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周老太爺回到飯店時,周文早已洗了澡換過了衣服,表麵上再也看不出戰場的痕跡。
但周老太爺還是從周文的眼神中看出了異樣。
“你們今天上哪兒去了?”周老太爺突然問道。
周文和劉遠都愣住了,他們沒想到周老太爺會突然問起這個,周老太爺不是暗示過不會過問兩人在上海的事情嗎?
周文囁嚅了半天沒有說話。
周老太爺皺了皺眉,沉聲說:“你們今天是不是去了前線?”
兩人一聽,都吃驚地看著周老太爺。
周老太爺長歎一聲,說:“看來你們還真是去了!說吧,你們兩個是去了青雲路還是曹家橋?”
周文大著膽子說:“我去了青雲路,劉遠去了曹家橋。”
周老太爺說:“幾時去的?”
周文說:“我到那兒大約是上午九時。”
周老太爺沉吟著說:“上午九時?那時曹家橋的戰事已經結束,但青雲路的戰事好像才剛剛開始……”
突然倒吸一口冷氣說:“那你豈不是正好碰上日本人的進攻?”
周文對父親消息的靈通早已見怪不怪了,於是點了點頭。
周老太爺看了周文半天,最終長出了一口氣,說:“算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從明天開始,直到我們回蘇州,再不許你們出飯店的門一步!”
周老太爺說到做到,第二天他出去的時候,硬是留下了幾個保鏢,寸步不離地盯著周文和劉遠。好在周文和劉遠兩人此時正努力消化著昨天的經曆,所以也就沒想著出去了。
過了幾天,周老太爺在上海的事情也處理完了,便帶著兩人回到了蘇州。
※※※
回到蘇州的第二天,東吳大學也開學了。
當周文和劉遠走進東吳大學校園內時,令他們大吃一驚的事情發生了——他們受到了英雄般的禮遇!
更誇張的是,無數女生甚至手持鮮花夾道歡迎。
兩人直到傻傻地回到自己的教室,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最後,在同學們的七嘴八舌下,再加上兩人自己的推測,才終於大概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來陪他們同去上海的那十幾個同學回來後心中有愧,在被其他同學問起赴上海慰問十九路軍的經過時大大讚揚了周文和劉遠視死如歸上最前線慰問抗日將士的精神。由於他們主動暴短,其他沒去上海的同學想想自己連上海都沒有去,自然也就沒有指責他們貪生怕死的資格了。但這樣一來周文和劉遠的形象就空前高大了。不過令這十幾個同學意想不到的是他們這十幾個人的形象居然也相應地提高了。是啊,這年頭,當英雄豈是那麽容易的?就算自己不是英雄,但他們這些人畢竟曾經和英雄在一起過啊!
所以,在周文和劉遠回蘇州之前,同學們就醞釀了這麽一個盛大的歡迎儀式。
不過這一切都不是周文所想要的,現在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見蕭雅了。
無奈,同學們的熱情實在是高,不停的有人聚在兩人周圍詢問真實戰場的情況。周文沒有多說,而是讓劉遠介紹戰場的情況。
青雲路的戰鬥太慘烈,這些天連他自己都沒有完全從回憶中解脫出來,恐怕告訴他們這些過慣了優裕生活的同學他們就更沒有辦法接受了。
劉遠顯然也明白這點,所以隻是將戰場情況簡單描述了一番,但就是劉遠所描述的戰場情況也讓同學們驚歎不已。以至於老師進來也沒有人注意到。當然,老師也沒敢壓製學生們“求知”的欲望。現在周文和劉遠兩人可是東吳大學的頭號名人了,他一個小小國政老師哪裏敢造次!好在最後還是有學生注意到了這個可憐的老師,於是新年後的第一堂課才終於開始上了。
直到下午,周文才在維正樓外見到了下課的蕭雅。
蕭雅看見他時,臉上卻沒有露出周文所希望的那種歡喜的表情。
周文帶著疑惑走上前低聲說:“怎麽上午沒見到你?”
蕭雅冷冷地說:“不是有那麽多美女歡迎你嗎?”
周文登時明白,微微一笑,說:“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縞衣綦巾,聊樂我員。”
這是《詩經·國風·鄭風》中《出其東門》一詩中的句子,表達的是一男子對一女子愛情的專一。詩中說:“出了東門,眼前美女如雲。怎奈美女雖多,卻非我心中思念。唯有白衣青巾的那姑娘,才是我心中所喜歡!”
蕭雅如何不知這意思?“噗哧”一笑,說:“誰知道?!”
周文看著她的臉就像春風化凍一般,早已癡了!
蕭雅見了他這傻樣,忍不住說道:“大英雄,想什麽呢?”
周文知道蕭雅已不再生氣,便看著蕭雅的眼睛,說:“想你這些天有沒有想我!”
蕭雅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了頭,臉色緋紅,輕聲說:“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
這卻是《詩經·國風·召南》中《草蟲》一詩中的句子,表達的是一女子對遠行在外的情侶的思念以及見麵後的喜悅。
周文大喜,一時說不出話來。
蕭雅似乎漫不經心地說:“我一會兒要去買很多東西,你去不去?”
周文一激靈,趕緊說道:“去!當然去!”
心中卻想:“說‘不去’的才是傻子!”
※※※
不久,周文和蕭雅就已經並肩走在了離東吳大學不遠的十全街上。
既然號稱“十全”,十全街上當然是各種物事樣樣俱全了。
可兩人從街頭逛到街尾,又從街尾逛回街頭,蕭雅卻隻買了一對無錫瓷豬。
最後,周文實在忍不住了,便問道:“小雅,你不是說要買很多東西的嗎?現在逛了這麽久,難道就隻買這一對瓷豬?”
蕭雅嗔道:“你這個木頭!你還真要我說出來啊?我不說買東西你會陪我出來嗎?”
周文微笑著說:“你就是不說,我也願意陪著你!”
蕭雅白了他一眼,說:“信你才怪!”
周文笑著說:“不信才怪!”
蕭雅也不再跟他糾纏於這句話,而是將瓷豬舉到周文麵前,說:“阿文,你看這對瓷豬像不像我們?”
周文仔細看了看,搖了搖頭,說:“一點都不像!”
頓了頓,又正色說:“至少,你沒有那隻母豬漂亮!”
蕭雅佯怒,舉起拳頭,在周文胸口輕輕捶了一拳,說:“好啊!你敢說我不如母豬漂亮!那你找母豬去好了!”
周文笑了,抓住蕭雅的拳頭,說:“其實我就算不說你也該知道的。在我的心中,這世上又有誰能比我的小雅更美呢?”
蕭雅臉色一下緋紅,說:“你呀!就會甜言蜜語,也不知東吳園有多少女子被你騙了!”
周文大聲說:“天地良心!”
正要繼續辨白,蕭雅卻白了他一眼,說:“好了!木頭!我信你就是!你現在老實告訴我,這對瓷豬像不像我們?”
周文又仔細看了看,說道:“像!真是像!”
蕭雅雖然知道這對瓷豬其實一點也不像自己和周文,但聽周文這麽說還是很高興,說道:“那好,我就給這隻豬……”
說著,指著那隻公瓷豬說道:“起名叫阿土!以後我就叫你阿土豬了!”
說完,笑吟吟看著周文。
周文立刻指著那隻母瓷豬說:“那這隻呢?該叫什麽名?”
蕭雅笑著說:“當然就叫小雅了!”
周文裝作不高興,說:“不公平!為什麽你能有那麽好聽的名字卻要叫我阿土?”
蕭雅說道:“因為你就是阿土豬啊!而我就是小雅!你不許再說,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說完,嘟起了嘴。
周文隻好閉上了嘴,但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既然這對瓷豬有你有我,那你要送哪一隻給我呢?”
蕭雅一臉的驚訝,說:“誰說過要送給你了?”
周文哭笑不得,說:“你都說像我們倆了,總該一人一個吧?”
蕭雅立刻把瓷豬抱緊,說:“不給!你幾時見過相愛的兩人自己要求分離的?我要一輩子留著它們!”
周文愣了愣,沒想到蕭雅居然會這麽想,苦笑了笑,不再說話。過了一會,突然想起一事,正色說:“小雅,我問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老實回答我!”
蕭雅睜大眼睛,說:“什麽事?你怎麽突然變得這麽嚴肅?”
周文緩緩說道:“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你會怎麽辦?”
蕭雅立刻用手遮住了周文的口,嗔道:“好好的怎麽說這種話?”
周文把蕭雅的手輕輕拿開,正色說:“小雅,我是認真的!”
蕭雅想了一會,一字一句地說:“我會找你半輩子,再等你半輩子!”
周文心情激**,一把將蕭雅擁入懷中。
蕭雅也是心情激動,便任他擁著。
過了好一會兒,蕭雅才突然想起這可是在大街上啊!趕緊用力想把周文推開。周文先是一愣,但一眼看見邊上的路人,馬上就明白了,臉不由刷的一下就紅了,立刻和蕭雅分開,再偷眼看蕭雅時,卻見她臉早已通紅!
其實兩人倒是多慮了。蘇州自古盛產絲綢之外,還盛產才子佳人的故事,對於兩人這樣的行為,蘇州人早已不覺駭人聽聞。看見這一對璧人,眾人更多的是會心一笑。
但周文還是牽起蕭雅的手,兩人逃也似的離開了十全街。
直到回了東吳園,周文才放下蕭雅的手,兩人相視一笑,眼中滿是柔情。
這一天,就在溫柔中度過。
※※※
隨著中國軍隊退守嘉定、太倉,日軍攻占上海,淞滬抗戰漸趨尾聲。周文和劉遠在極度失望之餘又得到了一個更讓他們沮喪的消息:去年讓他們充滿**的東北軍將領馬占山於1932年2月23日返回齊齊哈爾,25日就任偽黑龍江省省長。3月9日,他甚至去長春參加了偽滿洲國的成立典禮,當上了偽滿的軍政部長!
劉遠得知這件事後,憤怒地對周文說:“早知如此,當初我們還為這個漢奸募什麽款?”
周文淡淡地說:“雖然他現在是漢奸,但不管怎樣,那時他畢竟是打日本人的,總比那些躲在後方空喊愛國的人要強!”
周老太爺在得知這個消息後,卻是出奇的冷靜,隻是簡單說了一句:“聽其言,觀其行。”
說得當時在旁邊的周文和劉遠兩人都是莫名其妙。
※※※
這一天,突然有同學找到周文說:“阿文,有個國軍軍官找你,在鍾樓前等你呢!”
聽到有個國軍軍官找他,周文的第一反應就是“陳營長”!
周文立刻放下手頭的書,飛奔向鍾樓。
鍾樓前的確有個國軍軍官,但卻不是陳正倫。
周文上前,疑惑地看著這個軍官。
軍官看見周文走近,試探著說:“請問,你就是周文嗎?”
周文點了點頭。
軍官又確認道:“你是不是在一個月前去過淞滬前線?”
周文再次點了點頭。
軍官立刻向周文敬了個禮,從公文包中拿出了一個油紙包,遞給了周文。
周文一眼就認出那是陳正倫包著《滿江紅》詞的油紙包,眼中止不住就流淚了。
陳正倫將這東西看得比性命還重要,如今這首《滿江紅》出現在這裏,不用說陳正倫肯定是為國捐軀了!
看到周文征詢的目光,軍官眼中也有了淚光。
周文還抱有一絲希望,說:“陳營長他怎麽了?”
軍官深吸一口氣,說:“陳營長自二月五日始至二月二十日,一直堅守青雲路陣地,作戰英勇,身先士卒,前後與敵肉搏數十次,屢挫敵鋒!但最後在激戰中,不幸中彈,為國捐軀!陳營長臨去之前對我說,無論如何要把這東西交給蘇州東吳大學的周文!”
周文雙眼早已模糊,淚水順著眼角淌了下來。
軍官欲言又止,說:“陳營長還有一句話托我轉告你。”
周文立刻說:“請說!”
軍官說:“陳營長說的是,‘忍辱負重,以利國家’。”
周文愣了愣,突然明白了。
陳正倫雖然書讀得不多,和周文也隻是短暫相處,但卻非常了解周文的為人,怕他生出為自己報仇的念頭,所以提醒周文臨走時對他說過的話,要他留著有用之身,為國家建設出力。
周文再也忍不住,淚如泉湧。
軍官也是淚流滿麵,說:“陳營長雖然不是我們八十七師的人,但他是一條好漢子!能在他手下當一回兵,我此生無憾!”
說完,向周文敬了一個禮,說:“陳營長常跟我們說起你,說你是人中龍鳳!今日一見,果然沒有讓我失望,希望你也不要讓陳營長失望!我有軍務在身,就此別過!”
周文哽咽著說:“謝謝!”
軍官轉身,大步走了。
※※※
軍官走後好幾天,周文精神都處於恍惚之中,時時在書房中看著陳正倫托那軍官轉交的《滿江紅》發呆。有一天劉遠在周文書房也見到了這首《滿江紅》,想起了周文說過的有關陳正倫的種種,也不禁跟著落淚。
又過了幾天,周文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但一張報紙卻又重新使他激動了起來。
那是一張《蘇報》。
自從去年得知蘇州報紙封鎖“九·一八”事變的消息後,周文就不大看蘇州的報紙了,但這天的《蘇報》卻引起了周文的興趣,因為這天《蘇報》的頭版刊登了一個“中央陸軍軍官學校關於第九期補充招生之公告”的公告。
公告內容如下:
“一、本校為養成革命軍幹部軍官,完成國民革命起見,特續招入伍生一百名,施以軍事預備教育。
二、入伍生期限十二個月,期滿後甄別及格者,升入本校為學兵,修習軍事學術,二年畢業。
三、投考者須於三月二十日以前,持二寸半身相片三張,中學或與中學相當之學校畢業文憑,及黨證或各地區黨部之介紹書,赴本校‘招生辦事處’報名(黨證報名時驗發還,文憑試畢發還)。
四、投考者之資格如下:
A 年齡 十八歲以上,二十五歲以內。
B 學曆 舊製中學畢業及與中學相當程度之學校畢業。
C 身體 營養狀態良好,強健耐勞,無眼疾、痔疾、肺病、花柳病等疾害。
D 思想 中國國民黨黨員,能了解國民革命速須完成之必要者;或具有接受本黨主義之可能性,無抵觸本黨主義之思想,有本黨黨員之介紹者。
五 試驗之種類:
A 學曆試驗 按舊製中學修了之程度出題,求筆記之答案。
B 身體試驗 準陸軍體格檢查之規定,分身長、肺量、體重、目力、聽力等項。
C 性格試驗 用口試法,觀察對於三民主義了解之程度和性質,誌趣、品格、常識、能力等項之推斷及將來有無發展之希望。
六、此次在南京投考者,無論從何地來試,錄取與否,均不發給川資。
七、入隊後,服裝、書籍、食費、零用,概由本校供給。
八、本簡章之外,關於試驗手續、課目調製、成績等,另有細則。”
原來,在剛剛結束的淞滬抗戰中,參戰的作為德式師整編的示範部隊中央軍校教導總隊損失了四十多人,德國教官大為光火,從中央軍校裏一口氣就抽調了一百多人補充到教導總隊,這樣一來,中央軍校學員數量就有所減少,所以上頭決定給中央軍校第九期補充招生一百名。
看完這一公告,周文眼前一亮,心中突然下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