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鄉老無策

聽李彥直說要告狀,李剛首先叫好,李大樹卻說:“還是算了吧,貧不與富鬥!再說,三仔還要考試……對了!三仔,都記掛著我的事,倒把你的事給忘了!怎麽樣,你的縣試過了沒有?”

李剛便告訴他爹李彥直考過了,而且還是第五名,到四月上就能到府裏參加府試!

李大樹一聽,高興得連腿傷都忘了,拉住李彥直的手直道:“好,好,好!隻要你能考到個功名,我這條腿就是斷了也無所謂了!這件事情你別管了,安心讀書!安心考試!”

“這是兩回事!”李彥直道:“爹爹你這件事情要是處理不好,我哪裏能安心讀書、安心考試?府試就算誤了也可以明年再考,但這件事情卻得有個說法!再說,我們要是就這麽忍氣吞聲,以後在尤溪就得被人壓著打,那樣我就算考到個秀才回來又有什麽意思?”

李大樹想了想,也覺得在理,但仍然有猶豫,怕李家孤弱,鬥不過餘三田財大勢大!

“怕什麽!”李剛叫道:“餘三田不過是一個惡霸!還能隻手遮天不成?哼!咱們有推官大人做後台,就跟他們鬥去!”

李大樹錯愕了一下,問:“什麽推官大人?”

李剛和他娘便七嘴八舌地將徐階來過的事情與李大樹說了,李大樹一聽精神大振,膽子也壯了!叫道:“三仔,你可真有出息了!有出息了!連推官大人也上門來拜訪,那我還有什麽好怕的?打!打!我們就和餘三田打官司!不怕他了!”

李彥直卻想徐階這個籌碼是要留在關鍵時刻用,這件事情自己若能解決,就不必去煩他了,便道:“徐恩師是延平府的推官,按大明律例,這件事情不能就到府裏去告,否則就算越級。我們看我們還是先去裏甲陳訴,不行再到縣衙告狀,若還不行,再想辦法。”

李大樹道:“好!都聽你的!”

大明實行自下而上的訴訟製度,原則上禁止越級訴訟。《大明律》規定:“凡軍民訴訟,皆須自下而上陳告。”

普通的民間糾紛,如婚配糾葛、田土糾葛、相爭鬥毆等,都由裏甲、老人剖決處理,若係奸盜、詐偽、人命重事等方許赴縣衙告狀。若不先經過裏甲、老人就去縣衙告狀,知縣可以不問虛實先將告狀人打個六十大板,仍發回鄉裏由裏甲、老人處理。

因此李彥直家要告餘三田,便先須經過裏甲、老人。第二日李剛就去請了鄉中要好的親朋過來,痛訴此事始末,跟著又上申明亭,請本鄉的裏甲、老人作主!

這申明亭是本朝洪武五年所建,當年朱元璋以田野之民不知禁令,往往誤犯刑憲,故命有司於內外府州縣以及鄉之裏社皆建申明亭。申明亭除了“勸善懲惡、申明教化”之外,也是裏甲、鄉老處理鄉間訴訟的地方。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將《教民榜文》頒行天下,每個申明亭裏都掛著一塊——這是皇帝的權威!榜文規定,每鄉設老人三、五、十名不等,報名在官,會同裏甲,便可處理本裏的民間訴訟——這個團體,在一定程度上是掌握了本鄉的庶政了。

鄰居親朋見李大樹鬧上了申明亭,就猜他是不肯罷休!關係遠的都來看熱鬧,關係近的卻都為他們家捏了一把汗。

這日下午,申明亭內外圍滿了人,申明亭內,三老依次坐定,裏甲次之,一幹人等陸續到齊,唯有餘三田未到,本裏三老中最老的李老康是李大樹的族叔,心自然是偏向族人,指著《教民榜文》不悅起來,道:“這個餘三田,都通知了他這麽久了還不來,他還將我們放在眼裏嗎?還將太祖皇帝的榜文放在眼裏嗎?”

姓李的紛紛叫道:“沒錯!”“太不像話了!”

裏甲餘榮祥是餘三田的堂弟,便勸三老不要著急,笑道:“我哥哥忙,這會說不定正在招待縣裏哪位大人呢。”

餘三田和縣裏乃至府裏的官吏有勾結,這個滿縣的人都知道,他說出這句話來,明是勸告,暗中卻透著威脅!很多人被他這麽一唬,就不太敢說話了。

李彥直上前一步,先給鄉老們請禮,這才道:“鄉老見召,便當速至!哪能無故推搪?孫兒昨日也才從恩師知縣大人處回來,一路勞頓,但爺爺們一喚,我也就來了。”

這句話是點明:別以為就你們餘家勢大,我們李家在上麵也有關係!

三老中的另外兩老一個是吳姓,一個是賈姓,聽了這話對望一眼,都想:“李家就是出了這個神童,這件官司或許還有打頭,要是不然,光憑李大樹哪裏晃得動餘三田的大腿?”

李老康點了點頭,便派人去催!到了黃昏時分,餘三田才腆著肚子,摸著髭須,慢騰騰走進亭來,他身邊還帶著十幾個如狼似虎的打手,一進亭就四處趕人,趕出一大片空地來,然後便有兩個仆人抬了張太師椅一放,餘三田拱一拱手,向三老作了個揖,就往太師椅上一坐,翹起二郎腿,道:“叔伯們請我來,是有什麽事情商量嗎?”

三老見他如此猖狂,個個氣得說不出話來!裏甲餘榮祥上前哈腰陪笑道:“哥,李大樹到這裏說要告你呢!”

李大樹今天也被抬來了,放在亭子的另外一側,餘三田掃了他一眼,道:“還沒死啊。”又問:“他告我什麽?”

餘榮祥道:“他說你打斷他的腿。”

餘三田笑了笑,問李大樹道:“就算我把你的腿打斷了,你準備如何?”

李剛大怒,就要上前理論,卻被他爹扯住了。李彥直邁步而出,朝鄉老以及鄉親們作了個環揖,道:“爺爺們,鄉親們,我們家窮,我爹爹這麽一傷,不但要醫要藥,連生計也不知如何著落,因此上要他餘家賠我們李家醫藥費加誤工費,還請爺爺們主持公道。”

眾鄉人都道:“這要求在理。”

餘三田也笑道:“說來說去,原來就是要錢!”隨手摸出一把銅錢撒在地上,道:“拿去!”

李家的人受如此之辱,個個火起,李彥直又道:“此外,殺人償命,他既打斷了我父親一條腿,我也不求什麽,隻請爺爺、鄉親們作主,也打斷他一條腿,那彼此就兩清了。”

他這話一說出來,亭內亭外,無不大嘩,李姓的人則都叫道:“沒錯!殺人償命,李叔斷了一條腿,也要讓姓餘的斷一條!”

那邊餘三田繃著臉,他的打手就要擁上來,那邊李剛和吳牛等後生也擁了上去,雙方推搡,申明亭一時便亂了。

吳鄉老怕事情鬧大,喝令眾人住手,道:“我看這樣吧,雙方各退一步!什麽打斷餘三田一條腿的也就別說了,由餘家賠償醫藥費連同誤工費十兩給李家,這事就此了斷!如何?”

餘三田忽地哈哈一笑,站了起來,斜眼看李大樹和李彥直,冷笑道:“姓李的今天要是好好求我,說幾句好聽的,我興許就打發他們幾兩銀子!現在居然還要打斷我的腿?哼!那就一個銅錢都別想拿!”說著拂袖而去!把鄉老晾在那裏目瞪口呆。裏甲餘榮祥嘿嘿一笑,也作揖告辭。他們一走,亭內登時空了一小半!

等他們走了好久,李老康才回過神來,氣得暴跳如雷,叫道:“這,這,這……”狠狠將椅子一拍,無奈坐倒。

李彥直又站出來,道:“他餘家既然不肯和解,那我們隻好上訴知縣老爺,到時候還請爺爺們作證,以明我們李家並非越級誣告!大家到尤溪縣衙再見真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