕田種地娶妻生子團團圓圓養家糊口!像自己這個球樣,東跑西顛打了十年糊塗仗,卻連個家都顧不了,女人孩子和自己彼此的死活都不知道,那打仗還有個球勁哩?俺替國民黨打仗,誰又替俺照顧家?

當老屌脫下自己的舊軍裝,要換上嶄新的解放軍棉衣軍裝的時候,心裏的包袱也就都放下了。複雜的問題簡單化,為自己找到最充分的理由,是讓自己順應潮流的最好辦法。

沒錯,順應潮流!

老屌銘記著國民黨老祖宗孫中山的那句話:“世界潮流,浩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當時他在武漢團部教練場的牆上看到這十六個字,目不識丁的自己隻依稀認得裏麵的“昌”和“亡”字。“昌”是從板子村唯一的大戶人郭世清家的院門上看來的。袁白先生那年眼睛得了白翳,看不清楚字,讓老屌在他手裏比劃了半天,才攢著眉頭告訴他:“你個笨球,兩個日疊在一起,你說是啥意思?當然是好得不得了的意思了!左邊再加個女子不就是婊子的意思麽?”

另外一個就不肖說了,村子裏有人過世,出殯的時候,殯貼上這個字有好多,就不用費神去問那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子了。可是這樣兩個字同時出現在軍隊的牆上讓他有些不解,就粗著脖子好奇地去問連長楊鐵筠。連長被老屌的問題搔到了癢處,臉放紅光地給他講了半宿。他從秦朝說到民國,從廣東說到關外,曆數種種國家大事,遍點個個豪傑英雄,最後簡單地告訴他一句:孫大總統的意思是,你活著要識相!

老屌在武漢的時候不太識相。

從土得掉渣的板子村第一次來到城市,他真正見識了大武漢的氣派和上道兒。即使當時的武漢堅壁清野,刀槍林立,也掩蓋不住它在老屌眼裏的雍榮繁華。在大街上,老屌和一眾遛馬路的弟兄們,穿著破爛不堪的舊軍服,瞪著癡傻的雙眼,吊著咧張的大嘴,驚奇地打量著眼前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老屌羨慕地看著城裏的男人挺胸凹肚地招搖過市,他們那漿洗得硬梆梆的黑色長衣一塵不染,見人就拿下簷帽打個招呼,另一隻手再極瀟灑地一擺,那模樣看著舒服極了!城裏女人就更有得瞧了,她們的臉麵嫩得像剛煮好的餃子皮兒,仿佛筷子輕輕一捅就要破;紅紅的小嘴上下翻飛,露出潔白整齊的小碎牙;裹得緊繃繃的旗袍把她們的大奶子擠得像兩顆大號手雷塞在那兒,翹翹的屁股也收勒得輪廓分明。他們正在上下張望之際,一個打著小傘的女人扭著腰肢款款走來,用一隻畫得生花的俏眼斜望著這幾個色呼呼的農民大兵,臉上擠出一個不以為然的嗔笑,幾個鄉巴佬被她白花花的大腿晃得險些仰倒。一個弟兄大咧咧地伸頭往下望去,女人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旁邊一個別著警棍的警察挺著肚子走上前來,鼻孔朝天一翻,瞪著金魚眼嗬斥道:“娘了個逼!識相一點!趕緊閃去!”

板子村農民拉屎是不太挑地方的,在道兒邊上,在田壟裏,甚至在家門口的菜地裏,都是可以拉下褲子就瀉個痛快的。城裏的公廁是個恐怖的地方,第一次鑽到裏麵去方便,他張惶地環顧左右運氣使勁的眾人,任是自己怎麽較勁,就是拉不出貨。直蹲到兩腿酸麻,天空突然響起警報,才慌得一瀉如注。別人都急忙掏出紙來擦,老屌情急之中無法在廁所裏找到常用的土克拉或者莊稼竿子,急得抓耳撓腮。直到人跑光了才探過旁邊的筐裏,拿起別人用過的紙胡亂擦把了幾下了事。當兩手臭烘烘的老屌跑上大街,和一群奔跑的人擠向防空洞的時候,幾個捏著鼻子的男女市民邊躲邊罵:“臭兵油子!識相一點!愣擠什麽?”

於是,又過了半年,老屌已經學會了身著新軍裝在大街上挺起腰板招搖過市,偶爾還向上眼兒的女人禮貌地點個頭,而沒有紙的時候根本就沒法子上廁所了。

昨天,在幫解放軍戰士挖戰壕的時候,他遇到了幾十個來自蘇北的農民漢子,大家幹著幹著就熟悉了。有一父一子都在幹活,老屌很是奇怪,就張嘴問那看有五十來歲的老農:“老爹,這是你的娃?”

“是嘞!是我的臭二小子!”老農滿頭大汗,臉膛黑紅。他的孩子也抬起頭來,愣愣的劉海兒,頭上全是泥土。

“咋的都上來了,這兵荒馬亂的,你那家裏咋辦哪?”

“嘿!家裏?我家的幾條男女全在這裏,大兒子在揍黃維那兔崽子呢。這個臭小子歲數不夠,首長不讓他上去,要不然早就和他哥一塊兒去了。我的女人在後麵照顧傷員,那娘們可能幹了,一個人就能背傷兵。”

“老爹,這太懸乎了吧?戰場上炮彈子彈不長眼啊!”老農的回答讓老屌很吃驚,他覺得全家人都上戰場,簡直難以想像。

“嗐!啥懸乎不懸乎的,早點把蔣介石幹倒,就早點回家種地過活!”

“你們不來行不?”老屌心裏總還是有這樣的疑問,幹脆問個清楚。

“啥?不來?後生你是哪裏的人?”老農驚訝地抬起了頭,支著鎬頭歪臉問他。

“俺是河南河西板子村的。”老屌被他反問得有點兒怔,傻嗬嗬地說。

“那敢情!不見怪了!”老農自豪地挺直腰板。“我們蘇北是老革命根據地了,哪個後生不想來?共產黨如果打不贏,將來哪有我們的好日子過?我們的吃喝、衣裳、牲口、兩畝地,沒有共產黨,去哪裏尋去?向蔣介石要?不來行不?你不讓我們來都不行!留在家裏幹甚兒?發黴長肉牙呀?後生你可真不曉得事兒!”

老農居然有點生氣!他的二小子衝老屌擠著綠豆小眼,仿佛也有些蔑視他。總之他們不再理這個笨鱉了。

老屌知道,共軍這邊往前線運彈藥和糧草基本上成了老百姓的事情。前線經常有抬下來的傷員經過工地,垂死掙紮的人有戰士也有百姓,而抬傷員和死屍的基本上全是老百姓,也沒有什麽憲兵隊看著,隻有一些戴著紅袖標的女人拿著紙筒子吆喝著他們,竟也沒有人逃跑和怠工。

被俘五天之後,老屌開始對戰局有了更全麵的了解。解放軍打黃維其實還沒有傾注全力,縮回頭的國軍其實還有機會突出去,但是解放軍好像看透了黃維的心思,他往哪裏衝都知道,早堵了個嚴實。李延年的部隊被解放軍擋得寸步難行,而國軍武漢方麵的五六個軍又不知為什麽不前來參加這場決戰,也難怪這麽快雙堆集就頂不住了,外無援兵內乏糧草,不垮才怪!

第六天,被圍的黃維兵團雖然還在拚死抵抗,但看上去隻剩下了挨打的分,包圍圈越來越小,槍聲也越來越稀。濉溪口方向戰況突然變得激烈了,槍炮聲夜夜不消停,解放軍部隊潮水一樣地湧向了陳官莊、清龍集、李石林方麵。讓老屌吃驚的是,解放軍擺出了一副決戰的架勢,竟然敢於抽調出一大半的兵力去打援!進攻黃維兵團的很多部隊甚至撤了回來,彈藥都來不及補充就直奔陳官莊。老屌知道那邊衝過來的一定是大將杜聿明,有將近三十萬人的精銳部隊,國軍最強的部隊就在他的手裏,而且杜聿明可不是黃維,可謂老謀深算,是老蔣的紅人兒,不知道解放軍能不能吃得消。他突然覺得麵前這場戰役的規模和意義遠超自己的想像,或許這一戰就可以決定天下的歸屬,或許這一戰就可以讓自己早點回家。解放軍應該能夠有能力擋住勢如潮水的杜聿明兵團吧?即使打不贏也絕不至於被擊潰。老屌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希望共產黨得天下了,這樣,這場戰爭就可以早點結束了。

負責訓導的尖嗓子長官讓被俘的弟兄們每人給家裏寫一封信,解放軍將負責轉達,不會寫字的有人可以給他代筆。弟兄們心裏都清楚,表明態度的時候到了。當眉清目秀的文書戰士笑眯眯地看著老屌,拿著筆等他說話時,老屌再不含糊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來:“孩子他娘,俺是老屌,俺還活著……俺離家有十年了,東奔西走,打了一仗又一仗,就是回不了家,真生受你了,俺想起來就一個勁地揪心……家裏還好麽?有根兒好麽?另外一個孩子也好麽?娃兒他娘,咱們就快要熬出頭了,俺就快要回家了,因為俺已經參加了解放軍,在替咱們窮人打仗了。共產黨長官對咱們很好,他告訴俺說家裏已經解放了,有共產黨在家裏,俺這就放心了,你也別太惦記個啥,俺很快就回來了,打完了仗俺就回來了,你放心,俺一定能活著回來,回家來,咱們和娃好好過日子。給咱村的鄉親們也帶個好,尤其是袁白先生,在夢裏他說俺能回來哩。有根兒該會幫你幹點啥了,別讓他閑著。等俺回家!”

老屌話畢接過文書寫的信上下打量,這是他第一次用這樣親切的方式和家裏聯係,雖然不認得字,但是上麵寫滿了自己的寄托和希望。他仿佛看到了女人聽人給她念信時眼中那晶瑩的淚光,又仿佛看到了女人和兒子臉上那綻開的笑……

又一場暴風雪驟然降臨徐蚌中原,大雪剛停就是一陣大風,原本已經很冷的天兒經過這一番折騰,已是滴水成冰,出去撒尿恨不得帶根小木棍了。老屌和弟兄們領到了厚實的棉衣棉褲和氈靴,每天都有熱乎乎的吃喝,每天也有照例的聽課。管理俘虜營的首長聽聞這一百多個國軍戰士全部決定參加解放軍部隊,高興地站在石碾子上,挺腰揮臂地大大鼓動了一番。戰士們已經習慣成自然地舉手高呼各類口號,也不用解放軍戰士再領頭了。黃維兵團已經被打散,十二萬大軍正在四處亡命突圍,可至今沒聽說哪支部隊跑出去,被捉的國軍士兵排成長長的隊伍押向後方。老屌和俘虜們聞知消息,驚愕和慶幸之餘,更是鐵定了跟隨解放軍的決心。

沒過幾天,換上解放軍軍裝、再次拿起鋼槍的老屌,和三百多其他被俘的戰士們一起成立了戰時混編營,編入了解放軍三縱第17師豫西獨立團,開始隨大部隊開往陳官莊以東地區,參加對杜聿明兵團的攻擊。

不知是哪一輩子燒的高香?老屌萬萬沒有料到被解放軍俘虜後竟能得到如此優待。怎麽說自己都是國軍的軍官,又沒有臨陣起義。徐蚌戰役幾場大仗中,他手上沾了不少解放軍的鮮血,原想若被共產黨抓了,不死也得扒層皮,孰料被俘之後,既沒有受啥三堂會審大刑伺候,也沒有被趕到原野中滾蛋,反倒稀裏糊塗地成了解放軍的連長——這好歹還是個官兒哪!手下的兵也還是原來的國軍士兵,他們衣服都來不及換,就把棉衣翻過來穿,胳膊上係個有紅字兒的白毛巾,就算做了共軍,再唱起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竟然就成了堂堂正正的解放軍戰士!

老屌居然又當了官,這簡直是天大的驚喜。他被任命為人數最多的二連連長,楊北萬也被分在這個連。老屌身邊多了一位上麵委派的政治指導員,專門負責和戰士們溝通思想。見麵的時候,年方25歲的指導員王皓緊緊握住老屌的手,上下搖擺個不停,仿佛是多年不見的老鄉,把個局促不已的老屌攥得生疼。王皓濃眉大眼,鼻方口闊,體魄中等,卻習慣於挺著腰杆行動做事,頗有軍官的派頭。他對待戰士們非常和氣和關心,兩天下來居然把一百多人的名字叫了個遍,連大家哪裏出生、家裏有啥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他給戰士們立了一條規矩:以後不準互相再叫弟兄,全部叫同誌。也不準叫老屌老哥,而叫他連長。行軍途中一有時間,王皓就教大家唱歌。第一首歌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王皓教了整整一天,累得快口吐白沫了,這幫笨蛋兵才勉強可以南腔北調地合唱。戰士們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年輕的指導員。老屌也很喜歡他,他從這個比自己小五六歲的共產黨員身上,感受到一種自己從未見識過的熱情。王皓不遺餘力地教大家理解解放軍的紀律,了解共產黨的組織生活,而且用盡一切辦法調動著大家的戰前積極性。老屌不太明白他的這種熱情從何而來,咋的自己以前就沒有這種勁頭呢?

俺也是共產黨解放軍了!老屌心想。

在往新戰場開拔的路上,連隊之間像是賽跑一樣地較著勁。兩邊時常跑過一些腿腳飛快的兄弟部隊,他們好像知道老屌的這支連隊是原國民黨兵組成的,說話就有些不中聽:“呦嗬!衣服挺合身兒啊?就是帽子太大了點兒,喂!你們有沒有那麽大的頭啊?沒真本事可別裝大頭啊!”

“嘿!你們跑得太慢了,解放軍哪有你們這德行的?就你們這樣,吃屎都爭不著熱的,等你們跑到了,杜聿明龜兒子早就當我們的俘虜了!”

“跑步的時候把你們的褲帶和綁腿係緊點,別像在那邊那樣稀鬆,要不跑到了——褲子就全掉啦!露著黑球咋打仗啊?”

老屌這支隊伍中的士兵,由於半年來疏於訓練,又穿了這麽多衣服,背了充足的口糧和彈藥,大家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真恨不得像貓一樣兩耳一閉,任人罵得再響也要躺在地上眯瞪一會兒。有的戰士熱得受不了,把上衣扣子幹脆全解開了,帽子也摘下掖在胳肢窩裏,還有毛病多的溜到路邊拉開褲門就要撒尿。他們立刻受到了王皓指導員的嗬斥:“把帽子都帶上!衣服扣子扣起來,你趕緊回來,像什麽樣子?你們看看別的連隊是怎麽做的?解放軍戰士沒有咱們這個樣的!”

王皓腳步輕鬆地跑在隊伍的一側,前後照應著。當他看到連長老屌累得兩腿抽筋時,就沒有再提高速度。這幫國民黨兵懶散慣了,一時還矯不過來,他也並不在意別的連隊對他們的嘲諷。看著這些戰士們雖然累得要死要活,但是仍然拚死跟上的勁頭,他倒還有些寬慰。

“同誌們,大家別著急,我們的任務不需要像別的連隊那樣迅速到位,但是大家要跑出咱們解放軍的氣勢來,跑出咱們二連的勁頭來!大家步子都放慢點,跟著我踩好點兒,一……二……一!一……二……一!來,同誌們都跟著我唱!”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一二三,唱!”

戰士們經過這番心理調整,登時來了勁,就著自己整齊劃一的步子高聲唱道: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肩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老屌著實體會到了指導員的良苦用心,更體會到了共產黨人領導戰士的高招。他見到戰士們臉上開始浮出自信的微笑,不再有低人一頭的孫子樣,自己也索性放開一口河南腔唱了起來。

一路上,在兩邊運輸裝備的老百姓們向他們揮舞著雙手,高聲鼓勵著這支可愛的隊伍,經過的其他部隊也受到感染,一起加入了唱歌的行列。行軍途中歌聲一路,此起彼伏,從不間斷,煞是好聽。經過一個文工團的時候,老屌看到幾個女子站在一個土台子上,敲著小鑼,打著快板,鶯歌燕語一般唱著老屌聽不懂的曲兒,雖然穿著厚厚的棉衣,可是仍然十分好看。旁邊站著一位笑嘻嘻的大女子,像是個軍官,老屌覺得麵熟,揉揉滿是眼屎的雙眼仔細看去,頓時大吃一驚!

那雙漂亮的眼睛,不是阿鳳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