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悲哀

作者:沉重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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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在追陌大的文,從《代人受過》一直到現在的《年少天縱1931》。實在是佩服極了陌大的文風,恢宏大氣而毫無矯揉造作。因而,《代》文在晉江連載的時候,也曾經寫了幾篇長評。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麵對著前傳《天下風雷》,在追文至今長達一年的時間裏,卻每每覺得有心寫評,無從下筆,如鯁在喉。

很久沒翻過《代》文的長評了,記得誰說過,《代》文緣起於一個大家族的內部糾葛,僵滯關頭戛然而止,由胡子卿的入局,掀開了更精彩的一個舞台,家事變國事,大開大闔,氣勢非凡。我每想起《代》文,就聯係到奔騰而下的黃河,尤其壺口瀑布,當真是浩浩****,氣吞龍象。

但是等到了《天》文,就完全失去了這種昂然自若的快感。或者就像偶然形容的“家國天下最後一代的孝子忠臣”。因為是最後一代,就免不了末世的悲哀,黃昏時蒼茫的草原,再美也要籠罩著血色殘陽的光澤,即便知道明天依然有陽光普照大地,也不能不抗拒墜入黑暗的無可奈何。也許這意味著一代的新生,但卻注定了一代的衰亡,如輝煌的樓蘭,終將要經過荒漠戈壁再成為神話傳說,底色已是鉛灰的沉重。

其實,《天》文已經看了無數次,盡管陌大是鋪開局麵描寫了八大公子,但漢辰第一主角的地位是不可撼動的,即便有小七這樣麵麵俱到的美玉在旁也無法掩蓋。但漢辰這個第一主角也是最令人傷痛的。《代》文裏的漢辰是人淡如菊的美好,盡管正統古板了些,嚴苛肅殺了些,卻依然把一眾辰粉迷得神魂顛倒。《天》文裏的漢辰卻是在修煉人淡如菊的過程齒冷心寒,把一眾辰粉傷得五內俱焚。

或許,始終讓我覺得《天》文沉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直到最近,再看《天》文的時候,也還是會有一些章節不敢反複。甚至每每想起,就覺得不可抑製的莫名心酸。

還記得《人間美味》裏麵,漢辰麵對老帥難得溫馨的目光時的驚愕,捧起雞湯時的小心翼翼,聽老帥史無前例的用疼惜的語氣講話時的靦腆微笑……仿佛是上天的恩賜。掛著眼淚點頭的漢辰,在那一刻,恐怕是近乎於虔誠的感恩——為這空前絕後的慈愛。這恐怕是老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爹爹”的麵孔麵對漢辰吧,所以漢辰不知所措的靦腆了,然後用膜拜的態度喝下了雞湯。如果是小七會怎樣?大概挨打時就已經開始撒嬌,喝湯時恐怕也要再耍耍賴皮。後文中小七回龍城救難挨了家法,老帥喂他喝湯,還要嘔一嘔,何況占了理的時候——有功不獎還挨了打,怎麽也要大哥哄兩句吧。漢辰不會,不會也不敢——如此的人間美味已經是至高的幸福,怎麽還敢再奢求什麽?從沒得到過可以撒嬌耍賴的機會,自然也不會有這樣的經驗。耽誤一刻,也許就要弄巧成拙,“爹爹”就會消失不見。後退一步,你怎知那是天堂還是峭壁?所以,乖乖的喝下去,然後,記一輩子。盡管身上還火辣辣的,盡管心裏是真的委屈,都比不上“爹爹”問的那一句“好喝嗎?”好喝,當然好喝!窮此一生也不會忘記這樣好喝的、唯一的一碗雞湯。

可惜,美好的自欺之後,是更殘酷支離的現實。是不是,始終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可是,在外蒙,在任何地方,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裏,最愛的仍然是一碗雞湯。“爹爹”給的一碗雞湯。雖然,再也不喝。

十六歲的那一年,在漢辰的記憶裏,應該是生命裏的一道清晰的分水嶺。這裏,他至高的榮譽和被放逐的痛苦交織在一起。四個月的分別不敵乖兒午睡的嬌憨。奮力拚搏贏得的軍魄寒劍也許還不夠格換來一句誇獎,但沒想到,這最磊落的歡喜,甚至不值得一個肯定的眼神。如果您不是那麽吝嗇,我總能找到一點點的希冀,我很努力的探尋著,但是沒有,什麽都沒有。一如既往。以前,我很平凡吧。以後,我依舊很平凡吧?應該再掙紮一下嗎?也許您心裏是有讚許的,但是,算了吧,誰知道呢?反正我不知道。男孩子的成長應該崇拜父親,但再偉岸的崇拜也會在無休止的傷痛中崩塌。千裏之堤潰於蟻穴。造成崩潰的隻不過是積累的過程。像添在命運天平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已經有了太多太多,所以即使這根稻草很輕,我也終會受不了。人是一種有記憶的動物,逃避痛苦不過是本能。傷痕累累之後怎麽能還沒有一點戒心?何況是對父親,這樣一個在生命中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

一個瞬間,又仿佛是一輩子。感覺漢辰被突然撕裂成兩半。一半就此停駐在原地不動,徒勞的掙紮著跳腳,卻一天天被高牆包圍,堅如磐石,密不透風。如同圈禁的恐懼,直到沒有一個人聽得到他的呐喊,甚至他自己。仿佛屠城後倒在血泊中窒息,隻剩下沉悶的心跳像擂鼓一樣。夜半醒轉的時候,一跳一跳的疼。另一半則飛速長大,徹底失望的那一刻,屬於楊明瀚的歲月悄然展開。人生開始像竹節拔高。竹如君子內中空,中空則無心,無心則無傷,無傷則不倒。還需要在乎什麽?別放在心裏,就再也不被傷害。

後來看到小七為救龍城兵變回家,挨了打又被扔在柴房裏,老帥晚上趁無人時者返回去看他,心酸難過的場景,心裏一抽一抽的痛。不是為小七,而是為漢辰。白天疾言厲色的老帥是威嚴的一家之長,夜半沒人時,他是小七的大哥。下手再怎樣狠辣,語言再如何猙獰,他心裏留出一方柔軟的天地給弟弟療傷,看著結冰的半盞殘水,內心驚駭。這樣的慈悲,太難得太稀有,小七和乖兒已經瓜分殆盡了,不會給漢辰,也沒的給漢辰。從開始哭著嫉妒到最後笑著羨慕。君子坦****,大丈夫頂天立地,所以漢辰的字典裏沒有嫉妒。被摔碎在母親腳下的湯碗,多少次令人心悸的對比,所以漢辰也不知道該怎麽去羨慕。被賞了一口飯吃的孩子,看著“光喝米湯怎麽行”的孩子。小七在或不在,都證明了漢辰——不過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而已。所以,除了定定神,訥訥地說“不糟踏好東西”,還能做什麽?

不是長子而勝似長子的尷尬。我已經明白我永不是你最看重的那一個,盡管我和他一樣,背負著這華麗而沉重的枷鎖。但是,可不可以隻分給我一絲絲的仁慈,別告訴我,不過是一枚棋子的身份,隨時會被踢出局的命運。

陌大補寫的片斷裏,難得看見了幾次乖兒挨打的鏡頭。彼時老帥尚健在,聽聞愛子挨打,那一份惶然焦急躍然紙上,衣冠不整便趕來相救。乍著雙手的心疼,遍撫兒身舐兒麵,宛然慈父——乖兒的慈父。唯恐傷及絲毫的抱了乖兒離開的背影匆匆,是急著去給乖兒上藥。未嚐得父親一次擁抱的漢辰每每低了頭不願、不敢去看。這情景如驕陽刺目,刺了他心酸,刺了我流淚。即便已經坦然明白重臣與寵臣之別,即便已經默然不再奢求,心底卻依舊渴望著什麽。理智說不會有結果的,感情上卻連自欺也做不到。這樣光明正大的在眼前,其實自己窮此一生也不曾得到的奢侈原來如此簡單。可是,於己,卻依舊是一種奢侈。我還是想要的,卻不會再要了。

如果漢辰想得到,如果漢辰說得出,他會講什麽?放我走吧,或者你們離開。請不要在我麵前一次次上演這樣一場溫馨戲碼,一次次讓我越來越清楚的知道,原來我的父親不是不愛孩子的,隻是不愛我罷了。可惜,他實在太磊落,隻好在心裏揾英雄淚,永遠是好像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不在意的樣子。

總覺得漢辰實在是倔強執拗的性格,就像小七和小於議論的“討打的性子”。小七每提及總是搖頭歎息,說這個侄兒不懂得要乖巧些,學不會服軟兒。從文中老帥的一些心理活動描寫來看,如果漢辰能像小七一樣嘴乖些,應該不會弄得父子如此僵持。但最近深思之後,卻不免為他落淚。小七和乖兒實在是占盡了伶俐討巧,漢辰即便能學會三分,恐怕也是為人見棄。因為老帥已經有了乖巧的孩子,所謂過猶不及是也。小七似乎從沒有深思過他們之間那些細微的差別。記得在漢辰的印象裏,老帥是最看不得男孩子掉眼淚的。所以漢辰挨打,總要忍痛不過時才哭,也不敢明目張膽的哭出來,掉幾滴眼淚已是極限。文中總說乖兒是極有眼色知道眉眼高低的,又說他像小七多些。想來小七的性格即便剛硬些,一下嘴乖的他在大哥手下挨打的時候難保不哽咽求饒。可很少見老帥如漢辰一貫的待遇的“打得更狠”。反而是每氣極了,要堵了小七的嘴才不會被動搖。小七撒嬌並得了撒嬌的好處,所以覺得漢辰這樣強實在是傻事。但他不知道,孩子會撒嬌往往是因為知道有人肯縱容。大哥肯縱容他,不一定就同樣縱容“別人”。如果乞憐示弱注定不被憐憫,那麽至少該給自己留最後一絲尊嚴。

於是看見小七教訓漢辰要低頭馴順的時候,會沒來由的厭煩。在老帥來說,小七無疑是比漢辰好的,站在一個更具優勢的位置上,教導劣勢者所謂的經驗。盡管小七一定是無心的,對漢辰卻像是一場施舍,無心的施舍。甚至更糟糕,因為隻有連潛意識裏都具備優越感,才會這樣無心的施舍。比如我們打包那些過時不穿的衣物,送給鄉下貧窮的親戚。我們的善意,令他們承受不起。

這個係列裏麵的女性角色似乎都注定了悲哀,即使剛烈如鳳榮。細膩如法的感知了什麽卻無法訴之於口,更不要提站在漢辰身邊,彼此支撐。至多大太太捶打了漢辰說冤孽,鳳榮掐著漢辰威脅告狀給小七,嫻如人前端放人後哭泣。仿佛隻要漢辰肯低頭,一切就雨過天晴了。可是天曉得,中空無心的道理要多少傷口才堆疊得出來。退去了偽裝堅強的甲胄,誰還有重頭再來一次的勇氣?學會遺忘往往是長大以後,心已經被包裹上層層防備,所以可以所在裏麵不需正視自己的傷痛。

現實總會帶來傷害。可這並不成為把傷害提前的理由。不是所有的傷害都可以像打預防針,有一些傷害,是不可以來自於家人的。否則將如同絕症病毒,日夜吞噬著我的精魂。即使連肌體一起切除,仍留病灶。直至死亡。

所以,杳無聲息中,漢辰日漸的膽怯了。在物轉星移之後。寧可還像以前那樣漠視我苛求我吧,當習慣傷害如同習慣穿衣吃飯,請別再給我一點點光明的希望。這是暗示麽?也許是我會錯了意,這是明示麽?也許是我做了個夢。我知道您可能是想對我好了,但是我不想接受這好了。萬一,不過是您一時高興的賞賜,我當了真豈不褻瀆?我自生來便被踩在泥裏,雲彩當然是好看的,我卻已經不向往了。因為唯恐一覺醒來,又跌落在泥裏。那樣,還不如一直在泥裏。

昨天又看《天》文,隨手往下翻,看到漢辰一路行來的變化,心痛尤甚。小七和乖兒受委屈,我會心疼,漢辰受委屈,會心痛。心疼可以攏他在懷,好言寬慰,軟語相哄。心痛,卻隻能提著一口氣旁觀,憐惜對他等同於侮辱,除了抽絲剝繭般把傷口往複剖析,你不知道還有什麽樣的感同身受能夠配得上他。

這一道猙獰可怖的傷口,長存於漢辰的生命乃至這一整段曆史中,無聲的留下折痕。前後破碎分明,或者已經成為一個時代的悲哀。